可能是当代大学生宿舍中最常见的一种枕边人

作者:小锅米线 更新时间:2025/5/14 2:11:42 字数:9928

一从精神病院毕业,我就回学校住院去了。

究竟过了多久呢?可能几个月,也可能三四年,或更久。具体的情况谁也说不清,但总之,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就好。

这段经历留下了什么?阴影?一本日记,还是某些伤口?它们可能都没有,阴影被治愈了,那它就没了,如果没能治愈我就出不来,逻辑自洽;日记丢了,当然也可能它从没存在过,毕竟对精神病人来说,记忆不能相信;伤口也是一样。再重申一次,即使有过,它们业已痊愈,不复存在了。至少是这样表现的。我想我的意识总归不太清楚,不过,一直都这样。

在这里只有一所学校,在办完了所有证明精神健全、能够正常上学的手续之后,我又一次回到这里。有位先哲曾经这么说过:“扮演什么角色,那就是什么角色。”现在我得以扮演一个正常人,上艺术理论课的大学生,那我就是了,不偏不倚,谁也不能说我不是,合理合法。正好我也好奇什么是艺术,那这身份应该挺适合我的。

我现在站在大堆大堆的风中,面对一栋楼,楼的顶端站着光——太阳,我说好久不见了!太阳。现在我得以离开之前的环境,来到一个新世界里,这是一所大学,充斥着友善而轻松的氛围。最重要的是,像我一样,这里遍地都是正常人!看到一个正常人就向他打招呼,朝他大喊一声,你好啊,正常人!

在这里乱转了一会后,首先就是去上课了。虽然我人生的前半部分似乎都在精神病院度过,但我已经和它决裂,上过三年学了,剩下的时间留给这里。

我想我得有一个毕业证才行,来这里以前,有一个神经兮兮的病人和我说过。他说大学是个神奇的地方,就是它抓了他来这里,就是因为他没有毕业证,大学觉得他还不够好,送进来实习一番——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病人——再之后等他们觉得他好了就能接他走,那时候他就也能有毕业证了。

如果我没有毕业证,大学就会把我抓回去,这可不好,所以我得找一个了解这一切的人问一问才行。

“你知道怎么拿毕业证吗?”幸运的是满大街都是人,我找到一个路人,那人留着长长的头发,戴一副耳机,静静走着自己的路。

“啊啊啊什么什么?”她显然吓了一跳,蹿起老高,耳机飞走了。

“你知道怎么拿毕业证吗?我要做些什么才行?”

“我哪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你哪个专业的?”

“我想想……”

我思考起这个问题,仔细回忆以往对于这种问题预设好的种种回答,但没一个似乎又跟我有关,说得出口,“艺术理论。”

“哦,艺术理论,额,我也是,”她或许紧张兮兮的,双手不知道该不该插兜而僵在那颤个不停,“艺术理论就水水论文,记得上课考勤,然后有个毕设随便弄弄就行。都挺水的——我得走了。”

我想我不会写论文,天气很冷。我的日记本只能写日记,考勤什么显然没有了,那我只能选毕业设计。我想问问她毕业设计是什么,可她已经匆匆走掉,找回自己的耳机,戴上。

好吧,还得靠自己。既然决定要选毕业设计那就翘课吧,我自己学,解决可能的问题然后顺利毕业,这样得了。

首先我得买本书,于是我走进文具店里。这里暖和一点,只有寥寥几个人,刚刚人山人海的大潮都已经找到他们的位置,静静在某个建筑中坐定了,而这里只有我和一个店主。

店主坐在他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短剧,听到我问他这里有没有教科书时咂咂嘴,依然没抬头,“没有,那些要去图书馆找。”

“你这里都有什么?”

“看你想找什么。”

“笔记本,会有吗?用来记日记的那种。”

“那边,右手边柜子上。”

于是我拿到了笔记本,在结账时他又塞给我另一本沾上污渍的旧日记本。还没等我问问他这是什么,我就已经走回到宿舍里了,在半路一定是刮了大风,之前买的崭新的那本反而被吹飞到一边的草丛里,不见了。

或许这就是幻觉,因为它太刻意、太有规律了,现实中没有这么顺理成章的事,我应该在经历了种种困难之后才得以发现这个旧日记本——它显然很重要,我认得它,这东西曾陪了我五年,在精神病院里的日子我总用它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想法。不知道它现在还是否与之前一样。

“好久不见”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它没有句号,我猜它是还要再继续写下去。

“是好久不见。”我回答。

“你好,未来,精神病院里的生活依旧美满无缺,在这里水电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一切正常,那实习生今天来和我下了棋,我们过得都不错,只是它们不让我写字,这些只能暗中告诉你,但请放心,一切都好”

“这就行了。”

“但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觉得和过去聊天会现实”

“你看,如果一个过去隔得太久——这里的这一种并非时间尺度上,而是改变的幅度大——那么那一个过去或许就得以脱出框架,落下来,与现在变成近乎平行,就像一个未来,一个可能的未来与另一个可能的未来之间的关系。这里说的就是这种关系,过去和未来和现在平行、平等,彼此永不接触,永不转化。这就像是说‘如果我在两天以前并未踹那条狗一脚,现在就不会为找不到狂犬疫苗焦躁不安,未来也不会得狂犬病,畏水而死’这样的话,那么那个两天前的过去与现在的这个,踟蹰不前,不断翻找着医生联系方式的现在该放在怎样的位置比较?”

这就让我放心了,看来它们没治好我,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问这些问题。看来我还是个神经病,但这不代表我不必要和他聊聊天,因为我尊重每一个人,我自己的过去也一样。

“你多保重,早点睡吧,我这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也会和你分享的。”

“你也保重”

和过去道了别,我躺回自己的床上,这里分外温暖,让我舒心。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陌生的,我不记得它,但也合情合理,因为我才第一天住在这里,也是第一次见到它,就像见到其他种种东西一样。

我要学艺术。那么它是艺术的吗?艺术,比如这天花板。或许我可以叫人把它切下来,装进玻璃箱子。然后作为毕业设计那样在展馆展出,就叫《可能是当代大学生宿舍中最常见的一种枕边人》,可刚想爬起来在日记本上记下这想法时,它又不好了,就在我想到记下它的同一时刻变得不好了,因为我心里清楚这样毫无意义,只是为了让我通过某种东西,我习惯于这样——而非艺术。艺术要为了什么?

艺术要为了艺术而艺术?这种想法为什么会挥之不去?我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选了这么个专业,一定得怪那些说客,为什么人就得有个专业?

我想不通,但就是这么定的。睡觉好了。

在第二天我一早就醒了,天还没怎么亮,街上也没什么人。我想我可能得去上点课,至少看看,它可能能让我更了解自己的现状,或者不必要,但这也算人生的一种有趣体验。路上朦朦胧胧的水汽萦绕在草丛边,气温不高也不低,没有阳光直射,我像回到了过去早晨出门散步的日子,十分清爽。路边几只羽毛蓬松的小鸟蹦蹦哒哒,它们没飞,就那样一跳一跳地在地面上走着,歪歪斜斜,看着快活极了。我喜欢它们。

我也学着它们蹦蹦哒哒地在路上走着,进了一间教学楼,走进一间教室坐下,期待着一节课的到来——可它没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一开始觉得这可能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于是就这么等着,和过去聊聊天,继续等着,时间就这么一直走,走到天都黑了。我想我得回去才行,但还没上课,这不行。我被卡在这里了,一动也不能动,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或否是某种机械设备,极其容易就落入这样的状态。

于是我继续等着,一动也不动。

“你干嘛呢?”一根扫帚柄戳了戳我的肩膀,“怎么进来的?”

“那边有门开着……”可那门其实一直锁着。

“今天周六,没课——赶紧走!”

“好,好。”我拎起自己的东西,夹住笔记本,“我这就走了。”

我站起身,走出教学楼,却听到他在我背后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人啊……”突然,我感到寒冷彻骨,但连打哆嗦都做不到,我都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人的脸,也不明白那是谁,或许他是个清洁工?一个教师?这我也同样不得而知,但他一有要求我就听了,那个瞬间我就开始走了,走着,一直到回到自己的床上,这时间其他任何想法都被剥离开了,似乎有什么力量将它们撕扯开,不再完全而失去效力,只露出沾满它尸体的黏液但极为坚硬的内脏——服从。所以我走了。

这一定都是精神病院害的,可我总想不清楚那是个怎样的地方,但单从我现在来看,那一定不好。

我打开日记本,翻找过去的条目,可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想一定有人删了它们,亦或者这就不是我原来的那本。它一定升级改造过几次,现在过去改变了,变成了一个可以交流的人,而不再是文字。很多很多联系在一起,但纷乱如麻的文字。

“这两天过的还行”他出现了,在这个具体的时间点。

我是说,你真没有必要相信我什么,也没必要不相信我,我自己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那些字像被打散了、揉烂了,然后我努力又把它们拼成一团,尽力使它们获得形状,总结内容。

“在吗在吗”

“哦,在的,”我忙回复,“你那里还好吗?”

“比你那差得多,每天的早操都要跑死我了,等后来来人了他们就说根本没有早操,但现在我就是累得半死,我知道就是有”

“可能以后就会好吧?我记得我在这个时候开始记日记了,对,虽然它们可能有些加工但那就是日记,所以这个过去也一定写下了许多值得记录的内容,或许那就是艺术,可以作用于这场毕业设计。所以我问他:你开始写了吗?”

“你在说什么?”

“写点什么,记录下生活,加工然后产出生活。就这样。”

“这不算吗?”

“不算吧,不对,算吗?”

“你神经病啊”

“所以你才在那里,你看,我压根没好,我讨厌这个地方,也讨厌那个地方,你也是吧。所以自然会写点什么——”

“我不是什么精神病”

“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看,我们是一样的对吧,你不就是我吗?你是我的过去,要不我们怎么能在我的日记本上聊天?除了我,过去的我之外还有谁会在这里写呢?”

然后他一言不发,再也没有什么文字出现在笔记本上。我想这可能和时间有关,钟摆一下下击打我旁边的墙壁,我左边的墙壁,身后的墙壁,面前的墙壁,手中的墙壁,把心和肺通通锁住的那一大团,墙壁。我被死死困住了,这里如今寒冷彻骨,从被子外渗透进来,我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我又去了,呆了一整天,又有人来告诉我周日也没课,我只好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感冒了,因为是周一所以我该爬起来,但怎么也做不到于是躺了一整天,这倒是没什么。只是日记本一片死寂,可能我冒犯到过去了,他不愿意理我。那也行吧,反正我总不能只面向过去这东西,得展望未来。

我躺在床上,看向不远的天花板,可能是因为太阳出来了,现在不热也不冷,空气滞塞。那我不出去了,就待在这里好了,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可做那就待着。

然后就到了第二天,我的时间或许被一种隐形的生物用舌头吸走了,我连睡眠都不记得有,对,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第二天了,又是正午,我已经失去了早晨,或许还有一小段的中午到下午的未来,因为我不愿意起来。

是的,就这样一直一动也不动,直到有一天我全都好了,身体恢复,我爬下床,走出楼,回到空旷的校园里。这里还是冷,让我不禁打个哆嗦,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在我还记得的一点点东西中也包含一种冷,那和这里的不一样,那要更柔和,更舒心。我打着一把伞,在那冷中勇往直前,像一个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我对每个人都熟识,这样的环境不摧残我,我不会冻死在这片雪地,只有熟习,得心应手的工作,朋友和孩子,老师抑或实习生,一切都好,在它的正轨上我一动也不动。

我挥舞着手臂,和每个人打招呼,拉住一个病友和她说我写了小说有兴趣看一看吗?她说好啊好啊!我就这样递给她,盯着她看完,只有自信和期许——因为我知道我无人能敌,在这病院里没有人比我更好,我赞美它,它让我作为我,展现我,它让我有力量,它让我作为我。是了!如果我再等待一会——我相信那不会多么煎熬,轻而易举——在未来跟过去说说,问他是否认识那个人,如果认识了,他就也一定开始写了,我就也能从他那里得到过去写下过的文字,种种创想——有了它们,我现在的困境一定能得到妥帖的解决,过去将变为现在。一定!

她就站在那看着我,一边的地上正静静躺着她刚刚飞出去的耳机,咔嗒一声,她的眼神迷离中带有厌恶,我想我的眼神一定跟她也很像:迷茫,模糊不清,思考这究竟是在什么时间中发生的事,但得不到任何结论。

“你又撞了我一次。”

“对不起。”

她弯下腰,缓缓捡起自己的耳机再次戴上,我看着她的脸,感到极度的熟悉,焦躁不安,我以前肯定见过这张脸。

“你的书我看了,怎么说呢,看不太懂?”

“哦!它们,我忘了,可以给我讲讲吗?”

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拉下口罩,掏出一支电子烟,吸了一口。

“我真羡慕你啊,你就要走了,对吧?可惜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我还做得不够好——虽然我已经做足了努力,我都不确定自己的精神还是否能再撑过下一年,但他们觉得我这样还不够好,就差一点点。我现在这样没地方去的,只能留在这里继续,再待一年,活着就算胜利吧。”

“你……加油啊,我会回来的,如果你愿意看一看的话写了东西也会发过来!只有离开了围绕我的四面八方的人群后我才能够感到自信,我思考着回答,试图安慰她。因为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我或许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遗忘的,我做出了承诺,但在几年后的今天才想起了。在精神病院的过程中我一定遗忘了它,或许实际上有两个精神病院,我把它们混为一谈了,这不对。我就该回去的。”

“你说什么呢?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

“哈!我怎么不知道?”她的恼火将要溢出了,她一把拉下耳机,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怎么不知道?”

“我以为那是个秘密,我已经正常了,应该没人知道的。”

“哪有什么秘密,我告诉你所有人都是精神病院过来的,你就是正常人,才没有什么‘正常了’,说的跟你原本不正常似的。提什么精神病院,晦气!你就不能忘了它?好好干你自己的事,学点习?而不是这样缠着路人问东问西,我受够了,你撞了我几回?也问了我几回?这些跟回去找你的老师问去,别来骚扰我了!”

于是我离开了,逃也似的离开了。然后,我就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了。

或许我可以去上一节课,找到一个半空的教室,坐下,等待其他人和老师来,然后听那么个把小时,离开。或许在那之后我会去吃一顿饭,我隔壁桌的几个人或许会侃侃而谈——他们感情很好;或许他们也会沉默着,专心吃饭,或者干自己的事,或者像我一样观察着一旁的人;或许他们一动也不动,看着我大声议论他们,说出自己的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就像现在这样。

不,不像现在这样,我是该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进教学楼,已经是傍晚了,可太阳又没完全下山,挂在中间,一动也不动。我找了一间教室,可他们已经开始了,我看到种种不一样的面孔朝向前方——有些朝向下方,但我依旧见得到它们。那老师一定是看我烦了,他喊我他问我,试图了解有关我的种种信息,我认出他曾经在精神病院实习,我认出他曾卖给我一本日记,我也认得这张脸,我以前还错以为他是和我一样的病人,我想我认得这里的每一张脸,它们曾经紧紧环绕在我身边,那么亲切、自然,我也因此想要挤进去,但又退缩了,可我又不能够退缩,因为我已经坐在一个座位上了,被两边的人卡在中间,一动也不能动。

我看到他们开始流汗了,但他们自己似乎又对此一无所知,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再把这当做一件大事,顺应它自然发展,自然消灭。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因为我很冷。只能把不知是被子还是大衣的东西裹得更紧,但无济于事。

一直到一个逐渐发生的过程,我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或许它叫做散场,放学,解散,释放,分裂,下课,斩首,震慑,离别,粘连,回忆,恐怖,吹走一团灰,坠落,撕扯,剖腹,吞食,常规,治疗,谋害,康复,吹头发,革命,死亡,椅垫,幻觉,习以为常,生存,伤感,诗兴大发,火,我……

直到所有人都走掉了,我知道自己也得走了,否则将会有一个人来用扫帚的柄赶我走,我无力对抗,但我又不想走。我一步也不想走,一动也不想动,我可能回忆起了什么,但又忘了,我想要他们回来,我认得他们每一个人的每一张脸,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认识我的!

但我好冷啊。我得离开了。打开门吧。打开。用手推就行。推不开就拉。会有风的。

会有的,我这么暗暗想着,推开门,它没把我吹散了,展露出一条长长的道路。我向前走。

在黑暗中一片有灯的空地上,同时也是我的必经之路上。我看到一群人欢笑,他们正交谈着,同时进行某种运动,男女两人一组,中间留出来一条模糊不清的甬道。其中有一个人说了句:“这是最重要的。”他们手牵着手,动作生疏但依旧进行这活动,摇动着,扭转着,踱着步。我看到他们足尖点地,符合节律地摇摆,仿佛成为了一系列拱门排列出的活环,一种味道缓慢升起。

不,那不是一种味道,我嗅不到它,只能说是知道它在那里,其余的一概说不出来,可能那只是空气中的某种东西,是气氛或者概念,一种温度,像一只手正抚摸我的下颌,往上走,伸入皮下,一点点挪动它,直到脸颊,眼睛……

似乎就在这一刻,一切事物都轰然把他们自己击碎了,成为许多亮片和其他闪光的东西放出炫目的强光。数以亿计的视线和意识颤抖着,纷飞在夜空的星辰间,每一个都不得幸免地归于黑夜,但,又在下一个瞬间复生,再次把自身射出,向着另一个同类和永不发生改变的无尽的黑暗炸裂开来,像烟花,像雾,像火,稍逊即逝,不留丝毫……

不,我以前找到火了,那时候它把我烧伤,伤得很重,而最不幸的是那之后我还活着,困在轮椅中好几年。

火不是那样的。“如果你愿意摸摸它,它就能烧掉你所有的过去,过去的所有重负与伤悲。”曾有一个人这样告诉我,向一片沙漠伸出手,那可能就是我自己,但我已经忘了,离他而去,拥抱另一个过去。不仅如此,我还活下来了。

我得走了。

走了。走吧。走。

说着要走,我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某种东西想要我把它写下来,不写不行,我想我就是因为这东西才开始写日记,也可能那不是日记,而是小说,但我就是一个角色,这没有一点不对。那么那就是日记,那是我的眼睛看到的世界的宝贵侧面,堆砌交缠在一起。

我在黑暗中掏出日记本,它泛黄发脆,好像随时都要在风中辉煌地解体,但我相信它不会的,翻开它,说:“你如何看待精神病院?”

“我如何看待?精神病院挺好的,在这里一切设施齐全,对待病患的态度良好端正,没有虐待事件发生,不会陷入任何自证陷阱,经过了复杂但合理的治疗流程后康复的任何病患都能自由离开。然后他们就干净了,正常了,我们不就需要这样的人?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其实也不是我的过去吧,你是谁?”

“我当然不是你的过去,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能跟过去聊天?你的过去已经没了,忘了它吧,也忘了精神病院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从新来过!”

“我不能这么做。”

“啧——”响亮的,拉长了的咂舌声。

“你究竟是谁?”

“早就够烦的了,你还把我当自己的过去,就不让我憧憬未来了?我不过是个网友,细究这些做什么?真没劲。呵呵,当然你会继续假装这是日记本,自己写着字,和以前一样,但实际上我们正打字交流,我都可以发个表情印证这一点,但你估计也能像以往一样把它无视了。我看你的书有好几年,发现你停更才找上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这种艺术家精神多少有点问题,但现在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这就不是问题,现实点吧,惯的。我也不是你,不能向你那样整天遛弯还有个学上,收起你那小知识分子式的自怨自艾吧!别老惦记着那什么精神病院,你早好了,不配提它,我也不需要来自你的怜悯”

我合上笔记本,这一切与我预料的一样,他们都劝我忘了精神病院,就连我的过去也一样。他是为我好吗?在这样一个现在就该一往无前,抛弃掉过去才好展望未来,那些都丢弃掉吧,现在在我面前敞开的是一条金光璀璨的大道,一种崭新的生活,黑夜已经不复存在了,没有丝毫理由去怀念它,忘了吧!

甚至于对于一种不愿意面对现在无法更改的路径,又不愿意观察可怖的黑夜,解剖它的细枝末节的人来说,他还为他们亲切地展开另一种领域:借助于引入一个概念,这概念就叫“现实”。现实既是一种物质,不管你看到什么摸到什么都是它,又是一种姿态,有了它就不用思考了,你可以拿起它,不深究它有什么用意或者与你我灵魂的联系,用它,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情——不,既然你不会想,那就是你要干的。这是个灰蒙蒙的时间点,它们告诉你,现实吧!现实点吧!只有现实!永恒的现实!这样多好,我们有什么就用什么好了。灰色的天堂!

可我不要这样——不是做不到,要完成它只需把眼睛一闭一睁,再轻松不过了——我不要这样。我依旧活在黑暗里,身体早就僵硬、麻木,只有那团温暖的火能治愈我,让我重新成为一个自然而生机勃勃的人。他们骗我,对,他们骗我说那火会烫伤我,灼烧我,杀了我,他们骗我说我有身体,说我以细胞和骨髓拼凑出的这具精细又脆弱的身体只有在一个极其具体的恰当环境下才能正常运作,否则它就只是一团沉闷的死肉,或者烟灰。我就是这烟灰,因为火已经把我烧尽了。

对了,它可从未离去,它永远笼罩在我的身旁,在之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即便是我在触摸火的那一个瞬间它也在远远窥视着我,带着一种冷峻的意志窥视着。我逃不掉,我也不能忘记,在我彻底无法抓住它之前,我要继续思考——透过灰色的薄膜,撕开它,把它展露出来,暴露在所有物质和所谓现实前前,无法躲避。

拖了这么久,也该弄弄毕业设计了。在那之后做些什么一点计划都没有。或许会找不到工作——因为专业本身,以及参差不齐、多半是空白或挂科的成绩,文凭很可能是拿不到了,更之后只会陷入求职的泥沼中无法脱身,但也没法回去,只好困在这样一个中间状态。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看着自己的手,它是那么熟悉,在凝视下,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多久没这么做过了?它是那么熟悉,但却又丝毫没有关心,以至于都发现不了自己其实从未用过笔的事实。

想到这里,坐下来,拉开笔袋的拉链,拿出一支圆珠笔,没水了,丢掉,再拿出一支,没水了,再丢掉,拿出铅笔,铅笔断了,找到削笔刀,削笔刀卡住了,丢掉,最终,翻出一把生锈的水果刀。就用它写吧。

面对着旧得发灰的日记本和同样久经使用的水果刀,思考起来:这要是一种装置艺术。

首先要有一个人,就叫他a好了,这个人作为整个装置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一定得尽职尽责,以超凡的毅力坚持过整个展出时间,不可以在这之间发生晕厥、死亡或是任何防止展出继续推进的意外。但同时他又要是智慧的,能够随机应变,注意,他是一个表演者,他一定要具备文字以及肢体上的表演能力。

整个装置在外看上去应该是一个透明的隔间,占地四、五平方米就好,不是因为无法谈妥场地,而是在根本上没有必要更大。由三面玻璃、玻璃门和盖制成,下方观众看不到的地方开气孔,让里面的人不会憋死。玻璃上要贴二维码,大小与一般商店付款的大小近似为宜,整体要覆盖玻璃表面的三分之二以上,只露出部分空隙以供观众以一种窥视的角度观察隔间内。这些同样的二维码各自都有不一样的标识:“了解这部作品”“联系我们”“抑郁自测”“塔罗占卜”“infj树洞”“创意写作交流”“estp树洞”“股市预估”“领取优惠券”“水电缴费”“在线预约”等等等等。这里只是一些例子,最终会需要更多,在重申一遍,这是因为它们要几乎贴满玻璃的所有表面,只留一些完全的玻璃——如同很多孔洞,以供观众看向内部。

装置内设置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地上的麦当劳纸袋,纸团和其他杂物。桌子上要有一台笔记本电脑,鼠标,电源,可乐,a要坐在这个椅子上,看着电脑,或许电脑上可以播放一些视频或让a打些游戏,这没所谓。需要注意的是,他要佩戴隔音效果优秀的耳机,不论观众怎么敲打玻璃,发出怎样的古怪声音a都不可以做出任何反应,连一点点最细小的反射都要避免,这至关重要,他只能够面对电脑,敲击键盘,鼠标。

每一个二维码都是a的个人账号,它们是一样的,不论怎么标注。而每一次a收到消息——这反应了观众扫描了这个二维码,试图与他接触——便播放一个很明显的提示音,观众一定要能够听到这声音,因为这反映了互动,他们要的就是互动,满足他们。于是,a要在整个展出的过程里尽自己可能地回答一切问题,表演,努力满足观众对他每一种身份的幻想。但他不可以透露演员本人的任何信息,即便是虚假的信息也不可以,一点都不行,他只能以一种理智的、不偏不倚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个问题。这或许会对他的精神和肉体都构成极大程度上的考验,但是,这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定得这样做。

观众们看着a,a干着自己的事,或者回复他们的信息。但在全部的时间中,对他们置若罔闻,这要一直持续下去,从展出的开始就准备好,一直表演下去。直到闭馆之前,最后一个观众离开它,或许他欣赏着这个装置,思考它表达了什么,或许他正与a的账号因某种原因聊着天,亦或许他在原地刷着视频,忘了时间。总之,这个时候a要站起身,舒展四肢,用手握住门把手,那么轻松地拧动,伸出手到门外,那只手变得绵软无力,每个关节都放松,自然垂下。

但是a表现出不会在意任何一点这些的乐观和昂扬,好像刚刚明白这具身躯如何运行,与过去的所有生活决裂,他仰首阔步,就像从一个可怕的桎梏中脱出,重获自由那样直直向前。灯光还是一样的亮着,在刚刚闭馆的时间段它没有其他安排,所以a自信地迈出脚,然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要这样一直躺着,直到所有观众都走掉,直到展馆终于关了灯,清洁工回去睡觉了。如果这时候有一个闲来无事的人——就假设他突破重围,钻进一片黑暗的展馆中好了,他会看到这样的场景:a站起来——如果明天还有展出就爬回去,休整片刻,明天继续。直到有那么一天,在那一天的清晨他想要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将

发现一种不可辩驳的事实,自己一动也不能不动。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