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马修看到那怪物沉寂下来,以为自己赢定了时,他突然感觉不到自己手中的东西了。这很不妙,马修心里警钟大作。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情况来,便身子一轻,向后飞了出去。
紧跟着的是钻心的剧痛,好像有人把他全身皮肉划开口子,扯出骨头,但只做了一半,叫它们卡在那里不断摩擦本该互不干涉的筋膜和血管。他什么也做不了,还有耳鸣,对啊,他还有耳朵和眼睛,虽然它们已经破裂开了,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东西的时候。
他终于看到那怪物在刚刚做了些什么。
它咆哮了,它的肉膜剧烈翻动起来,胸腔中的血液又一次溅出。不过与先前单纯的喷血不同,这次同时发出的一种直透灵魂的凄厉尖叫。马修一下子被甩了出来,或者说,他的视角一下子被甩了出来。他看到自己的身体现如今完全脱力,还挂在怪物的上方。但怪异的是他现在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好像这具身体被怎么样都和他无关,莉莉安娜怎么样也都和他无关,而这一切也不过是肉和肉碰到了一起,它们本就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也没有必要阻止。
莉莉安娜铺满周围的肉似乎也开始因这冲击向后褪去,马修看着它们离自己越来越远,怪物的爪子则越来越近。
怪物捏住马修暴露在外的一节颈椎,就这样把他从自己身上提起来,马修感到剧烈的疼痛,这让他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实感而终于意识到危险所在。怪物抓着他的身子甩动一圈,重重砸在一面墙壁上。
如果不是这一点实感恐怕自己就已经被砸成一团烂泥了吧,马修想着,他刚刚反应过来时用手挡了一下。也就是那时候,他的视角又一次险些飞出去,穿过墙壁,来到一个新的房间中,他好像看到那房间的墙壁上有许多文字但看不清,然后马上切回。饶是如此,他也知道自己体内的骨头大概没有几根是完好的了,它们全都折断崩裂,扎破他的心肝肺,肠子,叫他的整个躯干里面都成了一锅大杂烩。
马修想抓住墙壁把自己拉动走,但还没等他挪动半米的距离,那怪物就又一次把他提了一起来。这一次它歪了歪头,好像也思考起如何对待面前这看起来半死不死的玩意。不多时它用另一只手上的骨鞭缠上马修还没完全断掉的双腿,把他举到头顶上。
“完蛋了。”马修想,然后便被轻易撕成了两节。像个短暂的瀑布流淌而下,落到本就铺满鲜血的地面上,遍地都是了。
他现在只能静静躺在地面上,支离破碎,没有组织起一点力量的能力。他少有地觉得自己离死这么近,上一次还是差点被莉莉安娜杀了的时候。怪物就站在他身边不动,他觉得烦了,但也不能动。他无聊了,就左顾右盼起来。
他看到那把破刀已经折断,丢到一边够不到的地面上去,怪物穿着厚重的靴子,更上方似乎是牛仔裤,这叫他有些怪异地感到熟悉。马修皱起眉头,用手扶正自己幻想出来刚滚了几圈的脑袋。他端详起这怪物的下半身,同时,无意识地把手伸到了本够不到的地方握住了刀。而怪物对此一无所知。
他终于产生了一个猜测。他当然会觉得这怪物的着装熟悉:在小时候他看过的一套书的封面上就有。虽说没法完全确定,但他相信这个猜测是真的。
也就是在这时,他瞥见在一个拐角处莉莉安娜的肉鬼鬼祟祟地伸了过来。
幸好自己和莉莉安娜做了好几种关于逃跑的后备计划,要不然,怕是自己就要交代在这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状态如何了,马修想着。他用一只手抓住那肉,另一只手把刀深深扎进怪物的靴子里,一直贯穿扎到地面上,就这样拖延住它不到两秒的时间。
“拜拜了您嘞,”马修留下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垃圾话,好吧,这是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说话,“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然后狼狈不堪地拽着莉莉安娜的肉跑掉了。
他通过一个又一个转弯,经过许多铁门,终于从一个门下的缝隙处钻了进去。马修看到莉莉安娜咬住了嘴唇,看样子也是有些着急了。
“我觉得那就是艾斯特,之前的一个房间里面有字,我看到了,”马修一进门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莉莉安娜还没见他这样过,“我们一会就去那看看吧,他留下的文字肯定有助于解决目前的问题的——”
“——你在哪?”
“什么我在哪?”
莉莉安娜又问了一遍:
“你在哪?”
“我就在,这,这啊?”
马修说着,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朝下方看去。
却只看到一只手在莉莉安娜身上留下的凹陷,其他地方空无一物,他找了半天才发现他所在的地面上正静静放着一个樱桃大小的异性骨质物。骨质物上粘附着些许碎肉,他知道那些东西是他仅存的肉体了。它们贴在骨质物上,就像雨天空气里一个凝结核周围汇聚起来的小液滴。
所以,是贤者救了自己吗。马修想,但现在不是思考那么多的时候了。
“先不用管那么多,我们去看看那个房间吧,”马修对莉莉安娜说,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里带着点恳求,“我还记得它的位置。”
“你还好吗?”
“我说先不用管了,”马修说着,用不存在的手扯了扯莉莉安娜的边缘,“我恢复到之前的状态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吧,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莉莉安娜就这样带着马修出发了,她滑动着向前,小心避开那如之前一样在楼道里徘徊的怪物。穿过一个又一个病房。那些毫无攻击性的肉没花多久便又生长出来了,莉莉安娜又一次看到手臂和手臂团成的球,它们堆积在病床上。然后她继续走。
直到莉莉安娜最终面对一堵墙,她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马修说,他已经长出来了一些,像块汉堡肉。
“所以我们该怎么进去呢?”莉莉安娜伸出附肢指向那堵墙,墙壁上有些像血管的粗厚纹理,但整体上依旧由坚固的混凝土构成,“有可能这里压根就没有房间。”
马修安静下来,松开按在莉莉安娜身上的手,缓缓把自己挪到那面墙壁前。
马修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其实并没有头,而且现在就连整个躯干和两条腿也全都没了——现如今他和一个幽灵没什么区别。所以他径直走进了那堵墙。他看到外面有被自己砸出的大坑,满地现如今已经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碎肉片和内脏,衣物的纤维。他从房间的一个抽屉里翻找出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一圈,最终打开了门。
莉莉安娜看到那面墙上呈现出一个长方形的轮廓,然后向后凹陷进去,沉积在其上的一层灰白色的肉脱落下来,埋藏着的管道裂开,流出几乎凝固的紫红色的血液。
最终一个房间在她的眼前就这样出现了。
莉莉安娜蠕动着进入其中,她看到这间房间的墙壁上刻着的文字,是英语,她看得懂。
“如我所说,”马修拉起莉莉安娜的一小部分肢体,指向文字的最后——那里是署名部分——念了出来,“A·格林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