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中间名和姓氏不再赘述。马修原名弗里德里希,1991年生人,目前的身份是侦探。
他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住在一座偏僻处的大宅子。也就是在那里,他度过了绝不庸常的童年生活。
从他很小,刚开始记事那么小,他的父母给他穿上一尘不染的正装,总是紧,也总不让他脱下。那时候他们就常常和他说:“弗里德里希,你绝不是和那些庸众一样,你比他们高贵的多。”
说完了他们有一半左右的时候会揍他——这通常是母亲抬手或者拿起一旁顺手的其他工具后抬手扇在他的脸上,如果有躲闪甚至是顶撞的痕迹父亲也会加入进来,只不过用他有个金属扣的腰带。那就会更疼。
这每一次的原因他都已经不记得了,可能餐桌礼仪出了差错,可能在厕所待了太久时间,可能让他们发现读了兴趣读物……种种原因,不过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总之,从他记事起自己衣服那一层布料下的皮肤,从未真正完整过。
如果要让马修回忆的话,他并不是在某一个时刻失去了什么人性,而是人性从未完整地降临在他的身上过。毕竟,假如他并不真的比那些蠢人,新中产或压根就是穷人的孩子高贵的话,他的这些所有的痛苦和严苛的经历岂不白受了?他有时候会暗暗这样想。
这在某种程度上积累起了他最开始,对自己的看法。你知道的,小孩子都要有对自己的认同,在他们照镜子时会想“这是我!”然后再想“我是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不过,学校的生活总是美好的,一有时间马修就喜欢跑到图书角去,读那些儿童读物。其中,他最喜欢的是冒险小说。
他每每花上一整个中午或下午的时间沉浸在这些故事里面——主要是艾斯特·格林斯通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他看到整个世界,属于那座压抑的,逃不出去的大宅外的世界,他觉得自己以后一定要去那里都看看。他看艾斯特与森林里的萨满斗智斗勇,与巨蟒搏斗,和军方不情不愿地合作一起打击纳粹残党,等等,等等。
他总以为,在自己触及范围外的那个世界有魔法的存在,种种学校里不会教,自己父母也不会提及的奇迹都真实发生在没有被发现的角落里。他也了解到有龙与地下城这种游戏,没人和他玩他就和自己玩,自言自语地在课间扔着骰子,他也就沉浸在一个个神奇的世界里,他也就终于能够冒险。
不过他的童年倒也不是没有美好的回忆。他的童年里只上过两年的私立小学,在去那里前,他的父母和他说,“弗里德里希,你在高贵的家族出生,记住你的姓氏!你要比那些暴发户的孩子们更优秀。好了,去证明你自己吧。”
不过他只觉得开心,因为去小学也就代表每天能有一半左右的时间离开家了。离开家就比什么都好了。
有一天他被高他几个年级的大个子打翻在地,他笑了,和父母完全没法比,拳头绵软无力。他就喊那个人说你这贱种,没吃饭是吧?那个人打的就更使劲了,他觉得被这种垃圾打是莫大的耻辱所以还手了,还打赢了。
那个大个子丢了一颗门牙,舌头破了一块,手指骨折,他却只有皮外伤。他看看自己因揍人而有些疼的拳头,一种莫名的爽快油然而生。
那天晚上父亲第一次地表扬了他,母亲也对他露出从未有过的微笑。后来他隐隐觉得他们给校方打了挺多钱,因为那大个子再也没找过他,那个人压根也没再打过架。
他觉得这很好,叫他脸上有光。同学和老师都以敬畏的眼光看他,他有时候会挑事给别人打一顿,然后说谎把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去,这让他的校园生活也就多了些别样的趣味。依然没有人愿意和他玩龙与地下城,不如说平时来搭话的都没有,但他觉得学校就这样成了自己的世界。他越发有自信,也越发能够感到安心。
2002年是对他很重要的一年,毕竟,1991加上2002是3993,而这是个毫无意义的数字。不过他在那年11岁,也是在那一年他杀了自己的父母。
有一天他的父亲当着他的面抽起雪茄,然后问他:“弗里德里希,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我不知道。”
他不明白父亲突然摆出亲近的样子是要做什么,鸡皮疙瘩爬上脖颈,尽量克制地回答。
“不,你知道。”
“军火生意?”他只好回答了,“这只是我的猜测。”
“你猜的很对,弗里德里希,你很聪明,”父亲领着他走出门,上了司机的车,“不过不至于此。我决定在今天让你对家族的生意有更多的了解。”
于是他跟着父亲的步伐一步步走着,到一片人迹罕至的水边。他看到很多人都穿着黑衣服站在那里,看到他们来了那些人就自动分开一条路,他的父亲举着雪茄向前走。
他踟躇了,停在原地,然后每一个人就都盯向他,然后他只能向前。
他看到一个四肢都被打断的人在地面上挣扎,父亲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枪,又接着递给他。
“你会用这玩意,开枪,”他吐出一口烟,马修想起自己曾多次去打猎时的那种枪对着什么动物开火的体验,这次不过是换成人。他不过在狩猎这个人而已。他屏住呼吸,父亲看他在原地停下,催促着,“你在犹豫什么?”
在那个瞬间,过往十一年全部的经历,学校的态度,亲戚的形象,房间装潢,龙与地下城,冒险小说里的反派,尸体,父母亲,一切一切都联系到一起了。马修终于明白过一件事:他从不是被人类抚养长大的,也从未流淌人类的血——而是野狼,或鬣狗,这些恶毒的动物将与他一生相伴。
然后他就开枪了,那人脑袋爆开一个洞,脑浆和血就从后面溅了满地。父亲说他干的不错,和自己以前差不多。然后他便失魂落魄地坐回车上,回去。
回去后他的父母吵了一架,母亲似乎不太赞同父亲这样做,她说这不是养孩子的办法。而这让马修错误地以为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我们报警吧。”
趁着父亲还没有回来的一个周末的中午他和母亲说。
母亲笑了,什么话也没说,然后慢悠悠地走着,反锁上了门。
紧接着一拳把马修打倒在地,“你要造反吗!”一拳又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胸口,“弗里德里希!我们把你养这么大是叫你当个叛徒的?”她又站起来,笑着从旁边的柜子里拽出一根棍棒,抡在马修的头上。马修伸出手臂想挡,那于是就也狠狠抡到他的手臂上,一直到他彻底站不住,倒下为止。母亲精疲力尽地走到旁边,而他遍体鳞伤。
仆人和管家知道自己不该去过问这些事,所以他们一动不动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或许他们也会恐惧。所以把地板和餐盘清理的比往常还更干净些。
马修知道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了,他也不知道父亲回来之后会把他如何。他陷入巨大的恐惧中,但与常人不同的是在这恐惧中他又非常清醒——至少他觉得自己清醒。
他瞥见一把装饰用的匕首挂在不远的墙上,它们都是开了锋的,他清楚这一点。自己只能先下手为强。
于是他强撑着爬起来,咬破了舌头和嘴唇流出血,一点声音也不发出,从墙上拿下那把匕首抽出,这时母亲转过头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母亲怒不可遏地想来抢他的刀,这时他将手向前移动——很用力地向前移动——刀刃没入母亲的喉咙。
母亲吐了些血,然后就倒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于是忍着痛,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翻箱倒柜地拿了一把手枪,一些现金和其他值钱玩意,走出房门。
这时候父亲回来,他把枪上膛,对准刚打开门的那个男人的胸口开枪。一枪胸肺,他和一头熊似的身体就这样倒了下去。
马修把他的尸体拖进,家中不得已又换了一次衣服,趁其他人还没有赶来,打开灶台放出燃气,泼洒烈酒,最终用不多的材料点起一场大火。
因为位置偏僻,加上家族势力本就动用关系不让警察的监管触及这里的缘故,没有人来扑灭它。这场大火烧死了许多无辜的人,也几乎把他的过去一扫而空。
马修记得当时还在楼上的他的祖父母似乎是跳下窗摔死的,至于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细节,是因为他隔着很远看到了。
然后他就逃走了。至于之后又发生过了什么,到底因为什么他现在还在外面活蹦乱跳而没有被报复杀死,或入狱,这便不是我们今天要讲的了。
这一章的重点仅在于阐明马修与艾斯特的关系,在后来的日子他又收集了许多他的小说,还有插图版。他一直仰慕着艾斯特。是啊,他一开始就是从“非人”走来。渴望一次次有趣,但绝无困难的冒险来维系自己的一个,还算好看的“人类”壳子。
让我们把时间拉回现在。
“果然,”找了半天信的开头,马修对莉莉安娜说 “这看上去就是他给我们留下的信息了,我想,也就是他的遗言吧。”
“你还好吗?”莉莉安娜关切地问。
“当然,当然,我还挺好的,我们开始看吧。”
“好。”
马修于是抬起头,他不存在的头,他不存在的眼睛。马修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就觉得恶心,他当然早就开始觉得自己也不是人了,现在莉莉安娜暂时摆脱了困扰,但他可做不到。他可能能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他自己,自第一次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起,到见到那条大蛇,把自己变成回忆的主人,这种感觉便愈演愈烈。他试图忘记这种感觉但失败了,他总会觉得自己已经支离破碎,或者四肢都肿胀拉长到一个难以恢复的畸形状态,总之他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也就逃不出去,逃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这些肢体假如已经成为常态那么逃出去……
“你还好吗?”莉莉安娜关切地对马修喊,“喂!”
“哦!抱歉,”马修回过神来,想着。对啊,逃出去交差,莉莉安娜的父母可是能给自己好多钱,帽子也要再买一顶才好。他用手指天,“好,好,那为了防止我再像刚刚那样走神,我要把这些东西都读出来!”
“你哭了?”
马修愣住了。
“没有。”
“我知道了。”
“那我继续读这里的内容了。”
“请便。”
“亲爱的软蛋和怂包们!满脑袋坏点子的小鬼头们!”马修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艾斯特·格林斯通仍然活在世上!”
“你在说什么?”
莉莉安娜疑惑不解。
“开场白而已,开场白。咳咳,”马修又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们大概没听过这个名字,就算知道,也最多不过认为我就只是个过气的幻想小说作家,隐没在历史的长河里面——实则不然。其实,在我的身份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要听过,你或者你们,恐怕就会永远脱离平常人的世界,而来到未知的领域中去了。”
“这怎么像你写的似的?”莉莉安娜问,“不会你有时候说话就是和那个人学的吧?”
“不过这些警告也都只是一般的程序而已,你们早已不是一般人了。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阻碍,穿过这样漫长又惊心动魄的旅程走到此处,你们一定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冒险家。首先我想要请求你们杀掉外面的怪物,不论如何都要。请记住这一点,否则你们将无法前进。而接下来,为了我的目标,与你们成功离开这里,我将把我的故事全盘托出。”
马修没有理她的问题,而是继续把刻满墙壁的信的内容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