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她为自己的孩子们铺上被子,整整不符合任何一个时代时尚但也总给人以温柔印象的发型,把眼镜摘下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下来,伸个懒腰。
她的这一天充实而又疲惫,现在,是时候睡上一觉了。
她的睡眠很是充分,几乎头一挨到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她只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也不怎么长,不怎么复杂,很快便结束了。她几乎也很快忘记了它,从床上起来。
首先要找到眼镜在哪里,戴上它,找到自己的手机取消闹钟。她看一眼,时间是五点一十九分。
她通常是不需要闹钟就能喊起来的。它只是一个保险,就如果有时候她前一天太疲惫了,就比如参加一场演唱会,或是板球比赛那她就得靠闹钟喊自己起来了。曾经,好像是五六年前,大女儿还没到上大学的年纪,那时候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她听到闹钟声就感觉自己如坠冰窖,“我一定要晚了。”她想,但实际上,她的孩子们还都在梦乡里呢。
想着这些,她把闹钟取消掉,在手机上找到上世纪流行的情歌,用很小,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音量播放,她自己也跟着哼唱起来。
然后换上一身家里穿的衣服,折叠起换下来的睡衣,收起,去做些早饭。做完早饭喊她的孩子们起床。
现在在她家里的是两个孩子,分别是今年十七岁的二女儿,和十二岁的小儿子。二女儿要在七点钟的时候出门,她开车花个十几分钟,也就七点十几分送到。同时带上小儿子,也送他去上学。
通常来说,她认为小儿子会利用先到了学校,但还没有开始上早课或早读的那段时间休息一会,补补觉,要是看些书自己学习那就更好了。但她又暗暗想着,自己小儿子的性格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更可能是和同学们聊着天,说说这两天,前些天或是更早以前他想到的见到的有趣的事情。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她想到这里就微笑了,自己的小儿子总是那么活泼好动,到嘴边的话一说起来不带停。是啊,每个孩子也都是有自己的天性在,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执拗不得。
二女儿的性格就和小儿子不一样很多,但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外向的孩子,有什么想法也不藏着掖着,这样的性格,行为习惯有可能会让他们以后吃些苦头,这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至于和其他人不同的一点或许是她喜欢读书,学了不少自己看到就望而却步的知识,关注时事政治,老师总是和她说不要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因为你反正也对它们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这种时候二女儿就会停止说话,憋气似的小脸通红,把自己气个够呛。走掉了。
“说真的现在为什么要收那么多的税?比例还完全不对。我搜索过通货紧缩的问题了,这完全就是倒行逆施!”
有时候在不上学的时间里,她会这样和自己的母亲说。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观点,通常来说她都不喜欢它们。她总觉得她就是看到什么事情都得批判一番,不论是谁干了什么,哪两个国家间还是怎样。但不论如何,她也只能苦笑了,因为这些问题她一丁点也不懂。她只是觉得一个年轻的学生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习上面,等到她长大了——至少到了上大学的年纪——有了更开阔的眼界自然就能改正这些自己的想法。并且对此她有一种说不清缘由的预感:它们是错误的。
但是为了不让她生气,不和她起争执。她放弃说出自己的想法了。这是成年人该有的态度。
送完了孩子们她就得以休息一会,她开一辆青色的辉腾,在右手边总是备上一杯额外加奶加糖的拿铁——通常都是在自家楼下的咖啡店叫外卖送来的,有时不忙也会自己去买,甚至自己做——她喜欢等红灯,停在哪里等人的时候都喝上两口,甜丝丝的。又温暖,这叫她心里舒服。
这只是她个人的习惯,从二十来岁就这样做了。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她再过生日就四十九岁了,以前的同学,朋友们都说过她们羡慕她要孩子早。但是,早还是抵不过多呀!她这样想,可能自己就是个操劳命儿,大女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大学里找个男朋友,要是如此那真是够可怕的。
她一直等到中午。给十七岁,快要高中毕业的二女儿送些午饭吃,又叮嘱她好好休息,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学习成绩很好,这一点不该担忧——就离开。
她终于基本忙完了孩子们的事,要开始自己的事情了。
对于她自己的事,倒也容易概括。无非是工作,聊聊天,和祷告。现在的青年,以至于中年人中有她这样宗教热忱的都已经是少数,所以这点来之不易。
她认为自己过去的人生中过得较之大多数人顺利,这要归功于她遇到了许多贵人。就比如她初中时候的班主任老师,研究生辅导员,各时期的好朋友,热心的亲戚等等。这些人都善良,勤勤恳恳地过他们日子的同时也愿意帮助别人,在他人陷入困境时施以援手。她有时候总想这是因为她自己做了不少好事,信仰充足,于是神自己就派下为她带来幸福的这些人,就是他们让她活在神的爱中。
这也就更加坚定了信仰的力量。
对于她现在的工作,想还要从许多年前说起了。曾经有一次,她匆匆读着自己的课本,那时还是本科阶段,也就是复习准备考试时。有一个看上去比她大了不少的人就问她能不能坐在她旁边。她说当然,那人就坐下,他们聊起了天。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矮子,五短身材,但一身的肌肉,看起来健康。她起初以为这样一个人该是纤夫一类,甚至叫她一开始有些害怕,后来问了才知道他是她的同学,只不过确实比她大了不少已经读到博士——汉语言博士。
她很快就发现这个人很有涵养,了解也多,后来发现彼此间很聊得来,有许多相似之处,就交换了下联系方式,也算当上朋友。他能给她的大学生活许多帮助,在许多方面也都确实对她多有帮扶。并且在日后,她遭遇一些变故,失了业,而几乎无法养活自己家庭的时候,她又一次得了他的帮助。他让她在自己那里工作,赚不算多但足以糊口的一笔钱。
拜他所赐她有一份看门的工作,一开始他还担心她能否适应这样的生活,毕竟这份工作简单,不挑人,是谁都可以担任,失去了她以前工作的创造力和挑战性。
但即便如此,她也适应的很好。并且,她愿意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到最好,因为她由衷感激这位自己的老板,她认为自己该报答他,她经常在祈祷的同时也为他祈祷。她曾经的同学,朋友都说她是一个好人,善人,以后打包票会上天堂的那种人。她吃苦耐劳,才思学敏但总不喜欢炫耀出来。这些品质让她刚入社会那会没少遭欺负,但长久看它们还是利大于弊,因为她现在的生活十分幸福。
在工作的闲余间,她的一个年纪相差不多的朋友来找她聊天。那是个贵妇人,丈夫操办一份几千万的大买卖,她自己则是全职主妇,每天都颇为清闲。
她就告诉贵妇人说不久前她的老板带着六个朋友,他们一块来。风尘仆仆,但他的老板还是很有风度地问她能不能开门,他们要进来。
她思考片刻,很快就答应,并且祝愿这些人幸福——因为她打心眼里相信七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并且她的老板是一个很好的人,那么他的朋友也都如此。他们一定是些义人,总会是走在善的道路上。
听完了她的这些话那个贵妇人就捂嘴表示惊讶,她看到她这副样子就笑了,印象里她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甚至称得上是浮夸。不过她不觉得这就不好。毕竟每个人都不一样。
“哎哎,您真细心,能注意到这些数字的秘密怎么不是一种智慧呢?”贵妇人在这之前也和她分享过自己经常光顾的私家诊所与最近使用,觉得效果不错的护肤品,说完这些话捂完嘴,又和她道别,挂断电话,“拜拜,拜拜。”
她们说完了,她就继续回到工作中。专心致志,但也时不时难以避免地想起自己该给孩子们准备什么晚饭。
等到工作结束了,她就到了该去做祷告的时间了。她不习惯在这时候开车,于是会用腿走,往返分别半个小时,祷告也差不多,所以总共会花掉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祷告结束后她就给孩子们做晚饭,然后开车去接他们,一家人吃完饭后把他们哄睡自己也去睡觉。这样她的一天就能够结束。
她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们虔诚,善良地成长,能够在日后又考一个好成绩,长大成人就高兴起来。
“橙子汁!橙子汁!”她听到小孩的喊声,看过去,果然有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卖着橙子汁,应该是他父亲的一个中年男人操作按压的榨汁器,母亲收银,“橙子汁!鲜榨的橙子汁嘞!”
“你好,我要一杯。”
孩子的母亲走过去,她笑容满面,她注意到她戴大花围巾,穿花格上衣和牛仔裤,脚下是冒牌的耐克鞋。看起来颇为简朴,她不禁同情他们的生活,并对自己的生活格外珍惜起来。
“五块!”
她付了钱。
孩子的母亲从父亲那里拿来一杯橙汁,递给她。她接过橙汁喝上一口,不算很甜,但也没有怎么酸,像是兑了水。她又看了一会却也没有发现是哪个步骤涉及到兑水只好当自己猜错了。这时她就对刚刚怀疑这一家子小贩的质朴,善良而有了些愧意。
加之,她不是要去做祷告吗?
“我多给你十块,这是送你的,”她路过小男孩,看到小男孩从她刚走来开始就一直对她笑,这笑叫她心疼,她就不着痕迹地把纸钞塞给了他,“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她告别了这几个人,继续走去做祷告。
做完了祷告她就前去接孩子们回来,让他们换了衣服先写作业,或休息,自己去做做饭。她娴熟地烹饪,加上已经有不少东西备好,一天中最重要的晚饭不多时也就做好了。
她端来卢果拉沙拉,冒着热气和浓浓奶香味的奶汁烤鱼,覆盆子派,又给每个人都倒上果茶。餐前祷告后小儿子马上大快朵颐了起来,不久后二女儿也小口吃起来,她这时候就想起自己在远方读大学的大女儿了。她们长得可真像。
“你长得好像你姐姐,每一次这个角度看到你我就觉得,如果她也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晚餐该多好啊!”
她感慨道。
然后又问: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和妈妈分享分享。”
小儿子就说今天他们班上来了一个转校生,那个人长得奇怪,佝偻着身子,圆滚滚的头,鼻子好像裂开一道沟,于是有三个孔。简直是只兔子怪物,让他想起小时候绘本里见过的鸡蛇——这些丑陋的大怪物是由蟾蜍孵出的公鸡,谁若是看到他们,就和看到那个蛇发女妖一样,直接变成一块石头。他可不想变成石头。
“不过——”
她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二女儿打断。
不知是否是压力太大的缘故,她总是显得生气万分:
“你们干嘛嘲笑人家?外表如何也不是他自己选的!”
小儿子被说的愣住,忙不迭反驳两句又都被她给呛了回去。二女儿越说越生气,她还想要劝一劝,但还起了反作用。她的女儿从身份政治说到种族问题,区位溢价,炼金术,历史终结论,经济学,等等等等。
“体谅体谅你姐姐啊,她压力大,”她摸摸小儿子的头,毛茸茸,软乎乎,像个可爱的,金黄色的小猕猴桃,摸完又和女儿说,“菜都要凉了……”
然后他们就吃饭了,中途一言不发。她为自己的手艺而自豪,其实她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不要成为一个厨师,现在来看,这完全没问题。
二女儿在她的晚饭吃完过半后放下餐具,冷不丁地说: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噢!是啊,她的诗写的真好。”
她回答。
她看到女儿的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微张起嘴。这又是一件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了,她觉得,得以后找点时间和她谈一谈。
“我写作业去了。”
然后她离开了。
她等到小儿子也吃完了饭就把餐具之类的收拾干净,洗碗洗衣。小儿子嚷嚷着要玩平板,他好像永远也不会,她有时候就会想他如果永远也不长大倒也挺好,也就能够一直和自己生活下去。
等小儿子玩完了电脑,女儿写完作业,他们就该睡了。她在这时想起自己的大女儿来了,在这个阶段时,她们一个样,她有处理经验。多顺着她些吧,应该不久后她就能都想明白了。
她这样想着,孩子们这个年纪的确会有许多事要忙,这是客观规律。等到再过些年,轮到小儿子上了大学,自己应该就会一下子变得很清闲了吧。不过这样自己恐怕会受不了寂寞的。
她继续胡思乱想着,回忆起自己不久前去做祷告的时候发生的事。
她才一见到那几个熟悉的教友,祷告就已经开始了,没有留给她往日都有的寒暄时间。她只好先坐下,她应该闭上眼睛,但那个神甫与她往日见到的也有不同——发黑,闪亮,像块黑曜石。她在这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神甫已然被一个魔鬼顶替。
她从这时就开始感觉到不对了。甚至感到胸闷气短,几乎无法呼吸——她在遇到全然预料之外,叫她极度紧张的事情时就无可避免地会如此——但也还是如以往一样保持缄默,虔信的姿态,一动也不动。一直这样过去,直到祷告结束。
她睁开眼,看到有几个熟悉的教友站立在一边——他们也以和她一样的中年女性为主——已经走到那个神甫边,和他攀谈着什么。她知道如果神甫换人了自己也要第一时间和这个新的熟识起来,所以她往前挤,不时伸出手臂把一些女人,男人分到两边,马上被压下她就又往前挤。
那些人诧异地望着她,然后有的离去有的站定不动。而她已经来到最前方,她发现这的确不是之前的神甫,之前的神甫年纪不小,而这人却很年轻,可能也就二十来岁,穿一身黑衣,左手持一本书,右手持黑色圆顶礼帽。
“安赛蜜,赤藓糖醇……”
年轻的神职人员念叨着,他掰着手指头,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好几处穿孔,打环,似乎穿过骨头,一定有难以想象的痛楚。看到这些她的脊背就紧绷起来整个人突然站直。
在他展开,几乎中空的皮夹克装饰尖刺,中间是他的胸膛,上面刺有一大团破破烂烂,似乎是某种无头大鸟的刺青,丑陋,难以辨识。更上方他鼻腔的软骨与下颌都开着孔洞,颈部套数个狗项圈,挂着不同狗的名字,但都十分常见,他的舌头从它们上方清晰可见,几乎要从嘴之外的其他洞口伸出体外,而那些时候,涎水流出。
“哦!神甫先生,这是那个很有名的古希腊雕塑,我见过一次,也很喜欢它。可惜名字我忘记了。”
一个离他近的中年男人拉住他的肩膀,感慨道。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年轻的神职人员微笑,他显得温文尔雅,她看到他的脸颊上其实也布满刺青,有些牙齿或巨大海怪的喙,头发一半被毁,眼球转动后从它们的背面也展露出亵渎的油彩,又露出削尖的红色牙齿,说,“我也很喜欢这个雕塑,您知道的,讨个好彩头。”
她依旧不敢发话,只是在远处一直试图看清那个年轻的神职人员手里的书究竟是什么。这是因为如果——仅仅如果,它是一本亵渎神灵的书,那么这个人就是魔鬼假扮妖言惑众的形象,而非神甫。因神的威能和爱,是啊,她就将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这时候从一旁挤出一个三五岁的小孩,他拉住那个神职人员的裤脚,他就低下身子。他们窃窃私语着什么。
“杀了她吧,杀了她,我妈妈也在这办过会员卡。杀了她,杀了她,就在这里我们眼前杀了她……”
那是小孩说的话,年轻的神职人员摸摸小孩的头,让他自己去玩了。
“烹饪书……”她和自己窃窃私语,“一定是那本无政府主义者的烹饪书,他们和无神论者,毫无区分。”
于是她觉得自己理解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恐惧驱散。
“您不是本堂的神甫吧?”
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看这个年轻的神职人员——他的脸他不认识,他的一切她都不认识。所以他一定不是本堂的神甫。
“当然,我不是,甚至在一些人看来我都不是一个神甫,”他眯起眼睛微笑,眼球上的所有刺青都消失,“但我和本堂神甫的关系不错,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抱有深深的怜悯和爱情。他临时有些事,无法回来于是我来负责他的工作。”
“我知道了。”她说完,又补充,“感谢。”
她在这时看清了那本书的标题:《烹饪书》,就只是烹饪书,于是她马上就在这个年轻的神职人员前走掉了,或是落荒而逃。她害怕那人一直在背后盯着她看,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又一次几乎无法呼吸了。
“以后,我该去另一间教堂做祷告了。”
她想。现在的时间不过十点半,自己或许会在十一点钟入睡,明早五点左右醒来。睡六个小时而这已绰绰有余。毕竟她从小就不怎么需要睡眠。
她然后也就为自己的孩子们铺上被子,又亲亲他们的脸颊,离开。
她整整自己不符合任何一个时代时尚但也总给人以温柔印象的发型,把眼镜摘下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下来,眯起眼睛。
她的这一天充实而又疲惫,现在,是时候睡上一觉了。
可她也看到他站在自己的一旁手里提着一把屠刀。她于是又站起身,戴上眼镜,对他行礼,掩上门,最终轻轻坐下。看着他。
“你是来复仇的对吧,我认得你,”她微笑着说,此处陡然进入神圣的领域,“我对你不幸的遭遇深表遗憾。”
“是的,我要向你复仇。”
她看到他肮脏,丑陋,疲惫不堪,满面的鲜血顺脖颈流淌而下。手中的刀就和它的主人一样,长而丑陋,显得亵渎而脆弱。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从来都不与那些人为伍,我在以往的生命里从未伤害过一个人,我在以往的生命里总是处处与人为善,也从没做过通风报信,或落井下石的事。”
“但我一定要向你复仇,因为你的罪恶,你的谎话,你算无遗漏的智慧,你对这一切都难辞其咎,”他恶狠狠地逼近她,她却忘记表演出恐惧来,“因为你连死都不惧怕,因为你来了然后就走。”
“那你要怎么做呢?如何复仇?我都会听从你的安排,那一场复仇要设置在什么时候?”
“就在现在,我要用这把刀插进你的心脏,如果你不动我只需一次就能完成。”
“我明白了。”
她又微笑了,他觉得这微笑令人作呕。
“不许再笑!”
“你可以祈祷吗?为我还在睡梦里的孩子们祈祷,他们倘若失去了母亲,日后的时光也就将变得很困难。你看,他们一定会去到孤儿院中,他们的童年生活也一定将要破碎不堪。那么,你可以为他们祈祷吗?”她恳求他,眼睛里泛起些泪光,“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我是不会走也从来不会攻击人的。你无需担心。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祈祷他们都度过平常且幸福的一生,读些书,娶妻,有一份常人的工作而不再成为受害者或复仇者。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机会会碰到刀,也永不会涉及到杀人、暴力、非法交易。我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幸福下去。”
她又一次微笑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那是种极为虔敬的姿态。
他登时便怒火中烧,他开始明白这女人和那个神甫哪个更虔诚,就也咧开嘴笑。在这时他决定了,自己才不要和这些人多说什么。他笑出声,那女人又像丝毫没有听到。她微笑。想着自己面前的这个恶人才不会祈祷的,这一点其他人早就和她说过了。
他不过是个什么都不关心,只管逞凶的恶徒,不配进神的国。并且不过多时,那甚至都不专属于他的审判也将来到。
他于是也尝试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却最终停下,那女人最后一次露出破绽——她一只眼睛偷偷张开看着他,他们的眼神接触到一起了,她看到他的确并未祈祷就把笑里掺上一丁点幸灾乐祸,虔敬的光一下褪去,他明白她正令人作呕地想着这个人将一定要下地狱了。
这时候他终于坚定下来,用刀毫不迟疑地捅入她的胸膛,再抽出把她割喉,在她倒下后他们就都笑了。
他知道这终于还是自己的胜利。他笑到了最后,因为死人笑过了这一次就不会再笑,所以这是属于复仇者的胜利。
几日前的一日:
他笑过后就无事可做了。呆立在原地,过了不一会便逃走了。
因为他在这之后的那个敌人是永远也无法击败的,他们才是主人公。他落荒而逃,而让我们先行进入正题。
瞧!这个人,他先行落座了,从口袋掏出一副扑克牌。他戴单片眼镜,穿正装,右手手腕戴一条银色的手表,身上喷了气味微微辛辣的古龙水。他把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
他看看表,知道自己的朋友来了,就打招呼:
“您好!我的朋友,我们很久都没见了吧。”
“深究,是很久,这两个有谐音,真有意思,”他的朋友下身穿一件牛仔裤,上衣则是某血碾乐队的印花衬衫,他喜欢看到那些暴露在外的内脏和似乎每时每刻,无时无刻不在爆炸的艺术字,“老兄,最近过得还好吗?我们一起走了?”
“我们一起走,好。”
于是他们一起走,找到那一群人加入进去,属于他们的宴席——属于每一个人的宴席开场。毕竟那一群人无所不能。他们的宴席可以开到一处又一处,他们的欢乐从恐龙时代延续至今。
“我们赌一场?”
可他们还没赌一场,毕竟那一群人可能刚捉了他们的王,给他套上个荆棘冠,他们就说让他向上走,他不行,他们又给他钉在块木头上叫他向上走,他还不行,他们又把他抬起来,用矛扎起来他叫他向上走,他还不行。后来他就死了,没了气,他们问什么也就不应了。他们才终于玩够,说你果真是不能向上走,就把他丢了,几条狗似的和几个恶徒放在一处他们说,你果真不是我们的王。
那之后他们干完了就欢笑,饮酒,歌颂称赞自己说是人类万寿无疆。
这时有一个远行的旅人缓步走来,他拄着一根棍。
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可能携带一个惊天的秘密,但他确定无疑地饥寒交迫。然后他就倒下去了,这些人看着他默不作声。
然后欢笑,他们正说着另外的死人。
“我听人说,死后,痛苦和快乐将不复存在,进入一种宇宙般的无知觉状态,因此,生命的法则应该是——享受生活。”
一个年轻人举着一本书,嘴角显出轻佻又智慧的弧度,他这样说。
其他人却也没理他,讨论着:
“你,曾想要加入我们——”
“——你总是想要加入我们!”
“可你终究是不能做到的,你弱小无助,我们也曾叫你帮忙杀死一个人,一个卑微的,无人在意他生死的乞讨者。可你失败了,可你什么也没有做,你一事无成。”
这些人讲到这里就又酒筹交错,叫一些力士搬来、立起数条火腿和晶莹的盐柱——那个逃出索多玛城,逃出生天的女人,它们把她的肉体锉下来。撒到生肉上。
“我从蛾摩拉来,那处几乎天国似的闭塞居所。人们欢聚,歌舞,安居乐业,却有一天受牵连遭了大火的毒害,让我流浪至今,”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把手从文明棍上移开,摊摊手,眼皮低垂,其他人都觉得他悲伤了,于是递来金丝制成的手帕,印着哪个家族的纹章,“啊!故土难离!蛾摩拉的酒和夜色都叫我向往,还有那些我最爱的仆人,和男宠。”
“可那个恶人,那些虚伪的使徒来都没来就妄下判断,把它和那罪大恶极的另一座城一块毁掉。可恶,现在就压根没有人知道蛾摩拉发生过什么了,明明是那样一个有着璀璨文明的古国。一切都给他们毁了。”
有一个他的同僚和他帮腔,那个人稍微瘦一点,或胖一点,但总体上也一样地大腹便便:
“是了,我们的兄弟几乎横死当场。”
“从灰土里爬出来又成了千夫所指的可怜虫。”
这时候来了一个侍从为他们递来更多手帕,他抹着眼泪。坐在左侧的贵妇人也抹着眼泪。
“这位女士,您是怎么了?”
贵妇人啜泣个不停,起初礼貌地回绝了他的问题,任他怎么说也不愿开口。可酒过三巡,围坐的几个朋友又三番两次地劝她,说说出来总归好受些,她便说了。
“有一个可怕的恶徒,那个人拿着一把尖刀,满脸的血……他!他……”说到这里她又恐惧起来,把脸紧埋进自己的礼服里不愿露出。
“他怎么了?那个人我也有所耳闻,他怎么了?”
“他杀了我的朋友,那位太太是个多么好的人啊!简直难以想象为什么这样可怕的厄运会落到她的身上,”她啜泣,喊着上帝啊,“这是为什么?她的孩子们又该怎么办才好?上帝啊!”
她不久后便走开了,这个问题也就过去,一个小伙子想出了个新的话题:
“我说,你们有去过圣玛丽娜吗?那座迷人的岛屿其实隐藏着一个秘密,总有旅客不明不白地来,看了看海景就走。而我只和你们讲,那秘密就是:在她的海水里有一种盐的比例和其他地方的海水都不同,这一点变化很重要,因为它和人的皮肤产生了奇妙的相互作用。不说返老还童,泡过一整个小时就能消去一条皱纹。古代神话里的不老泉依我所看就是那里。”
“哦!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去看看了,”一个戴高礼帽的中年人说,“那是在哪里,希腊?”
“我还挺喜欢她的女儿。”
“哪个?”
“第二个。”
“不,”有人纠正,“好了,那是第一个,你没见过第二个。”
“好了,好了,说到这里得了。”
“你是说米科诺斯岛的圣玛丽娜酒店吗?”
年轻人好像突然畏惧了,就缩小了,他赶忙解释:
“不,不是那个酒店而是圣玛丽娜岛,它们都在希腊,就地处米科诺斯岛右边不远处。”
“右边?”
“你想说东方吗?”
“是的,东方。”
在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人都短暂地沉默了,有几个没搞清楚情况,还咀嚼火腿、可食用的金箔的人也很快沉默。空气在此几乎也同时变得冷漠无情。
不过多时,又来了一个端茶倒水专员,他还没取得正式加入的资格,只能站在一旁。其他人,他们,当然是坐着的。一言不发。
端茶倒水专员为之前说想要喝茶的老板倒茶,之后在一旁站住,一连几分钟。他身体笔直,脸颊两侧和额头却淌出汗珠。不过几分钟,一个人比比手势示意他可以走了,可他一动也没有动,那个之前的小伙子悄然离去。
这时候他们又重新开始说话。
“或者西边一些的地方也可以。”
“哦?可以吗?”
“当然。”
“那就带杜松子酒,我有几个朋友要从南疆来,他们还没来过,见见世面也好。”之前说自己想要喝茶的老板吹吹茶杯口处的热气,抿一口茶,然后放下来,他的额头也有些淌汗,汗水和油脂混在一起,“这茶哪里来的?斯里兰卡?”
“不,越南来的。”
另一个人回复他的话,他是个中年男人,留山羊胡子,尖端泛白,头发稀疏。
一个咋咋呼呼的矮个子女人捏着香烟吐出一口烟雾,趁着这时候朝他们的方向架起相机。
“说‘茄子’,右手比个‘耶’。”
他们照做。
“停。”
“什么东西?”
“好,完了,”她又转到别处去了,这个女人四肢纤瘦,看不大出年纪,但不知为何穿着一件日本女学生的校服,小臂上全是纹身,涂黑灰色的唇彩和眼影,鼻骨打孔,“不用管我——玩儿你们的去。”
“那是个艺术家。”拿扑克牌的人告诉他的朋友,“听说还挺厉害。”
“最近——前两天有个神甫死了,你们听说了?”
“当然,现在头条上就有这事。”
“你说,他死的惨吗?皮有没有被剥掉?我听说那些鞑靼人以前就会这么做,还是抽肋骨来着。具体我不记得了。”
端茶倒水专员听到这些话就显得紧张,他的汗珠滴出来,身体也不由得前倾。越来越靠近桌面,或是茶杯。有人觉得他怕是渴了,想要偷喝一口。他们很快就全都看穿了这一点。
“与虎谋皮呗,简单。好说,好说,”贵妇人哭完就又走回来,“那个神甫也不是个好东西!听说以前是哪个小法院里当法官,却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晚年怕下地狱才去当的神甫的。”
“能这样吗?”
“有什么不能!有钱能使鬼推磨,谁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
有山羊胡子的人摸摸自己的下巴,一直捋到泛白的尖端停下,然后再来一次。他思考良久,又问了问旁边人那个神甫的更多信息,才开口:
“我说句公道话,其实几年前我还和他合作过呢。这个人心眼多的很,谁和他一起都占不到便宜,但是他又有个缺点,那就是不会掩饰,不会装糊涂。他的伙伴们看他总是问赚不亏,即便不是总拿大头也不愿意和他一块了。”
“人之常情,但这也不至于让人记恨他,甚至说杀了他吧。”
“而且,我听说他早就疯了。整天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说着胡话,”一个穿格子衫的厂长补充道,“他后来还干了不少违法乱纪的勾当,但以前收过他好处的毕竟太多。就保了他了。”
“怎么能这样!太不应该了。”
一个穿长裙的妇人义愤填膺地说。
“谁知道,”有个中年人笑一笑,接着又改口,“真不幸。”
“的确不幸。”
“谁说不是。”
“有没有可能,杀死了他们的是同一人呢?”
这时候走来一个人,他微笑着,眼神却躲闪。
“噢!我们的大诗人来了!”
“你们应该认识我,对,家里开灯泡厂的,”一个穿格子衫的中年人咧嘴笑了,他的头顶几乎没有头发,泛起一片油光,“快和大家打招呼!”
“你好,您好,你好,您……”
“哦对!你们记不记得之前的一个人?”
“我们见过吗?”
“见过!”一个穿少女乐队联名卫衣的少爷玩世不恭地这样突然笃定道,“你们不会忘了这个不久以前还是你们这大红人的家伙吧?一把子老骨头!”
“哦!那个死人,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呢,是他女友动的手,真是非常令人悲痛。”
留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他大约是那个老头的儿子或侄子之类,两人的眉眼很像,说话停顿的方式也大差不差,只有年纪导致音色略有不同——他就这样说着,摊摊手,皱眉瞟一眼不远处拿着书的年轻人,又继续说:
“不过生活也得接着过,时间也得接着走。你们说是不是?我其实都快不记得他了,只记得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家里本来有些积蓄但母亲失踪父亲病逝,他又不懂经营,自然就变穷了。”
“哦哦,我听说他还有点少爷习气,说来也在理。”
另外蛾摩拉来的老人拉高了音调,高声赞同:
“若非是如此那怎么也够了,怎么败的光?我看他不光是不懂经营,怕也铺张浪费,或贪赌成性……”
“不瞒各位讲,事实上,我还做过他的礼仪老师呢。”
这时候一个自一开始就沉默的人缓缓开口,他穿一件燕尾服,抬起的右手原本是放在一开始就把玩那套扑克牌的牛仔裤中年人的左手袖子上,一旁放置茶杯。他也是个中年人,但整洁异常。他说话时精心修理过的小胡子也随双唇上下开合,动弹起来。
“那得是二十年以前了,我也才刚进入这个复杂又必须与富人打上交道的领域所以收价低廉,仅以打通人脉为主。”
他抿一口之前那个端茶倒水专员给他倒上的独特的阿方索水果茶,混合阿方索芒果给予东南亚的热带醇香与英国伯爵茶乃至更早之前浓厚的红茶口感,他几乎是在品酒般咀嚼两下茶水,咽下去。
润了润喉咙也好继续说。
“关于他的父母亲,真不知道他们是因哪一种巧合才得以熟识,坠入爱河的——毕竟,他的父亲那时候也才是就有点小产业,私人产业,早年间干的不错。但在他们结婚的当儿也是开始走下坡路了,我记得是开胶皮鞋厂,也可能不过是个公司里的中层管理。而他的母亲嘛,那可了不起了!真了不起。”
“哦,这我知道,我记得她——”
“让我说吧?朋友,”穿燕尾服的中年打断了他穿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昂贵皮衣的朋友,朋友瞟了他一眼,笑了,露出虎牙,“是的,我如果说出她的名字,在场的各位应该有很多人都是认识她的。”
他又轻抿一口茶,茶剩的不多了,这样可能是想要多喝一会。
在这个时候有个年轻人想,这些酒桌的规矩,客套话真是没劲。她埋头玩手机去了。有几个中年人看看她,几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也看看她,而后都通通移开视线了。
“是不舒服吗?”
有个妇人问她。
“她是当地当时一大贵族家的小姐!听说家产多到足以买下川宁,要是那些见不得人或单纯要藏的资产也算上那个家族可能都是全国首富哩。”
抢在那个燕尾服的中年前,蛾摩拉的同僚大腹便便,他的发声器官可能和胃是联通的,于是他打嗝似的说。
“是,所以当初得知他们结婚,还有了一个孩子时我也很意外。那个男的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没有太多好印象,而后面的一些接触又佐证它。那人一身的市侩气,不修边幅,怕也是把孩子带坏了不少。可我们那有句俗语——还望您们能够原谅我的粗俗——叫:‘嫁猪随猪,嫁狗随狗。’我认为她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所以,你是说那位小姐也一样不修边幅起来?我听说后来她的整个家族走向衰败,原来是因为这等事。”
“可不,但我了解更多的还是他们的孩子了。那是个男孩,脑袋聪慧仪表堂堂,样貌和身材都继承自母亲更多,和父亲相似的只有黑色的直发,发梢总是分叉——”
他又喝一小口茶,在这时候茶被他喝光了。
“难打理的很。”
“可惜他后来父母双亡,自己要处理那些遗产可也是难的很,本该由我这个教父代为处理的。”
“你当过人的教父?”牛仔裤的中年人诧异地问,“哎呀哎呀,难以思议。”
“而且中间的部分是不是省略太多了。”
“我看,她自己本来就是那样的,要不怎么会和他谈恋爱?”
玩手机的少女放下手机说了句,又举起来。
“真是可怜。”
这些人现在又七嘴八舌起来。
“我倒是蛮喜欢那孩子的,不过后来他就走到了错路上,最后自取灭亡,”燕尾服的绅士对他的朋友耳语,“他偷东西,结交了许多不三不四的市井流氓,这之中也包含他的几个最要好的朋友,要我说那些家伙。不,这时他才是暴露出自己的本性了,这时,这让我这个教父实在难以看下去。”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又劝了他好一会,却怎么也不能成。不如说,他的这些不端的行为如果放在一般家庭也就罢了,但对于他的情况来说,不好好思考自己的处境,反而整日玩乐,不维系长辈的联系本身就大大不对了。”
“我怎么觉得你要想真心让他好,就能找到办法呢?”
少女又一次放下手机,低着头,瞳孔几乎穿过了上眼皮,就这么瞟他。
“你说什么!”
“是是,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妇人拉住她,另外一个从一开始一言不发并戴单片眼镜的老人陪笑,给她打着圆场。
“我要渴死了!”
她又说。
那个端茶倒水专员一动不动。
其实他总是创造自己的过去,如立在乱葬岗上的一个细小箭头。这个箭头可以归属于任何一支箭,来自任何一个有弓或正玩着投壶游戏的人。但唯一重要的在于:它被击发,并一定贯穿什么人而后深深嵌入其中。
这些人说完刚刚那些话,气氛也多少恢复便装模作样地称颂他,大张旗鼓地立起这个邪神的碑,画香气四溢的图腾,泼洒药酒。
有人又竖起高大的石柱,宝石,自然晶体与人造晶体。它们发射出细微的辐射触碰到一起,最终便会拥有某种治愈功效,这合情合理,它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焕发新生。
可能这就和盐柱相冲突了,穿日本学生服的女人和它们拍了一会自拍,悻悻又走到一边去了。
礼仪老师猜测她是个讽刺的创作者,他和这样的人向来是合不来的。于是移开视线,只是倾听那女人手里摄影机按下快门清脆,鲜甜的响动,这样的声音配上一些陈年过的苏格兰威士忌正是合适。
“其实,我曾有一个朋友想要当飞行员,每一次他和我说,我都会想这真是难以实现啊,毕竟他有那么大的一个疤在身上。”
诗人讪笑道,手指放在腿边摩挲。
“你想要当什么呢?”
“我只是说他,没有说我,我不想要当飞行员的。”
“你最近又写了什么诗呢?都是朋友,可以分享一下的对吗?”
“我看它们压根没什么用。”
一个尖脸的中年人小声和他圆脸的女伴耳语,也不清楚诗人有没有听到那些话,但他依旧轻笑。
“分享一下吧!大家都很想要看的,真的!”
牛仔裤的中年人夹起一片火腿,裹上蜜瓜一口咬下,汁水横流,他满足了,又朝着诗人递过去一个生蚝。诗人看着这个生蚝,它全然生着,刚刚打开的壳上面印了某种品牌的标记,那坚硬,有力的圆柱状肌肉已经切断,内部不知有没有挤上柠檬汁,他只要一低头吸吮一口,就能把生蚝柔软冰凉的肉整个吞下肚中。他咽咽口水,这全部都和他是否有牙无关,或是没有最好。
“那么我也就不推脱了,我找找这两天写的诗——水平不高,大家就听个乐。”
然后他翻肠挂肚地回忆了一会也没想起来,又翻找自己的背包,里面被好几个出版社退稿的稿子他自己留存的那一份最后被他翻出来。
“不,不能有批判性,不,不能有实验性。不,不能有文学性。不。不能有创造性。”
他一顿一顿地和自己说着,最后在最底下找到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写了他看到就觉得恶心的一些山水田园诗,山水田园诗的最后是极不山水田园又极山水田园的那些有毒有害有违道德的恶毒玩意。他甚至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自己写的。没有这些,可能他直接就不活了。
但他念着,像进行一次公司里的报告,声情并茂地朗读完了全篇。他真该搞清楚那些出版社的喜恶的,最少也得搞清楚它们的门路,否则怎么也不至于如今这样最终口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这里有一位诗人朋友可真是幸运!”
“谬赞,谬赞啦。”
诗人挠挠头,端茶倒水专员趁着所有人都被他的诗吸引了目光,忙偷偷看他。诗人大约三十岁,和那个灯泡厂老板一样穿一件格子衫,老板是灰色和蓝色,他是棕色和黑色,不过他因为瘦弱的体格显得要宽松些。而且他看上去更加不修边幅,胡子野蛮生长着,似乎很久没有打理。
他可能穿了皮鞋,可能那只是很黑的运动鞋,他看不清。
“请问……您可以为我拿些水来吗?”
诗人咳得不行,礼貌地问他。
“好的。”
端茶倒水专员接下请求,短暂离开。
那个少女,和山羊胡子的老人都觉得诗人毫无天赋,他的诗作永远也没法登上大雅之堂,在这里说说,大家不去骂他也是给他面子,十分抬举了。
他也就该以此为耻。
端茶倒水专员回来了,给诗人倒上些平常的柠檬水,然后他们都一言不发。
诗人丑陋地陪笑,而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扑克牌里的红桃Q。
这时候有个人说:
“其实,我听说在世俗的复仇后面还有一种神圣的复仇,那是可怕的奇迹驱动的,不死不休,永无终结。在历史夹缝里的我们所有人一定会遇到这样的神力,所有的每一个的,一切聚成一团。而它必然会拥有可怕的伟力。”
“哦!你们要酒吗?”
玩世不恭的少爷说。
“如往常一样?”他的朋友回复,又转向站在一侧一言不发的那个端茶倒水专员,“去,去快些拿来,多要些。”
“我们这些怪物,也是大自然所需要的?”
诗人绝望,问那个拿着书的年轻人。
“他是不是才来?应该不知道那些酒预先放在哪儿的吧。”
少爷又说,可那个人已经离开。好吧,就当做他的先辈已经告诉了他地方好了。
“所以我们选择什么样的方法?”
“所以我们在路上。”最有智慧的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头子附和他从蛾摩拉来的朋友说,“我们在路上行走,乘车、船与飞机,而它只能依靠双腿。那个复仇者无依无靠,无力又愚昧所以不会想出任何虚与委蛇的法子,也不会与我们谈判——不如说,如果这件事能够落在谈判桌上那它就已经死去,我们可以在桌上消灭一切人。在途经每一座城我们都削下瓦片,途经每一个人,我们都留下又取来点血。也是以此我们能够在路上建设文明,我们每一日都强于前一日,而它绝不可能这样做。此消彼长,它必然每一日都弱于前一日,无所成就,最终倒在我们早经过千百万次的道路边。”
蛾摩拉的人嗤笑,如他的朋友在很久前一具尸体边这样做:
“我说如果它真的遇到了,那我们就说:‘现在你就滚开吧!我们早查清了你的底细,你要复仇的一群人也压根不在这,你无论做出什么努力也不可能胜利。而我们要杀死你则轻而易举。’然后放过他走,反正那东西已经失败,什么也不可能做到。”
“我说老兄你啊,总是太正经了。不过,要我说,这也很好。”
大腹便便的伙伴附和道。
“欸——是,我们这些怪物,也是大自然所需要的。”
拿着书的年轻人眉头低垂,回答。
“不过可万不能忘记的一点在于——它确实是存在的,”山羊胡子的老头微笑了,眼里只有智慧的神光,“有可能他真的能够对我们产生短暂的,可控制的伤害,但我们依然要竭力避免这一点,倘若不然——”
端茶倒水专员回来了。他驮着几大箱酒,几乎被压倒,压成一地碎渣,无法移动分毫。
“噢!酒来了,我们先小喝一些如何?”
大腹便便的伙伴被之前踢了一脚那旅人,又一言不发等待美酒许久的人拉住,那个人这样问他。
“当然。”
好几个人都回应,而后他们喝酒。
蛾摩拉来的老人喝酒。
大腹便便的伙伴喝酒。
山羊胡的老人抿嘴,喝酒
贵妇人喝酒。
一般的女人喝酒。
玩牌的人欢快地喝酒。
朋友喝酒。
一开始想要喝茶的人喝酒。
山羊胡的中年人喝酒。
年轻人喝酒,法官喝酒。
老板喝酒。
那个玩手机的少女也喝酒。她端起酒杯——她的父母亲一句都没劝,只是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就轻抿上两口。端茶倒水专员斜斜盯着她看,她又喝一大口,酒香扑鼻,浓烈但还是好入口,混合果木与烟熏的煤渣子味,她觉得这感觉真是新鲜极了。
她的父母也喝酒,他们的朋友们也喝酒。
礼仪老师优雅地喝酒。
诗人假笑,喝酒。
母亲喝酒。跛子喝酒。
读书人小口喝酒。
少爷大口喝酒。
狐朋狗友喝酒。
牛仔裤的中年单手捧着喝酒。
乞丐偷偷喝酒。女友喝酒。
厂长喝酒。
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人也都喝了酒,他们嘴里酒气蒸腾起来,让他们的脸和眼镜片都蒙上一层层雾。
等到他们全都喝完了酒,那个端茶倒水专员就在旁边,再次走过。
“不错。”
“前所未有,美妙绝伦!”
“我还挺喜欢的。那我们下次还点。”
“喜欢再来,有的是呢。”
“真好真好!”
“我似乎没喝过这样的酒。第一次尝试,倒也不错。”
“名字是什么?”
“炽烈如火焰,辛辣如爱情,四季严寒也为之萌发春芽……”
“您真是位诗人!”
“度数不低。”
“咳咳,咳咳。”
“我喜欢这个。”
“和我熟的应该都知道的,我平时不怎么喝洋酒,白的也少。毕竟酒量就那样。”
他听过那些人说的许多话,许多话,再在这里将它们一一列举出已无济于事,因为他自己的工作很快就会完成了。他则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神态,眼睛几乎闭合,俯身,弯腰到九十度左右一动也不动,看他们每一个人都多少喝了酒他就有礼貌地问那个最初喊他来的人自己是否也可以喝。
“你也想要加入吗?不,年轻人,再过些年吧。”
“那么那些茶,水,我可以喝吗?”
“不能,我说了不能,”他愤怒了,因为有几个熟人都看向自己,他们都在眼神里埋了些许疑惑,又想起每一个端茶倒水专员都应该经受数年时间严酷的考核才能在这样一个水平的人群中堪堪上任,这人简直让这个行业为他蒙羞,这也就让他颜面尽失,“你是听不见话?”
“不是,先生,”端茶倒水专员舔舔嘴,“我只是渴了——”
“——你被解雇了!离开吧。”
听见这话后他就走了。远离这所有人。
他应该悲伤,因为他再也无法加入他们了。他却又欢呼,因为他早就不再渴了——这是因为在为他们递上茶水前他早就痛饮达旦,虽然那是高贵、比几百个他加起来还要贵的茶,但也够用。毕竟,他欠债不还,也无所谓那些人所有的阴谋,传承,一系列谋杀与未来的另一系列。甚至无所谓局限在他面前的这一桌人的阴谋,是否他们真的与他有关,是否是他们授意让自己家破人亡,并且把他杀死,弃尸荒野——他甚至一点无所谓是否他们仅仅在此聚餐而不过说了几个字,是他想得太多,他喝够了水,或是体内的水早已流尽就终于不渴,甚至可能叫他出现幻觉。所以这根本是滥杀无辜。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他所要对付的人至始至终就只有这面前的一帮,他们不过是众多阴谋家里的一个很小的部分,所以作为众多复仇者中的一小部分的他才能够对付他们。他为他们端茶倒水,换回之前的衣服,在夜里也为他们上掺杂杜松子,苦艾,龙舌兰,甚至灵魂的毒酒。那之后他就离开。
而他们将于饮酒后三日,暴病而亡。
他的复仇已经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