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
他扮了太久的端茶倒水专员,心神俱疲,最可怕的是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是什么东西。
他倒下去,就像他几乎忘记那些一样他几乎死了。而后半天才爬起来,寻找接下来要做的事。
是了,花了好一阵功夫他才找到这个人,他坐着,摆弄一些表格和视频片段,时不时喝两口极端黑暗的黑咖啡。看到他进来了就把东西一件件放下,收起表格,只是盯着他看。
他知道这个人并不是自己要复仇的对象,所以对这个人,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好在旁边静静等待,等到他忙完了手里的东西才开口。
“放轻松,坐吧,”他认得这个复仇者,不过是这两天的时间他便杀了不少人,之后可能还要,但这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复仇者先生?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来过这里一次了。”
“这里?”他狐疑地看过去,身体却熟练地坐在了他旁边,重新散发出死气,这是好几天都没有的了,“我以为您是一个设计师,为一条木头厂的流水线设计其中一个处理工序的机器,我该说是没有见过您的。”
“不。你见过,也来过,确定无疑。”
“我曾经看到你在这里站起来,又一次睡过去,你要知道我不是凡间的设计师,这不是一种隐喻。我设计死亡的人该作何打算,在你死亡后我短暂地与你相处,而后你就还阳了,从这走掉。这是件颇为神奇的事情。”
他为对方为何要把一段话给拆成两半而感到不解,但那不重要。他明白这个设计师毫无罪孽,他只是站在活人死去的阀门前摆弄一些业务报表,就像自己的父亲以前所做的那些工作一样。
他来这里是要找一个人。
“你认识他吗?我需要找到他。”
他和设计师说。可还未等他提到任何关于那个人更进一步的信息,设计师便在他的许多文件里翻找起来。趁着这段时间,设计师也就随口问他两句:
“他是你的亲人吗?还是朋友?”
“都不是。”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和他的关系吗?”他又补充,“这就只是随便问问,没什么用。”
“他是我的仇人。”
“哦哦,我还以为是亲人朋友呢。毕竟这么久也没人来找他。”
“他死了很久?”
“死了很久了,几十年吧。对你们人类算久。”
“你不是人类吗?我是人类吗?”
设计师微笑了,几乎要大笑但在那之前止住,说了句见谅,继续埋下头,一副专注工作漠不关心其他事的样子。
“好,好,你以为人类是什么东西?”设计师侃侃而谈,“把全人类的脑髓融合成一个小团块,压缩,但也要保留神经的活性,装进一个以它们自己为燃料运行的飞船抛入太空。有的烧尽了,你们看着就死了;又或者它撞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行星,塑料或者铁皮的太空垃圾,然后毁于一旦。那么全人类就在一个瞬间横遭毁灭了,谁也无法预言或说清那是因为什么。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不怎么样,如果全人类都死亡了那本就无人可以说清,你的这种怀疑还不能称作邪恶,但极端无聊。”
“哦?你说得对,不过这可不算怀疑,”设计师终于找完了,停手,转向他,“我以前真的和上级提出过这个方案,不过被否了,很可惜,要是那样我的工作就简单的多了。你要一个墨水瓶吗?”
“为什么?”
他不知道这个设计师的工作是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称得上半个神,你不要神的礼物吗?”设计师站起身来,走到他旁边,低下头几乎是要鞠躬。用一只手指划开他冰冷的皮肤,抽出一支卷轴。接下来又展开卷轴,设计师宣读出上面的文字,读了几遍,又放回去,趁着这个转移了他注意力的机会将一个墨水瓶塞进他手中,“你可以认为这个墨水瓶将在不久后被发入太空,可能你的大脑,你的提线都是从这之中伸出,如果你不要了他那么你的复仇也将在半路突然截断。你相信我吗?假如我以神的名义告诉你这些?”
“你不是神,也不是人,那不代表你算半个神或半个人。你什么都不是,我已经明白这个墨水瓶对我毫无好处我在现在就把它丢掉,”他已经将墨水瓶丢到一边去,墨水溅出来,每一滴都避开设计师的衣服而只弄了他自己一身,“如果你要激怒我,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愤怒只会指向我的仇敌。你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好吧,好吧,我只是随便说说打发时间罢了,我毕竟不常见人,”设计师打趣道,“我甚至可能不是一个阴间的设计师,半神,我甚至可能连木头厂的设计师也不是。我不过是个闲人,随便走走坐坐罢了。”
“那与我毫无关系。我要走了。”
“着什么急……”
“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设计师接着就指了路,又喝起自己的黑咖啡,不看他一眼了。而他则顺着所指的方向离去。
“如果你没活可能就要当我的同事了,这真可惜。”设计师自顾自念叨,“你知道吗?天空的疾病叫星星,这是一个诗人和我说的。”
在他离远后听到那个设计师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言自语。离开不久他又听到几个人叨叨念念的声音,模糊不清,语气轻柔但作为耳语声音又太大,就像一些泉水不再同意,而从人的喉咙里自己涌出,他只好继续往前了些,又前些,才能够听清。
“他来自哪里?哪里的母亲产下他,呱呱坠地?”
他们于是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拉脱维亚,黑山共和国,德克萨斯,便利店,松原,索多玛,苏联,比邻星,鳗鱼店,浦东,阿拉伯,巴尔干地区,楼下,焚尸炉,香山,公厕,新野县,哥伦比亚,黑海,金阁,查卡瓦潟湖国家公园……”
他不明白这些人是在说什么,也不能找到他们在哪儿,只是听着,一个又一个地名从他耳边飞掠而过,几乎把整个人类世界都给了他。
这时候走来一个小男孩。
“你是那一整个世界吗?”
他脱口而出。
“不,我不是。”
“是,我就是!”
小男孩接连回复了他两遍,然后又继续转而问他:
“你来做什么?”
“我来找那个人,一个死人,好像是英国人。我还记得他有口音,粗野的乡下口音。”
他感觉这些话好像是那个小男孩说的,而不是他自己,因为它们几乎是如水一样从他的喉咙里涌了出来。他实际上是不记得这些的。
“那你就找错人喽,毕竟,我不论是
不是那一整个世界,我都不可能是个乡下来的英国人。我这里只有活人的名录,可没办法帮你找死人。”
“那么我要如何对死人复仇?”
“你还活着吗?”小男孩问他,“或许,已经死了。”
“就死在你决心复仇的第一天,一早醒来,太阳升起。”
“我想我并不活着,也没有死,而是二者都可行。我明白你能帮我。”
“看看你的周围!大自然厌恶真空!”小男孩朝他以某种咏唱的语气喊,“你究竟生活在何处当中?”
“我无法看清,如果你不帮我我就离开,自己去找。归根到底我对你们毫无所求。”
“可是,毕竟,就像那个设计师掌握着一丁点的死亡一样,我掌握一丁点的生命。语言就是活着的东西。”
“收下吧,这是你的襁褓。”
他接过这个过于小的包裹,几乎是捏在手心。
“我给你一种选择,”小男孩摊摊手,绕到他看不见的后方,“你可以现在把它丢掉,或是捏住——稍微用力,让它在你的手里成为浆糊似的玩意。那么你就没有出生过喽,你在出生后的第一秒钟就死去喽,复仇那便与你无关。”
“可是我是为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认识的每一个人。”
“你怎么笨笨的?”小男孩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忙回过身,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小男孩的声音又再次从他的背后传过来,“如果你没有度过这平凡的一生,又怎么会有你的父亲母亲,亲戚朋友呢?你怎么能够认识那些人,又视他们为珍宝呢?小孩子,若是这样了,他们不就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你就能休息,也能一直找我来玩耍。”
他几乎被说服了,于是捏那个襁褓。可什么也没发生。他于是用手指捏住它布包的一角,缓慢掀开,展开,像一朵鲜花绽开,逐渐露出包裹其中的事物:那并不是一个婴儿,刚刚诞生还发粉发紫,头上一撮胎毛皮肤整个又裹了一层黏液,可能咳嗽,把胸腔里每一个肺泡里液体咳嗽出来,然后笑了,可能哭了。总之睁开眼。
那是个死胎,干瘪发黑,四肢都没长出正常的一半长就停止。他掐住它的脖颈,脖颈发脆,转瞬断裂,小男孩露出好奇又惊喜的神情:
“原来你一出生就是死的!小孩子,你才不属于我这边!你一点也归不着我管!”
他把襁褓的布又包了回去,扔到一边,不再看了。
“我得走了,小男孩,我不是来找你的,我要离开你,和你的所有人。”
“我和你说:他是个跛子,你知道吗!”小男孩看他要走,就和他喊,他听见了,但没停步,“有人说是坦克压的,也有说是天生的,或者从小营养不够没能长好。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好,我明白了。”
他回答,已经走远。
他没有在掌握着活的人那里看到任何一个活人,就像他没在设计师那里见到死人一样。他继续走,遇到一个守门人。
守门人发着淡淡的暖光,面目模糊不清,声音均匀地震颤不已,他无法辨认出这个人的任何信息:性别,身高,年龄,肤色……
“你是一个守门人吗?”
“哦?”守门人毫不轻佻地发问,几乎是质问,“你因何而去复仇。”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他对你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但我必须找到他。”
守门人好像一个黄铜质石像鬼形状的售票机,刚吞下他的一枚硬币,咽下去,顺喉咙而下。张开嘴,终于该吐出他必须得到的门票了。
“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你必须如此,是因为很简单的理由。人类的在根本上有且只有一种信仰,即——对死亡的信仰。”
“你明白与否都和我无关,我得过去。”
“以我所见你是一个看门人。看门人,你的门在哪里?”
“在你的体内流淌着他的泪水,”看门人陈述,这一次他发现他的额头上事实上张有一只嘴,一直闭合着,难以发现,但它微微突起,有一定厚度的嘴唇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存在——也可能他就是用它发声的,“它们吸引你,你因为这一点把他的气味锁死在自己的哪个器官内。杀掉他会让你得到真正的幸福。”
“不!我不会,他必须得是我要复仇的人我才杀死他。你如果认为我滥杀无辜,那你就错了!”
看门人从自己光辉的身体中抽出一把光辉的权杖,他看似从不喂食一具死胎极端黑暗的液体,而是散发善良和魅力的光芒,也永不寻求中介的可能。
他拄着权杖,一言不发。
他也盯着看门人,这个复仇者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他在夜晚瑟瑟发抖,白天躲避阳光,清晨咒骂拂晓悲哀太阳落山时意识不清。他就这样一直盯着那个看门人,直到他的一只手的无名指抽动了一下,虽然那人很快复位但这的的确确发生了。
他明白这给了他莫大的耻辱。
“你便通过吧,篡改我名字的复仇者,”看门人说完后就径自离去,“我不阻拦你,不过,你必须牢记这样一点——你曾杀死过另一个看门人,对看门人们应审慎对待。因为在有人提出他需通过时,看门人们的权力会强于一切人。”
看门人走后不过多时,他就看到一个人蹒跚地走过来,那是一个青年人,眉眼间全是朝气和一点奇怪的谄媚。他的一只脚似乎使不上力,另一只拖着整个身体向前走。
“这叫‘跛行’,我也是后来才学到的。”
“现在又是什么?”他已然疲惫,“你是人类的知识吗?还是语言,那个生命的小男孩是否骗我?”
“不,先生。我是那个跛脚的飞行员。”
“啊!原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还是疲惫不堪,说着自己的话,“太具体了,太现实——你格格不入。”
“不,先生,”那个人走得更近了些,“一点也不现实。”
“你也并没有粗野的乡下口语。”
“哦!生命善于欺骗,不过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的确是有。可以这样说没错,”他给对面的人递一杯红茶,茶包泡的,廉价,没什么香气,“我说,好好休息下吧,先生。”
他就坐下来,几乎缩成一团,望着飞行员递来的红茶一动也不动。
“你一定紧绷了太久,你的任务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重,我明白这种不幸的感受,但是,不如说我羡慕着这种感受,”飞行员微笑,年轻的面孔上没有什么皱纹,他的眼睛眯起来,又翻动厚书的一页,“因为死人是不会有任务的。没有使命,也没有神的许诺和力量,死人过着无趣,又安稳的日子。”
他依旧一言不发,只不过身体逐渐舒展开,能够看一看面前这个人手里捧着的书。
“说实在的,这和我死之前的日子倒也没什么不同。真是可悲,对吗?先生。”
“好烫,”他喝一口茶水,感觉到自己被烫伤导致的,口腔微微肿胀的感觉,但没有多少痛苦,“我得快些离开了。”
“其实,这东西在我的生前我也喝不习惯。”
“生前?”
他望着这个飞行员,他果然已经死了。
“我是渔民的孩子。”
“和神甫一样?”
“神甫?”
“法官。”
他指正自己。
“哦,是的,和神甫一样。”
他盯着飞行员,产生了莫名的心安。他感觉到这个故事终于在自己面前得以展开了。
“那我就继续说了?”
“好。”
“我出生于1892年,同年,大流感肆虐英国北方地方。用我们未来的首相的话说,就是一种‘卑鄙、贪得无厌的祸害’,而我对它的认知,也不过是这一点罢了。
“我来自——好吧,那个地方的名字,我即便说出来,你也一定不会知道的。那么我就称为我的故乡吧。
“我的故乡,总体上来说,是个好地方。不过我从出生到死去只离开过那么一次。
“那一次经历我们一会就会讲到。
“因为并不富裕,又有好几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帮家里干活。我的脚天生就有些跛,其中一只比另一只严重些,但基本还能够正常行走,至少,年轻时是这样的。
“我记得有一年我的弟弟病死了,有一年我的妹妹也病死了,父母又把新的送人了,就只剩我一个。然后,我也就长大,帮忙捕鱼,卖鱼,收拾餐具等等。
“我的童年生活总体来说是,蛮无趣的。我不喜欢大海,而喜欢天空,我喜欢海鸟和星星,一有时间我就央求妈妈说我想去看它们。她就同意了,可能也是他们向来不怎么管我。
“十来岁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家离我不远,矮个,长一头红头发,两眼间距有点大,看着扁平,你要是逗逗她,吓吓她让它们瞪大了却又看不出来这点,脸颊红扑扑,上头有不少雀斑,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总一块玩了,家长倒也不管。我觉得她和看起来不一样,她并不傻——至少比我聪明些。我觉得她长得很漂亮,说话声音好听,就很喜欢她。有时候我还会邀请她一起吃饭。
“当然,都是吃一些乡下食物。我们也只能吃这个。
“她吃到蛤蜊就起疹子,但她挺喜欢吃,我们有时候攒了些卖不出去的水产煮一锅杂鱼汤,她也喜欢喝。
“‘谢谢,和我家煮的倒不一样,’她说完就喝,也确实起疹子,锅里应该是有些蛤蜊一类的小甲壳动物,‘我还来。’
“她也确实还来,久而久之,我们就稀里糊涂地谈恋爱了。要说那是我的初恋,同时也是唯一一次,开始和结束都糊里糊涂。
“也是十一岁那年,我从一张一便士买来的报纸上看到了一样东西,它是最新的发明,像只大鸟,人只要坐在里面就能飞上天。我就在这时有了自己的梦想:我要开这东西,飞上天空,像鱼在海水里浮起,飞的比星星和海鸟还高。
“它的名字叫做飞机。”
他看着这个飞行员,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一个飞行员。
“其实我从未驾驶过飞机,就连碰,也没有碰过一次。”
“那你为什么会是一个飞行员——我认为你什么也不是,就算日后有所成就,干出一番事业那也不能称作一个飞行员。”
“哎,先生,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飞行员挠挠头,他的脸上有些疤痕,映在茶水里,“我继续讲这个故事了,好吗?”
“好,请便。”
“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发生了件很大的事情,你在历史课上应该学过。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我不是第一批入伍的,刚开战的时候恰好我的父母都得了重病,给我留下家里的一丁点积蓄,工具,捕鱼的法子就都死掉了。而我还是满心的飞机,于是对家庭的事业便不够上心。
“你知道的,对那样一个贫苦的渔民家庭来说,是没有任何攒一笔钱,然后做些自己想做的蠢事,不行了再回来的余裕的。不如说,就连想一想这种可能的余裕也没有。
“我的技术不熟练,有些亲戚在父母刚死不久还会来帮一帮,很快也都不来了,我也就和他们都断了来往。这样想,一身轻松,我还是个年轻人,而未来大有可为。甚至说,我可能能入伍空军当个飞行员呢。
“又有美丽的姑娘来送我白羽毛,说真正勇敢的青年人就该上战场。
“我就在那时候选择入伍参军了。”
“所以,你上战场了?那之后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放下茶杯,看清了面前飞行员手中书的名字《论和谐》,他明白自己在此处歇脚,于是加入到故事的叙述中,“战争初期以阵地战为主,从你入伍到经由一段训练后应该已经进入了下一阶段。也就是……”
“堑壕战。
“对于我来说,当时还有让新兵经受不短时间军事训练的余裕,那段时间很辛苦,收获也不大。但我倒认识了几个叫的上名字的人,有时候我们就聚在一起聊天,吹嘘以前的经历,年轻的男人精力充沛,有时候也打上一架。
“他们知道我有一只脚有些跛之后,就专挑那条腿打。
“有一天闲聊的时候,我和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人提到我的梦想是开一次飞机。他是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从约克郡来,满面通红,至于为什么要参军入伍他说是家里有这个传统。
“‘这很好,没问题,’他骄傲地说,本就有点朝天的鼻子都快翘成一头猪的鼻子了,神气的小胡子也仰首挺胸,‘你喜欢飞机,那么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就跟我在皇家空军的舅舅引荐你一下,让你摸到飞机易如反掌!不过要是想开,还得看你自己的努力了——哦,还有运气!’
“他这样说完也就让我觉得未来充满光明,而后不久,我们就正式打起堑壕战了。我现在想起这个名字——虽然是我死之前很久的记忆但也会身体发寒,我还记得他们大多数人的长相,口音……不多讲了。
“罗奇代尔的四个兄弟中的小弟在第一天就丢了鼻子,后来撤下去,感染死了,老二没几天丢了脑袋,剩下两个发了疯,一个被打死,天灵盖掀开,另一个断了条手,第二天死了,约克郡来的年轻人死在第二周,被不知道哪飞来的单片击穿了肺,很快流血死了,他算活得长的,在那之前还有炊事员,一个和我同乡的小伙子,会画画的,以前当报童的炊事员——我认得的人越来越少,最终,我的肚子,不瘸的那条腿中枪,摔倒时弄瞎了一只眼睛,从那之后另一只眼睛也看不太清东西,听到突然出现的声响也会瘫倒在地。
“后面我读书才知道,这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不过,叫什么也没所谓了。
“后来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找到我,也不知道收留我的是哪个地方,哪个医生做的截肢。但我侥幸活了下来,而且,我知道自己再也没可能碰到飞机,就只是一事无成。
“那么,就该好好养伤了。
“等到我拖着几乎残废了的身子回去时,碰到以前的熟人,亲戚,他们就和我说欢迎回来。和我更久以前见过的,一些人不同,他们只说我没死说明我是个懦夫,我应该感到羞愧,我也就是因为他们羞愧了。很久时间。
“我马上就拉住一个人——他是我的侄子,现在已经长到我这么高了——问他她哪儿去了,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美丽的女孩儿哪去了。
“‘我不知道,她好像在几个月前就走了。’那个人说。
“他没骗我,我也就再没见过她。”
在这时他停了下来,拉住对面人的手,但他们依旧坐着。
“从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我就不敢幻想了。我的梦想被埋在一片坟堆里,不过几天就被雨水冲刷掉,哪里也找不见了。”他继续拉着他的手,这个复仇者的手从未被如此温柔地握住过,这叫他无所适从,“我只好走,能走到哪就走到哪,最后走到自己的死亡里停下来,蜗居,并时不时哭泣以作记忆。”
“哦,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飞行员收回手。
“那我继续讲了。
“起初有几年什么都不见起色,我给杂货铺打了几年杂,辗转多处,最后被辞退,又有些人和我说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一场大灾荒,我还不信。不过,很快就不得不信了。
“因为有一帮爱尔兰人,他们饥寒交迫,流浪到此生活,又可能是本地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工厂里干活,他们很快结为一个帮派。他们一个个吃饱了后,不过几个月就变得体壮如牛,脑子也活络懂得如何应付地方官吏,便混得顺风顺水了。
“论理来说,那时候的我是不该和他们产生什么瓜葛的。但实际上不是如此。”
“后来发生什么了?”
“你要知道,那时候的我已经老去,早失去了年轻时候健康的体魄,敢梦想的天真劲,患上好几种渔民的常见病,最后无法从事什么工作了。不过,我想我比那些一开始就没有梦想的人老了以后,多了个很大的缺点,而那就是:贪婪。
“这里我说的贪婪当然不只是说钱——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先生。我想要新奇的城里首饰,报纸,花补丁,压扁的弹壳,草药小瓶,别人祖父三十年前和人赌输掉的手指骨,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后来我才发现,我想要的只是些现实的,易于实现,且瞬间发生的小梦想。
“我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偷东西了。没有什么契机,我只是做了决定。我因为不敢幻想,瞬间就变得邪恶了。
“一点点,一点点,我积累着自己的宝藏,有的靠捡有的靠偷,越积越多。我当然没法和人分享它们,但我发自内心地以它们为骄傲。我也确实度过了很长一段快乐的时光。
“不过更久之后情况就改变了——先生,说我是遭了报应也没关系——我偷到了哪个爱尔兰人的头上,他们比我想的还要团结,很快就揪出了我,准备对我动用私刑了。
“当时他们先是骗我说,他们爱尔兰有一种需要当地有名的老人参与的典礼,就把我带走,总共五个人,半路就套上一个布袋子不让我看自己去了哪里。
“我还记得我最后看到一个爱尔兰裔的女看门人走了过来,穿一身素衣,像个农户但实际上有着很大的权力,因为她是替一个大商人看门的。她有一头长而柔顺的金发,总是闭着眼睛,说话细声细语温温柔柔。但这不能改变大家都怕她。
“她好像是那些爱尔兰人头头的表妹——我见过那个头头一次,他又高又壮,大理石一样的肌肉,皮肤白的像没晒过太阳,和我死后才见过的一座古希腊雕塑一般无二。我们见到他都躲着,他也就成为每一个村民心中的主人了。
“我发现自己的主人的亲戚来了,就恐惧起来。可能我明白自己将要领受天命,就又变得驯服。他们拉我向哪里走,我就往哪里走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自己的茶水,好像觉得能看见东西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后来呀,我才发现不是自己领受天命。而是你,一个不知怎的就被处死的年轻人。”
“我?”
“当时,有两个强盗,和他共钉十字架,一个在右边,”他摆摆手,“一个在左边。我想我就是这个强盗,而且还不尽然,不过是一个老而且无用的小偷,即便没有偷盗,也早就良心败坏,做不成什么事情了。
“我起初是被套了布袋子时挣扎发现的。我踢到一个人的手臂上,听到那人的话。
“他说自己是从耶路撒冷来的,自己不过二十来岁,也没有犯什么罪,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家里是份铁匠的工作,也可能是面包房里,鼓捣面粉的粗人。而这时,这下,他不明缘由,又有些可笑地被他们抓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但还是发笑。
“而从我对押送我们的几个人来看,此处的爱尔兰人却对他如临大敌。一点也不和他说的一样普通,就好像他深藏一个巨大的秘密,他们是怎样也无法知道了,才打算杀人灭口。
“他们从后面踢我们两个人,我因跛脚和肌肉萎缩,走得慢些,就挨了几鞭子。他听到后也慢下来,也挨打,我数了他比我挨的更多。我想他一定无法再笑了,可他还能笑出声,说我是个可怜的跛子,怎么和他一个年轻小伙同样的处境?这些人可真不是东西。
“我们又走了一段,他们就让我们停下来,然后是一阵沉默,机括彼此碰撞的声音,就像几只铁嘴相互咬合,不愿松开。也像飞机的引擎声。
“我听见这声音突然又一次消失,我想起以前挖的堑壕,有什么突然爆裂开然后我的听力几乎全然丧失,直到我听到他道下去的声响。
“他先死了,我则啜泣,而后恐怕不多时也就死了。我记不清。这个故事是不是有点太长了?总之,这就是我的故事了。”
他听完这个故事,也盯着茶水看,喝上一口。茶水已经凉了。
“哦,从这个故事来看,你的确不是我的仇人。而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偷。你受了不公的惩罚,而这种惩罚也未能贯彻到底”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他问,这个飞行员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他很年轻,穿一身白衣,破破烂烂,各处都有补丁,“我想问你,只是请教你,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死去。”
“是啊,我还没有死去,”跛脚的飞行员笑起来,“从未有一个属于死人的世界,我只是从生命到了生命。而你不一样。你在死亡的瞬间从死亡来到生命,在现在的时代里已经无法再等上三天,你必须在一个瞬间就开始行动。我喜欢读读书,消磨无穷尽的时间——以我说如果你的死亡失败了,你也该这样做。”
“不如,让我们把这个问题交给未来吧,说实在的,我现在依旧不能确定你是不是我要复仇的人。”
他已经站起身,把茶喝完。他会在这个死人真正死后为他复仇,或复仇的动作已经在那之前完成,那些爱尔兰人,他们可能也曾喝下毒酒并在第七天休息日的时候死亡,但那被称为为他的复仇也该是在未来。
“先生,我希望我是那个你要找的人,”飞行员摆摆手,笑着说,“毕竟,你不属于这里不是吗?我希望你能完成你自己的梦想,或者说,你自己的那一场复仇。衷心祝愿。”
“可你是一个一事无成的死人,一个跛脚的飞行员,士兵,小偷,失恋者,渔民。就算你的故事还省略了很多重要的内容,你也终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我不会从中学到任何东西,我对你的遭遇或许同情但它无法动摇我,如果你要以此让我停下脚步那更不可能。”
跛脚的飞行员笑了,也搅拌着,把他的那杯茶喝完了。
“不,先生,你弄错了。我只是觉得你有恩于我,所以在这里,给你一点歇脚的时间,聊一聊而已。其实我在许久前也曾和你一样朝他们吠叫,我失败了——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要比我更好!你能完成的远不止这些,也不会在这停下来。坚持下去,朋友,天空属于你这样的人——夕阳,夜色,朝露等等一切美丽的物都属于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是一定能够成功的。”
他在原地静止不动,然后那瘸腿的人就朝他微笑,自己挪动身体跳了下去。
他跳下去的是那么高的一片世界啊啊!
他看到那个人最终坠落,变成许多晶莹的砂砾,尸骨无存。也就是这时他血管里流淌的一切泪水欢呼,全部蒸腾了出去。
来不及多停留些,他可能受了些触动,也可能没有。但总之,他在此歇脚的时间已经结束。继续走了。
后来的前一日: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能够流动的事物越来越少,恐怕过不了几日他就得倒下去。那么事不宜迟,为了彻底完成复仇,他得继续了。
他于是就向前,但什么也看不清楚。眼睛几乎消失,他彻底无法找到自己该走的方向所以只能后退,他往后走了。
他往后走,不过多时停下来,看到几个死人。
“你在找什么呢?”
一个死人问他,他是被那个老人杀死的,头戴一顶帽子,身上的化学药品气味较之活着时更浓烈了,就像福尔马林。他已经卖掉两个肾,也不知道在赌场有没有回本。但总而言之,他看上去憔悴又失败,一如他第一次输光了自己和家人的所有积蓄时那样。
“我在找那个东西,一个人,你说他是什么。”
“他就是什么。”
“一个坏人?一个可怕的坏人,似乎从路易斯安娜来。”
“那他你该怎么找到?不,你离那里不远,又不近,那就永远也无法到了。”
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是的,他眼球的神经已经老损到无法使用了。或者这也是因为他疯掉了。
那个死人又走到他更前面些,低下头看他。他的头上有一个大洞,血痂延伸向下一直流进衣领里,附着在他的皮肤上,他这样一低头那些血痂就又展露出它们早已凝固的事实了——它们弯折,然后开裂,崩出干涩的碎片。
“那么我该如何做。”
“我说你得看看他会去哪,什么玩意能生出他来,他在哪里举办宴会。”
死人对答如流。
他紧接着又说:
“请循其本。”
“那是什么?”
“哦,是的,我说是路易斯安娜。”
“或者纽芬兰,没所谓。但我要问问你在哪流了最多的血,在哪饮下最多的酒又是在哪里多费口舌,见到几个人,又几个人。这个人在未来是你自己养出来的。”
死人走开了,他听完就往回走,走了挺远后停下来。
这也就是他和那个神甫见面前,有几个其他人也想要和神甫见面于是取保候审,除了他以外他们总共四个人,有的立在原地,有的坐下,有的木然。
他认得这其中的两个人,他们分别是那杀狗的还有小丑,都蹲在原地打盹。还有一个该是之前的鞑靼人,却两鬓斑白;另有一个则最是奇怪,他看不清那个人的面貌,只觉得熟悉又可恶。可能是个年轻人。
年轻人坐着,看上去无措,且百无聊赖,用一只手抠自己的脚。
可他还是已经见惯这些场面了,只是想自己为什么会回来。他已经杀死神甫,这些人也该四散奔逃,再也找不到才对,可现在他们都好好的。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杀狗的人打呼噜,斜倚着小丑低矮的身子躺下,小丑则什么声音也不发出来。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便走近他们,仔细看那个年轻人,年轻人也就仔细看他,他是这里所有人里面唯一发现他到来的,年轻人的手指瘦削,整个人似乎形销骨立,但站起来后他又发现这个人一下子改变了:是的,他大约是在海边长大,又不常见太阳——皮肤发白,浮肿,眼神总飘到一侧无法对焦,嘴角下斜。可能他还受痛风的折磨,这是因为他的关节难以活动,有时又有泪珠混在汗珠中从脸上干涩地滑下。
“可是我不愿意,妈妈……”
这时他听到小丑郁结的梦话。
这叫他厌恶。
“为什么不撕下他们的皮肤来?”
他听到杀狗的人骂骂咧咧的梦话,他失去了自己的刀,只好胡乱挥动两只指甲参差的手臂胡乱撕扯什么,从他的甲缝渗出血水。
这叫他厌恶。
这个杀狗的人可能已经很久都没有杀过狗,是了,就和小丑再没有见过他的妈妈一样。但这些都与他无关,这个复仇者又一次来是来找那个神甫后的人的,他明白神甫已经死去,那么那人就该出来。他狐疑地盯着那个失意的鞑靼人——鞑靼人已经失去他华贵的袍子,纹身褪色身材走样,黑色的胡子和眼睛都开始泛白,他一定是有了白内障,这很不幸。
“哦!神甫来啦!神甫来啦!”
鞑靼人看不清他的脸,他也几乎看不清鞑靼人的,可那人就这样喊起来。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神甫?”
他问。
“你的声音我记得的,我记得你的声音的,几十年前的有一天你一去不回了,这里便陷入窘迫,你终于回来了那一切就都可以解决。哦!一生的取保候审。”
鞑靼人马上回答,站起身,颤抖。双臂不知道摆出什么姿势才好——他可能是想要行礼,可能其他什么,可能跪下,可能再一次躺下,但总之没人清楚。这时候至此未发一言的年轻人拉住鞑靼人的身子,他因此也就就倒了回去,整个人的魂儿和骨架似的,一摔下去就散了。
“不是神甫来了,神甫死了。”
“不!神甫怎么死了?神甫没死,神甫的门还立着,他自己怎么会先死?我不相信你,年轻人。”
可鞑靼人说完了这两句就耗干了力气,重回到一言不发的沉默里,和那一高一矮两个人一起了。
年轻人接着凑近,像条猫一样敏捷,在他的脚踝上下嗅起来。
“嘘,”他没有把食指置于嘴唇上,就只是问,“这里是在取保候审的所有人了,当然自生自灭是我们可以理解的——喂!我问你呀,你就是新的神甫?”
他于是把手放在这个年轻人的脖颈上,他的指尖传来些颤抖的触感,潮湿冰冷,他不禁怀疑这个年轻人可能已经死了,但不知为何还能够活动。他的身体比一具尸体更冷,怕是睡眠时湿寒早就入骨,这种邪气与他相伴半生之久以至于他自己早已习惯了,不反思他睡眠的方式方法是否有问题了。而只是关节肿痛难忍。
“不,年轻人。这个黑暗的秘密我就只告诉你,”他明白年轻人是在颤抖,他几乎无法忍耐自己要呻吟或咳嗽的欲望,他病殃殃,皮肤浮肿发白,自己怕是和他说了就会让他当场死去吧。就和那个鞑靼人被拉了一把一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脆弱,脆弱不堪,只可惜干涸的问题已经解决,他们只能另寻新的苦楚。他就说,“是我把你们的神甫杀死了,我用一把杀狗的刀把他喉咙给割开,让他流血死了。我不会接任神甫的地位,也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神甫来,你们的取保候审永不终结。除非死亡。”
那之后他们就都不说话了。他看不清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他可能单纯向后退了几步,也可能已经倒下。他自己浮肿的身躯让他做什么都寂静无声。
沉默也就持续着。
“可是什么,你怎么咳嗽了?妈妈……”
小丑的梦话回荡着,同时他还听见磨牙声,他看看小丑五官都缩在一起的,那张丑陋的脸。过去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他又看看那张脸。他终于忍不住去找那个年轻人,却在哪里都找不到,那就只能继续等待,无路可走。他愈发厌烦,恼羞成怒,啃咬自己一直到牙齿一颗颗脱落,最终他精疲力竭,也倒下去。
但他还听到咀嚼声,他明白这次的战斗将要开始了。
瞧!这个人。
他这时候看到年轻人已经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矮个小丑和那个杀狗的高个子从未醒来,他终于发现,揪出这个人。
这人是个乞丐,他的脊梁以不可思议的幅度佝偻着,所以难以发现。他面色红润,满布皱纹却也看不出年纪,黑发,白发,什么也没有的斑秃部分一块在他的头顶上存在着,几乎平等。身上仅有一张破布裹着,手里拿着一个饼子,一个玻璃杯——可能那就是之前神甫用过的,给出选择的一个道具,现在被他拿来了——他一边缩着身子一边颤抖,这种颤抖是他在咀嚼。
还未等他说出话,这个乞讨者就先行朗声开口:
“我是神奇的末人,隐没在末法之世的红琉璃里,从未来找过来见您,老爷——这个复仇者,红色的缔造者。”
“其实您不久就死了,但子子孙孙又生子子孙孙,你所复仇的有他们的复仇者,指数增长。您应该有学过兔子数列,在初中或高中时复仇者也如兔子繁衍生息,最终让这个世界只剩血,从一地狱,历一地狱,红琉璃红琉璃瓦,我们这样称呼它。最终我们也没有了,剩下这样一个存在,血液凝固,为复仇这件事毁了他而向复仇复仇,复仇者绝后,虽不再信神也不再信过去,但也从不远眺未来。活在红琉璃世界的光里,太阳给他温度就欢欣,有一块饼子一升酒就欢欣,不雕塑,绘画,有供他多活上一天的氧气也就欢欣雀跃。这样的一整个人类,这样的处境,您看如何呢?”
他狐疑地盯着这个人,这个乞讨者又在咀嚼了,但还没等他插进什么话就马上停下嘴里倒腾的功夫继续开口:
“老爷,您知道的,当一切都是复仇了,那复仇就消灭掉了。当每一口咬下的都是别人的肉,那别人也就消灭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也就是我。就像我们说:一切皆谎言!那就没有谎言。一切皆在一层布里!那这布就没法掀开,它的两面也都盖着布,一切就都是布,也就没有任何一层了。”
“这就是我向你描述的未来,老爷,也可能是我向您描述的人类——这没有差别。因为人类还未来呢,您不会对着任何一个人说——”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水泡的咕嘟声和断断续续的风声——这是因为他已经被面前的人低下身割断了喉咙,就用那把经历的多次战斗,已经满是豁口和血污的刀,他的颈部裂开成好几个不同的部分,皮和肉都向外翻。
他甩甩刀上的血,眼里都是可悲和怜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乞讨者,这个可怜虫。但他的话和那种未来都是必须要消灭掉的,这不容置疑。
乞讨者的身体时不时颤抖一下,但总体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皮肤愈发干瘪,从伤口中他的血液潺潺流出,越流越多,最终消失不见。他明白这是这个乞讨者自己的血液流干了,但它们都去哪里了?他知道这一点自己必须要知道,于是忙左顾右盼起来。
“可是呀,老爷,”乞讨者不知何时已经再一次站了起来,皮肤的颜色已经脱离了苍白而重回红润,将一只手中捏着的玻璃杯里那些红色的液体——它们就是他之前流出的每一滴血的总和——一饮而尽,又就一两口糕饼,“您该明白起死回生是存在的吧?尤其是对于我来说,我不是一个鞑靼人,不是神甫,不是什么死人也不是什么活人,更不是您自己,我是人类的代表。老爷,你已经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了。”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摊摊手,“你说是吧?”
他看着这个乞讨者,又想去寻找之前自己见到的所有人——就比如说那个小丑或杀狗的人,或是不健康的年轻人。可他们都不见了,一言不发。
就好像他们已然同意自己眼前这个佝偻可恶的鬼影作为自己的代表了一样。
“但是,不论你代表什么,为了什么而出现,这都不重要。如果你要做的任何事对我构成了阻碍,那么我就一定让你无法如愿。”
“我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呢?老爷,”乞讨者摸索着什么,双手不断彼此揉搓着好像要变一个魔术,“我要向您复仇呀!”
“您要知道,我和每一个您找上的人都不同,他们不过被动应对,我却主动出击。因为我毫无邪恶与不邪恶可言,我也毫无饥饿与饱腹可言,我不过是您复仇的结果,他们,才只不过是您复仇的原因,也很快不是。在结束自己的作用后被您抛弃,在成为驱动您,给您以慰藉的信仰后被您抛弃。”乞讨者猥琐地咬着自己的黄指甲,十分神经质地抽动几下,又接过神甫递来的一个青苹果啃起来,“啊昂,老爷,您明白吗我的朋友呦,不由得您向我复仇,而由得我向您,啊昂,呦,朋友,先祖。我把您困死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复仇,我不让您离开而死在半途我自然便消失了。就和您一样我厌恶我自己,我的复仇也将以自己的灭亡而告终。待您再也无法走动继续,我也就终于如愿。”
“我的复仇当然是要面对你的复仇,你的复仇与我相比软弱无力,在发生之前便将自己击溃。厌恶自己不过是方便的说辞吧,依我看,你无所畏惧。而且,必然饥饿万分,”他斩钉截铁,“你躲在角落里是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你的生命是快乐的,你的快乐简单易得。就像那个女人,不过你连信仰都不具备。”
“真的?我信仰您!复仇女神的神使过了很久后就成了复仇女神自己,再没有一个人能识字,念出那名字。”
“那么该说你是记住了我的?”
“没有人不会记住您,”乞讨者咧开嘴笑,眼镜在干瘦的脸上眯成一整个长条形,“我说过,在未来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幸,最终死去了。杀死邪恶的并不一定正义——甚至必然邪恶,比它杀死的那个邪恶要更邪恶,您就是最为邪恶的恶徒,而我也一样。你的邪恶在于将它开始,而我则是结束。在我们之间邪恶与否的区分就消失不见了,只有永恒的同态,并不复仇,一切一切都一般无二。”
这个瞬间他突兀地觉得自己得为人类而战斗了,这刻不容缓,如果这样的一个幽灵继续存在,取保候审的所有人都要孤老终生。他几乎要怒火上涌,与这个乞讨者搏命了。
可在下一个瞬间他就又发觉了这不过是他们阴谋的一部分,那个突兀,不知为何产生的想法有个极确切的缘由。那个侏儒,也就是小丑刚刚开始打鼾。
“老爷,您在做什么呢?”
那个苹果已经啃被完了大半,剩一个苹果核在乞讨者的上下两排发黄,不齐,又散出血腥气的牙间研磨着。苹果籽破裂了,他好像因此中了毒,就开始大笑出声。不久后停止然后吐出来。
“我在刚刚开始思考你的本质是什么。”
“您不相信我吗?”
这好像是个很好笑的笑话,他突然捧腹大笑,一股莫名的爽快感从脚跟冒上头顶。他就揪起那个小丑大声问他:
“所以!这个可悲的畜生就是你们的代表啦?”
小丑依然做着他的梦,却也反射性地颤抖两下眼角冒出几滴泪水。
看到这样他就满足了,又把小丑甩走到了旁,对乞讨者十分郑重其事地说:
“我明白了。”
“什么?”
“是,我明白你就是神,在神的仆从旁看着他你也自然与其合谋,你也是我要复仇的对象。你不过是孤魂野鬼,或与他们媾和的一个卑鄙小人。而我不是。我还有一具早已死亡的肉身,也因此我现在就能够捏碎你。”
“这一点您不是已经做过了?这是不可能的。”
“不,还不够,有些东西还有待确认。”
“您究竟要什么?若是复仇完全不必要这么多无意义的杀戮,混乱,思辨和弯弯绕绕。”
乞讨者依旧咀嚼不休,丢弃苹果核,抬起眉毛大睁开眼睛。他疑惑不解,他咀嚼不休,他于是还说:
“我能想到的,你拖延在这里就有一种快乐,简单的快乐。这是由于你的这具身躯不会死亡,即便有刀切,斧剁,一片片肉都凌迟刮下,你也几个瞬息间就恢复如初。这样的一具身躯许诺给你永恒的快乐,你不去复仇就举世无双,我能够想到百种,千种方法叫你永远把它延续下去。”
“可我并不会拖延,你这个污秽不堪的乞讨者,你费尽心机与我说话拖延摆出未来都只是为了满足低劣的口腹之欲,不论它们听上去多么合理或是鼓舞人心,你都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在神甫死之前与他会面而不用再取保候审。而我有我的目标,那就是复仇。这具身躯并非不会死去因为在复仇后我会死亡。在杀了你,再杀了另一个人之后我便要死。你明白吗?”
乞讨者舔舔嘴,对他显出低廉的媚态来,丑陋又猥琐。
“那么,老爷,我就更加无法理解了。”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你要知道,我本就不是因为你才来的,是你,挡在我的必经之路上一直喋喋不休,我也必须要杀死你。这之中本就不存在交流的必要。”
“可是,您是无法以武力杀死我的,不是吗?老爷。我没有对您造成一点侵害的能力,但我永不死亡,事实上,您就算拼尽全力也没法让我掉一根头发——这当然是说永久脱落。”
“也就是,我只能和你好声好气地说话吗?”
“我想是的,老爷,”乞讨者一脸谄媚地笑起来,这看上去十分可恶,几乎是一种威胁了,就像他在说“我们只能活一个”等等,“毕竟我的确在听您的话,我们的沟通对您来说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难道不是吗?从您一贯的理性来看,只有和我好好说,欺骗我,或谄媚于我才有可能找到逃离的途径。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低下头去,抢夺乞讨者的糕饼吞咽下去。那东西粗糙干燥,几乎瞬间将他整个消化道里的水液吸干,也几乎瞬间让他的食管开裂出几个大口子,他只好拼命地又把它们吐出去,大口喘着粗气,“哈啊……哈啊……”
“您看,您不可以这样做。我们这些粗人的食物您吃不惯的。”
“不,我就是要这样做,因为一切都正如我所料。只要它没能当场将我吸干,或放出大火将我付之一炬这就必然是我的胜利,”他依旧咳嗽着,但丝毫不影响说完,“因为这些食物都只是你为了你而造的,它们从未在现在、过去和任何一个未来存在过。它们就和你一样是……”
乞讨者的头颤抖起来,双手却捡拾着刚刚从面前人嘴里漏出的面渣子和口水,往嘴里塞个不停,“您在……说什吧唧……么?”
“你说过你是一个神奇的末人,是人类未来唯一的代表。但是现在我终于证实你既非末人又不神奇,只是卑劣又穷困潦倒的一个乞讨者,或你果真就是那个神灵的天使,你是一个幻象,或纯粹精神的存在。只活在我的大脑里,”他抓住乞讨者的衣领,一遍遍撞到那个杀狗的人的大腿上,那人浑然不觉,“假如我不回答你来自未来的问题就将会被困在过去而无法进入现在。或许你就是我的思想,你是我除复仇外一切思想的总和,也因此庞杂,湍急,无法统一而又邪恶。我落进你的圈套中了,我事实上并不是来找你的,那名单上没有你,而是另一个人,他可能也是个乞讨者但不是你这个,你是一个冒牌货,只为了维护你的神甫而出现在此阻止过去的将来。或许一个魔鬼才是最大的信徒。”
“我并不是一个魔鬼,老爷,我不过是卑微的乞讨者,也是从未来给您警示,又不让您前进的阻碍,”乞讨者终于咽下那一口,他似乎无法阻止自己的食欲,说,“如果您觉得未来是个神灵的话,那您自己就是啊!我是您的天使,又为何会与自己为敌?”
“很久以前我曾想过,在我睡眠后我的脑髓开始活动,它替我复仇去,也就是你,你是我对它恐惧的具现,”他停手,显露审慎的神情,“你的思考延伸至无限,誓要把神经末梢捅进每一个沾灰尘的角落,并以它们为触角取食,你低劣,又混做一团。你的思考只为它们本身的存续而存续,或是为了让我不去反抗,为了你口腹之欲的清闲不被一个暴力又和你一样不会死去的复仇者的打搅。因此你是邪恶的。你若不能死便不配活!”
“您或许是对的,可能,您通过同样的思考也开始剖析我,这很厉害。不过,您要如何脱离自己的脑呢?自己的神经系统,每一个感受压力、温度、光线、干湿、痛楚的末梢?”
“我该怎么脱离?”他好像听到一个久经历史验证的笑话一样大笑出来,不久后重归平静,夺走乞讨者手里的糕饼和玻璃杯,自己咬上两口吞进腹中,又一饮而尽,“我早就抛弃了它们!”
他身体的每一条管道里只流淌着血液和灵魂。他用它们移动自己的躯体和四肢,兼有思考的副作用。
他已经找到解决这个恶徒的方法。
“我知道我无法杀死你,但这不意味着我无法胜利,”他已经大声宣告起自己的胜利,而乞讨者沉溺在自己并不优质的葡萄酒和坚硬掉渣的糕饼中,短暂地没有回答,“因为我会先你而死,所以,我将把你的永恒钉死在我死之后,这样你就永远失败了。接下来我就要离开你,完成我自己的任务,你不过是一个阻碍。我现在清楚地明白了,事实上那个神甫还活着。”
然后他便割腕,自己的血液流净了,有些渗透到糕饼中,有些灌进玻璃杯。
那个乞讨者或许想着这个有血的人总算是大发善心,就如上一次一样扑倒在它们之上大快朵颐,而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胜利了,自己终于战胜了这个幽灵。
他的血肉灌进乞讨者的内部,他着起火,却浑然不觉。他明白自己的血液将要凝固,变得冰冷腥臭,这幽灵的身躯也就变得污浊不堪,因为他已经再也没有血,未来也就不会是透光的红琉璃。只有这个乞讨者,乞讨者满嘴谎言,他只是看到那一种幻象就畏缩了,他只是看到那一种幻象就觉得未来会是那样子,不可以改变了。
乞讨者吞咽着,一直不停地吞咽着,又举起玻璃杯饮血。他瞄准那些血液即将要凝固,卡在他食管中一半的时刻掏出亮闪闪的尖刀。
乞讨者浑然不觉,乞讨者就如往常每一次被他,或其他人喂食时那样低着头。他就在这个时刻把他的喉咙划开,确保不死,同时再切了半个糕饼在下方接住流出来的无穷血液。刀再剁回开裂的喉咙,接触位置滑至下部,刀尖捅进那个鞑靼人干瘪又满是老年斑的大腿中。刀被肌肉卡死了,他却只能呻吟抽搐,无力反抗。而作为他的布施,肮脏的暗红色在那个乞讨者的下颌下成了个永无止息的瀑布因为在他的体内这种死而复生的奇迹是在每一个瞬间都一般无二地发生着的,那些血液在他完成他的复仇前永不死亡。乞讨者吞咽,血和食物就漏下去,他再捡起吞咽,又漏下去,他于是便不得止息。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自由的幽灵,而是有着领他烦躁不堪日常的,仅仅是不会死亡的乞讨者,那就不足为惧了。如果有什么称得上一个红琉璃瓦或红琉璃光,那就只有他自己;假如那个幻象是真实的将要发生的便得先在他身上呈现出,然后才有可能推此及彼。也就是说,他将万劫不复。在这里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
他离开,轻易推开取保候审的其他人——他们已经排完了队准备要走开——并遵照应在前几日所做杀死神甫。这个复仇者方走远,身子便一沉,差点倒下去。
因为他的血液已经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