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不论那前些日子的名字如何变换,因邪恶或顾忌把自己凸显得更晚或更早,它们都已经过去。
这是第七日,他已经走过了很多路,就快要停下来。
他看一眼手中摊开的名单,咳嗽两声,滑到最下方,那里印着把手枪的子弹打进他心脏的刽子手的名字。也是他在这一整张纸上最熟悉的名字。
他知道那是谁,显而易见。
他也很快就找到了她。她好像有份便利店的工作,每天就给顾客扫小商品上的条码,二维码,他感觉她长得也像个条码。
可能是因为那是个年轻的女人,黑色及肩发,穿便利店员的制服,没什么表情。眼睛总睁开一半,露下三百,时不时拿她那几乎是纯黑的瞳孔瞟其他人。
他盯着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就退回去到神甫的身体旁,把他全身上下扒了个精光,从口袋里他翻出一个画着不知道是正十字还是倒十字的钱包,里面装着些现金,他就全拿走了。
他买了一个三角饭团,一瓶半价健怡可乐,作为自我的圣餐,拿去让她扫。
“总共是四块七毛三,扣这里,”她扫完了,眼睛还是向下看,把东西推给他,手哪里都没指,他咳嗽两声,她就指指自己的右边,“扣这里。”
“现金可以吗?”
他把尸体上摸出来,现在已经发黄发烂,几乎没法辨识的纸币递过去。她挑起眉毛,厌恶地盯着那些玩意,手悬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什么东西?”
“钱啊。”
“喂,你这损坏了,我们可不收的!”
他愣住了,又翻起自己的口袋,只好丢出几枚硬币——它们也都一样散发着腐臭气,发黄发烂。
她以一种可悲的眼神望而却步那些钱。没准——就他猜测而言,她是在想着“你不要想用这些东西收买我的灵魂”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她只是厌恶这种臭味,和这种气氛。
“一边去,后面的人先结。”
她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只好退到后面去了,直到不知多久后。
她大概也是累了,就走掉,换下便利店员都穿的那种制服,穿上一件印着黑白卡通角色的白衬衫,有口袋的外套,黑长裙,皮鞋,涂上口红但是歪了点。她对自己的外貌露出不悦的神情。但也懒得再去涂一遍。
他从不远处又走过来,靠近一些,忽略自己身上浓烈的腐臭试图嗅闻,她没有躲闪,这也就让他闻到了一股花或漱口水似的异香香,汗臭味,腥味——它们是廉价香水的气味,汗臭味和血的味道。他看看自己的手,发现他手上的血还远没有干,虽然已经不再从伤口上渗出他自己的,但其他人的都通通附着其上一点都未脱落下来。
“哦!现在我倒是认出你来了,”她叹息似的说,语气又突然昂扬起来,“你居然没死!”
“不,是你居然没死,我早就死了一遍而现在死而复生。我是来杀你的。”
“来根华子?这我平时可不舍得抽的,也是看你来了才拿出来,”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又从中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没接,她就又收回手,“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没能见过这个世界。”
“好吧……好吧!那么你们就不是一个人喽。那我告诉你我说的所谓这个世界就是你见过的所有人呢?你和他的脑子一块见过很多人了吧。”
“当然,如果这样来说的话,我依旧无法判断,”他揉揉眼睛,把正向外滚出眼球塞回去,“我只是要对这个世界复仇,因为我和那些人都有仇。在复仇结束后我不就见不到了?我不能说我没见过的东西是好还是坏。”
“为什么?我不记得你有这么,额,话少?”
“我和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不是一个人。”
“可你刚才还说‘我早就死了一遍’那不就是你了?死之前的那个人我可还记得,他算是我前男友呢,那个人中等身高,中等身材,长发,卷发是烫的没什么事就喜欢笑而且话总是极多的。”
“你说的这些我一半不在乎,另一半早就知道。”
“好吧,好吧,”她无奈道,没请假就离开,顺带手还从旁边人裤子的口袋里顺走一个钱包,“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可一直是个守法公民的!”
他笑了,她的话把他逗乐了,他笑完就吐出一颗尖牙——它的根部已经朽烂,于是脱落了,好在没流一滴血。
“也就是说,因为我来杀死你的这一天你要死了,所以就也不是你自己了?”他继续补充,一点点凑近到她眼前,伸手想要抓住她头上的什么,“我看你早就有计划想死了吧!我相信你是很聪明的人,不会是那个人说了什么就言听计从,也总不可能参与一场邪教似的集体自杀。”
“当然,”她没有躲避,“我是积极的参与者。”
“就像打卡上班。”
“不过是我先打出了属于你的那一发子弹,现在轮到你了,你来打出我的,我们都已经受够了这无休无止的生活。我们渴望那些不寻常的东西。”
“当然,”他回答,把手放在她的发丝上顺出一缕,轻轻撵着,她则像只小猫似的眯起眼睛微笑,这些他们都太熟悉了,“不过这之间的时光里我已经死去,现在或许你不过看见幻觉,又该如何确信我是真实存在的呢?一个幽灵,你相信幽灵吗?”
“当然,这又不重要。我说了,我才不在乎这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要你能够杀死我就好,不论如何。就算你什么记忆都没有,什么目标都没有,只要恨我就好了,我只需要你憎恨我——在过去的这些时光就连恨也是种奢望,我好久都没感受到它了。所以,只要我确实死于你手就好,就和你死于我手一样。”
“我的确恨你,因为你不承认这是复仇,我在本质上是一个复仇者,该是由我来审判你的罪孽。”
他说完后看到她努力憋笑的神情,自己也就非常想笑,他们对视了不到三秒就异口同声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鬼扯!”她用一只手遮住嘴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你怎么配审判别人的罪孽啊!我们都不过是些烂人,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几只夜猫子,社会的高炉渣,你怎么配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也笑,笑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没法回应。
“好,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把班翘了,咱们走吧!一块走去玩一天——就当是约会怎么样?”她用一只手捏住他的脸颊,向一边拉,然后松手叫它耷拉下来,“小别胜新婚,晚点你再想着杀了我。反正你要复仇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你自己,都弄完了想玩没法玩多没劲。”
于是她说他们要在这一天花光自己的所有积蓄——他在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有积蓄——好好的玩上一天,就像上帝的那个同在第七天的休息日,或哪个死刑犯行刑前那顿丰盛的断头饭。这种感觉叫他快乐,他于是同意了。
他们就在那之后花这整整一天的时间坐摩天轮,去空中餐厅,喝酒,喝茶,抽水烟,歌唱,逃票,欢呼,挨揍,遛狗,遛弯,无意义地发呆期待时间能够不要如此漫长能够快点过去,抽烟,咬人,跳华尔兹,嗑药,火并,骗人,布施,说澳大利亚人都是袋鼠的流言,说伊斯坦布尔的坏话——他们将度过美丽,充实的一天,他们几乎体验完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种快乐与它们实现的方式。
在路程中,她捧着本有昆虫和内脏的少女漫画,漫不经心地说:
“我想,有件事情你还是得弄清楚。”
“你说什么?”
她莞尔一笑。
“那就是,你究竟是对什么复仇,还是为什么复仇,”她摊摊手,然后抓住他的小臂移动到他的脸前,用他自己的手指指他自己的头,“依我所看这两者都很重要,你在这之前总是对什么人复仇,而忽略是为了谁。每一个仇人都有害你的不同方面,这一点还是搞清楚比较好?对不对。”
“你说的有道理,我想,我现在就是来为了自己复仇的。”
“因为我杀死你了?”
“是的,因为你杀死我了,不论如何是你扣下的扳机。”
“这个角度也挺有趣的。所以你觉得我邪恶吗?”
“我并未与你相约自杀,与你相约的那个人已经死亡,或是躲起来了——我是被你谋杀的,”他咳嗽两下,继续说,“你要明白,就是因为这点你就十恶不赦。”
他把手放下来,但依旧握着她,这次是他领着她向前走。走不过多远她就说:“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以往我们经常在这里坐下吃冰激凌,你喜欢草莓味的。而我认为那是和你不搭的颜色。”
他们于是停下,在那里买了冰激凌。她给自己挑了种他们都没吃过,卖三十多块钱的新品,她说既然都要死了那在死之前可以吃点新鲜的,钱也随便花了。他微笑了,也给自己随手在众多草莓味中摸出一个,他们结了账。
“这东西味道不错,谢谢你带我来。以及,我认为你邪恶没错。”他对她说。
“其实这就是你以前总买的那个,你只是忘记了。”
“不,这是我第一次吃它,”他舔舔冰激凌,它还没有什么化掉的痕迹,他也无从判断现在是酷暑或寒冬,还是无悲无喜无苦无难的春秋两季,这都不重要,“它味道不错,这是我自出生起第一次吃它,也是第一次吃冰激凌。我的生命就是从复仇而开始的。”
“奇异的角度,”她也尝尝自己的那个,可没两口就面露难色,她用纤细好看的指头给自己拿来卫生纸,吐掉,把嘴遮住,“榛子!我讨厌榛子,没准还过敏,可能过一会你就会看到我起疹子了。”
她紧接着把自己手里的冰激凌递给他,问:“你要吗?不要的话我就扔了。”
“那我还是要吧,”他接过,尝一尝。虽然他的味蕾早已腐败发烂,但他相信这东西味道不会差,“还不错。”
“不错——我应该没长疹子吧?”
他看过去,她属于活人的皮肤依旧如常。毫无变化。
“那么,和我讲讲我。”
他说。
“不,不是你。这点不是你提出来的?”
她顿一顿,思考措辞,他看出她有一种故意没完全掩饰的遗憾和悲伤。但那两种东西都很少,且转瞬即逝。
“你是一个新的个体,占据一具尸身,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新生儿。由你每一个仇人创造出的新的生命。”
“那我就说错了。不过,和我说说那个人吧。”
“那个人?那是个聪明人,他读了不少书,又干了不少事,更年轻点的时候试过发表小说,和几个朋友组重金属乐队,当过厨子,枪手,甚至还拉过皮条。可是他最后一事无成,和我一样,那人什么也不是。”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她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了,捏捏烟屁股,又伸进自己嘴里,婴儿似的吸吮起来,“他最喜欢说‘饶了我吧!’然后一蹶不振,他最擅长一蹶不振。”
“哎,饶了我吧!”
“嗯,就是这样没错。不错,”她又马上往他头上狠狠锤了一拳,又是几颗属于尸体的,松动的牙落下了——一定和之前的冰淇淋也有关,但这没所谓,“不许再说了!”
“好,好,不说了。”他揉揉脑袋,可能只是肌肉记忆驱动他这样做,他的身体觉得应该揉揉才对。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是因为在离开那个乞讨者后,也就是到那时候,他已经不会再痛。幸福也不再降临。他有预感自己现在只是模拟出一个人形,不过多时他的身体就会开裂,每一个皮下的黑色小虫或飞或爬,它们离开。他的躯壳同时轰然坍圮。
“你不走了?”
“不走了。”
“那我们似乎就无事可做,我给你讲一个飞行员的故事吧!或是一个母亲,一个黑帮里的老枪手。反正也无事可做。”
他似乎已经把所有漫不经心从她那里夺来,安插在自己的身上,贯穿左右,头尾相接。
“那些故事我都知道了。”
“哦,”他说完就沉默了一会,“这样。”
然后他们就都不说话了,气氛卡死。
“那我装成他好了,”她摆摆手,“就和你聊聊天,既然你是这么的感兴趣那是个怎么样的烂人,不如直接这样玩玩。”
“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放轻松些。”
“好,”他抬眉,审慎地盯着这个穿长裙的女人,“你说吧,我们好久都没见过。”
她也就在这时候换上另一副腔调,用一只手顶在他的额头上,腐肉几乎淌下来。看着自己的手,她表现得像有洁癖一样皱起眉,不可遏制地甩动起来。
“所以——你就是我死了后留下的玩意?我们当然不是好久都没见过,我们就没见过,这不合理,从逻辑上讲就说不过去。哦!而且我又得补充这样一点:你真是恶心极了……”
他看着这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瞧!这个人,他几乎不能算个人啦!”她然后便笑起来。
“你在表演什么?”他问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腔调说话?”
“我在表演我自己啊朋友,他亲切又可爱,虚伪到打眼看上去就正好一片空白。”
“那么我问你,我是什么东西?”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不过我是否说过了?”
他嘲讽地盯着她的脸,说:
“说过了就再说一次,你不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不,不,我当然能,你不就是我会活动的尸身,因神圣的驱动发起永不失败的复仇,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她绕圈子走着,继续说,“而我呢,是一个复活了的死人,我的魂魄呦——谁知道它们是怎么回来的?但总之降临在了我女友的身体上,我还真好奇,非常好奇这有没有杀死她。如果有那实在不幸。”
“不,你只是我让她装作那个死去许久的人后的她,你只是她在演的一部戏里的角色,不可能会是什么起死回生。”
“哎呀哎呀,朋友啊,你就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奇迹吗?你不能否认这一点,毕竟,你不就是个很大的奇迹吗?也因此你是最不该相信没有奇迹存在的,”他终于甩干净了手,不知何时已经给自己买了罐廉价的啤酒,一饮而尽,脸上多出些许红晕,“我说啊!当然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即:她是个神智学会,或其他什么研究降灵术组织的会员,或自己读了些书,或天生就有这些功能——这些解释仅仅是象征性的,毕竟她的过去与我何干呢——总之,她就是成功使用出了这样的,该说是魔法吧!将我的灵魂复活,引入自己体内而与它的肉体见上一面,这怎么能说是演戏?我为什么不可以是我自己?”
“你并不是在死后,因你自己而起死回生的,所以我说这不是你。”
“我说我是了。”
她好像全无所谓:
“那么你难道还要说什么,我的肉体由你来代为保管吗?精神和肉体又不是这样简单轻易地可以分开,你可以说你是我——我举双手赞成,同意!那么我不就更可以说我自己是我喽?”
“我问你,你为什么选择这样做。”
“怎样?”
“死,相约一起自杀,”喝完健怡可乐,他把手放在她的额头前,比作一把枪,“嘭!然后让子弹贯穿过去。你就死了。”
“就是说我的人生早就完蛋了,所以我想搞个大新闻,拉上她一起——当然,这不是拉着她垫背,不如说她完全自愿。我看得出来我们早就有相同的打算。毕竟,她也和你说过了,我们是极为单纯,以超越平常的,那些奇迹为饲料生存的,我们归根结底从未感受过痛楚,它也就是最令我们恐惧的无趣的根源。于是这里就——”
“——你为什么,”他的话戛然而止,他们撞到了一起就谁也过不去,“你先说完。”
“这里有个问题在于,如果我的死亡是我选择的,那这不就是一种很幸福,很幸福的死亡吗?我可是死得其所!”她假装垂头丧气,又马上欢快上涌,她露出十分欠打的笑容说,“她都和我讲过了,但依我看你的复仇毫无根据啊!你本就不对我负什么责,毕竟我们事实上就连一面之缘也没有过,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你也都不认识,或者你把他们通通杀了。总之,我觉得你干的事情没有一点道理,快快死回去吧——还是说你就是为了死而这样做的?”
“当然不是,我的死亡是一个必要的阶段,但我不是为了它而进行所有的复仇的。”
“那么你是为了社会的公平正义,建立美好新世界做的喽?”
“当然不是。”
“那么你是为了自己爽?实际上你就是个杀人成瘾的坏蛋——要说这样我懂你呀,兄弟,我自杀成瘾——咱们能聊到一块去!兄弟懂我的癖好。”
“当然不是,好好说话。”
他不耐烦起来,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缓慢掐住。
“嘿!别想动我女朋友的身子,”她马上躲开,像只鹦鹉一样又把头机械性地转过来盯着他看,“说起来你想不想去游乐园?我知道自己是很喜欢的,你大概也能喜欢。反正你也是为了什么而在复仇,它能让你爽了游乐园自然也行。”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是如此相信一种界限,就像你认为我一定要为了什么而复仇,一定要为了什么而对什么人复仇一样。这是一种神圣的界限,可我们的边界永远都不模糊,我不可能有一丝一毫是你,对你也是一样。管好你自己。”
“但你应该明白,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只要自杀而确定无疑地死亡整个世界的一切就也都会死亡,”她依旧随意,如此随意,用手指头卷起自己的长发,“好吧我其实只想说:你敢赌吗?你愿意吗?”
他看着眼前的人,他几乎接管了另一个人的肉体,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铁证——扎眼,如琥珀里的一条孑孓,所以就几乎是怒斥般,说:“这不是赌,在任何程度上都不是。我无比相信这一点是因为我们的生命是由无数细小的死亡组成的,我们在每一刻都死亡一小部分也是因此我们可能改变,学习,发生进展,染病,走向死亡——不会触及死亡,死亡是个更要重要的时刻——倘若你不承认生与死间这小小的界限可被打破,倘若你不承认我们从未方死方生那还哪里会有死或生?我们如你我一样活在可怖的虚妄里,人世间所有一切如你我活在可怖的虚妄里也就永不可能存在,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太过邪恶,又傲慢。我现在要说我认为你该死,你还是去死好了。”
“好啦,好啦,我走啦,”她摆摆手,露出鄙夷的神情,“享受你的假日去吧。”
“滚!”
他说完这些话就有些精疲力竭,什么都没动,在对面的人却好像终于感到些许羞耻。也可能他也是精疲力竭了于是去休息——这一点他不知道,他除了自己的复仇外对一切都所知甚少,但总之他看到自己面前消失不久的她回来了。
“我想如果一会你碰到他了,就什么也别说,那个人的废话一大堆。最好一个照面就杀了他。”
她又笑了,她好像总是很快乐。
“好,我会这样做的。所以,你为什么总是抽烟?”
“骨癌,”她无所谓地说,又转变成狡黠的神情,像一只纤瘦的黑猫转过头,舔舐自己爪子上黑色的毛,顺便遮住半只脸,用一边的眼睛瞟人,“你不会信了吧?”
“哦。”
“我想,你是一个速生速死的神,就像一个贴了‘有问题就打开我’的罐头食品,运到战场上去,或在仓库贮藏到时间的尽头。而假使有人拉开拉环,你就出来,让人间起刀兵。如此七天后死去。”
他没回话,只是微笑。
“你要酒吗?”
她问,递过来酒。
“不要。”
他拒绝。推开酒瓶。
“你要烟吗?”
她问,递过来烟。
“不要。”
他拒绝,甩到一边。
“你要槟榔吗?”
她问,递过来槟榔。
“不要。”
他拒绝,抓住包装袋,啐上一口。
“你要药吗”
她问,递过来快乐。
“不要。”
他拒绝,推开她。
“你要爱吗?”
她问。
“不要。”
他拒绝。
“一年的这个时候有些地方杏花通常会开,不大,但清香扑鼻,”她说着,“哦,你看不到。”
也就在这时他明白过一点来。假如踢给他一把枪,他就会为一点利益枪杀一个和他差不多的落魄的人;假如他思维敏捷,独立做出些成就,他等到老去就成了一个满嘴空话的神甫;假如他平庸地生活,结婚,生子,找到一份清闲又毫无机会改变的工作,他就会变成那个女人;假如他更有野心,更加努力最终和每一个有野心的人聚集在一处,他们就将永远融入那样邪恶的宴席;假如他有过梦想,并被裹挟然后死去,有人记得他那他就将会成为那个死人,模范般,一个跛脚的飞行员;假如他苟且偷生,或是聪明,太过聪明以至于懦弱,便毫不在乎其他的一切——他就将成为附着苔藓的一块墓石,也就是说他将从过去直捣过去,与未来合而为一。
那么他就是这所有一切的基石,如果没有他,他曾杀戮的,每一个仇敌都毫无可能,最根本上他就是那个最大的恶人,他傲慢。他对自己的恶毫不自知。
“想什么呢?”
她疑惑地挑挑眉,又拉着他往前走,他什么也看不清,就只是跟着。
“我想吃麦当劳……”
他小声嘟囔,忽略自己的脖颈已经腐败,消化道也大半萎缩。吃掉那个临期的三角饭团,或者说塞进嘴里,咽下去。
“那我们吃麦当劳?”她敲敲自己的手指头,皮肤苍白,仿佛一掰就断,拾起自己的意大利式无花果火腿三明治咬上大大的一口,她的牙齿陷落进去,无花果酱的酸甜,无花果的甜和一丁点刺激,面包的麦香,黄油,马苏里拉奶酪的奶香,火腿属于肉独有的气味,微咸,烟熏味和酥脆在嘴里融为一体,她几乎要笑出声了,“然后我们可以去鬼屋,试着蹦极,听一场演唱会,磕点药,吃墨西哥菜,吃埃及菜,找一个服务员——随便哪个聊聊天,把你剁下些卖肉……等等。”
可他已经不想要动了,说到底,那些一切对他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其实什么也没有体验到。他想了想就觉得该结束了,对她说:
“你是毫无个性的人,即便你说过自己渴望那些不寻常的东西,但你自诞生起,被养大起至今都毫无个性,从未展露出一点可能。在这样多彩,充实在满满奇迹与暴力的世界里静默无声。”
“那不是好事?我说少说,多做,总是好的。”
她给自己点上一根华子,娴熟而优雅。叼在嘴里吸一大口。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他摊摊手,它们的皮肤已经开始如之前的冰激凌融化了,终于生蛆。这是他抛弃了自己不会死而获得的生命,“你什么也不做,甚至,什么也不想。你的生活不过是一个回环,走过一小段路就踟蹰不前,然后回来。永不思考自己为何会存在世间。”
他继续说:
“我明白你会说他比较——是的,是的,他可尝试过许多许多事,但终于籍籍无名。他曾对什么人歌唱过,远眺,宿醉,跳下悬崖,创作,狂舞,打架,醉倒在路边的垃圾箱里过,一大半的身体都浸没其中——可他毕竟没有把自己淹死。我相信你也都做过了这一切,因为你们是同一类人。你们不承认自己的无知无能与平庸,说我们有个性,我们才不一样。可每一个不一样的人都是一模一样的,一般无二,你们只是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又继续说:
“可你们还是维系着最小的一点区别,小的可怜的,一点区别——就像你们曾不拥有一样的父母亲,不曾拥有一样的性别,外貌,名字,你们把这一丁点区别视为自己最大的宝物,誓不与任何一个其他人分享分毫。并且,你们在整个世界的夜晚里就缩在它的一旁,以审慎,又不加掩饰的态度索取其中那也只有一丁点的温暖。而不至于冻死。这是我所认为的,你们最可悲的地方,也是你们共有的一种邪恶。”
“我就不该回答你那些问题,你其实什么都记得,他的大脑还在你那,你从死亡里面什么也没得到。”她愤怒不已,用手指把烟直接掐了,又好像因心神不宁烫伤了,她痛得直跺脚,“你怎么现在和那个神甫一个样?废话一堆,你一点成长也没有,甚至退步!”
“不,你错了,”他从她两根手指间抽出香烟,扔到嘴里——当做一个受潮的饼干咀嚼,“我与他相同的就只有死亡,那大脑毫无意义,那灵魂也一样毫无意义,我死了两次而他死了一次。他只是想要一次好的死亡,给自己——可能也给你。但我更加贪婪,远远更加贪婪,我要每一个仇敌血债血偿,我要他们每一个都恰到好处地死去。这之中就包括你,你该清楚的。”
“我当然清楚,你很快就能也就该杀了我,但我对你说我在做梦感到费解,我必须反驳。我并不是在做梦,我也有属于我的个性,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之处。我是独特而富有魅力的生命。”
他于是笑了,继续笑,数不清这是这一天他第几次笑出声。
“第一日,那个老人以为自己战胜了死亡,但他没有,而我做到了;第二日,神甫以为他的知识富有力量,但他依然没有,而我有力量。”
“你在说什么东西?”
“要我继续列举下去吗?”
他邀功似的盯着她,或许也是想要她难堪,但他只遇到她回敬自己的盛怒。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说我独一无二。即便我经历几十年如一日无趣、平庸,毫无天分和运气的生命也是一样。因为我与他相约自杀。在那一天他没有如一般人被子弹贯穿脑袋一样死去,而是发生了奇迹使我无法再等他替我打出那发子弹,于是神赐予的痛苦降临我的身体,如啃食心肺,并给予一个横贯过去现在未来一切时间空间的烙印说我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你明白吗?这是我生命中见过的唯一也将是第一次奇迹,他创造了这样个不生不过不灭不死不经不增不减的东西出来!这就是奇迹,我看着你,”她看着这个人,这是个复仇者,他的皮肤已经腐烂过半,露出颅骨,子弹坑,“你是奇迹与诞生!过往的几十年我都听到神的声音,那后来我才发现它们是你的声音,你告诉我去自杀吧!和你的男友相约一起,用同一把枪。”
“事到如今你还是需要其他人的帮助才能让自己勉强存在一种个性吗?”
“哎!你妹的,”她骂出声,又短暂想了想发现自己力度还是不够而补充,“关你鸟事!”
说了这么久之后他们就都累了,他们都累的够呛了。她就停下来不走了,他也不走了,喘息着。
“差不多该结束了?”
“嗯,是差不多了。”
他看看她的脸,满是汗水和泪水的一张脸在现在显得丑恶,憔悴,这里面又渗出美丽。他就笑了,想如果自己的时间再多一些或许他就会爱上她了。可那是从未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不该这样想。
“没有假设的必要,不是吗?”她好像在这个时候明白了他在想的东西,可能她一直都会读心术,之前的争辩只是和他演演戏。她于是坏笑着戳戳他的脸,他看着自己的脸颊因那柔软,微凉的手指深深陷下去,又突然感到一些恐惧。这或许是对死的恐惧,前所未有,或许是对没有生命的恐惧,一样前所未有,他盯着她,她就说,“嗯,今天也该结束啦,总体来说我觉得你是个挺好玩的人。我已经如愿,至于你,也是时候完成你的复仇了。”
“当然。”
他取回自己泰然自若的神情,微微流汗,拔出自己的自动手枪——它染上锈迹,几乎浸泡在血水里十数年,看上去全然无法击发——拆下消声器,装弹,开保险拴。因他对自己第一个敌人最高的信任,紧握在手里,直对她的脸。
“哦?算了,省省吧,”她把那把枪按下去,打个哈欠,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另一把手枪。正是这把枪杀死了一个无趣的人,又创造一个无名无姓的无脸的尸身,而且一定是最优秀的。她也同样装弹,把手指放置在扳机上,枪口抵住自己的下颌,“早该这样做了,你不觉得吗?”
他没说话。
“有时候我会害怕你是骗了我。其实你就是他,稀疏平常,也从未起死回生,不过是一个凡人但假装自己与众不同。”
他微笑了。
“不过这种问题终究是邪恶的。我才不去问了,我愿意相信你就是那应来的复仇者,你是要杀我而来,我也就因你而死。现在,朝我开枪吧!”
他依然微笑,放弃得来不易的思考,回忆老人的教导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抬起右手比作一把枪,左手握在右手的手腕上,食指对准她流出几滴汗的脸颊,又向中间移动。
“嘭!”他说。
与此同时她自己扣动厚重的黑铁制扳机,除此之外必须说明和子弹一同发射出的还有一声巨响。子弹穿过头颅,声响震裂他的耳膜然后消失于无形中,她倒下去,也一同消失不见,就好像只是一个玩捉迷藏的小姑娘躲起来了,不过多久就会再一次现身,再一次地,现身。但他明白她死了。
这个复仇者嗤笑,却怎么也不愿走。
而不过多久:
瞧!这个人,在她倒下后她的男友如期而至,那是个极软弱,得过且过的男人,也是他名单上未记录的第八个人。那人与她年纪相仿,不过二十七八岁。他的血管里只有血能流动,生命被什么人剥夺后也不会再重来,同时,他绝无可能因任何缘故而为了什么复仇。更不用说抛弃一切。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这样可怕以至于他畏缩了,把自己的灵魂困在石头堆成的一座神圣的山顶上不去落下。可就是这样他也无法忍受每一日那秃鹫的啄食而终于找到另一个人,另一个软弱,无措的家伙。他们约定好帮助彼此自杀,终结生命,这样他们就都能上天堂——或是地狱,这无妨。他来到这里就等待着自己的女友用粗麻绳绑住他的手和脚,最终走到他的右边说一句“也别怪我”就把他一脚踹得跪下来,转到自己的方向,用一把小转轮手枪抵靠在他心脏上的皮和衬衣上,按下扳机。
嘭!
子弹贯穿过去,他的心脏破裂开几个大洞,子弹接着从他背后穿出。他倒下,确定无疑地死亡——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或许,他就连对方是否被自己杀死也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自己。
可他一下子便撞到了他,这样就让他再没可能被那一发子弹击中,他就是这个复仇者,正寻找着自己最后的目标。那个将他的生命,他的一切轻易许诺出去的软弱的人,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渴望不寻常的东西却又循规蹈矩,在便利店通宵度过整日又整日,吸烟,饮酒,永远不创造又陷落在对自己的幻想和对拯救的幻想中,幻想一种又一种或乐观或悲观但总是不费力气便自然到来的未来的人。这个人不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找不到,这个人几乎从不存在。
可复仇者举起他已经夺走许多生命的那把杀狗用的刀,将他扑倒,生扯开他抵挡在中间处的手臂。精准无误地,如完成一场重大外科手术般把刀插进了他的胸膛。
本该是这样的,可他又一下子静止了,又一下把刀抽出来,血甩了很远。
“哈哈!我胜利了!”
他大喊,一次次把那把刀插进面前人的胸膛里,一次次抽出,一次次插入,血液流出,甩到四面八方,一次次,一次次。最终这具身体上竖着一把屠刀已经不成人形时他就又大叫:
“哈哈!你终于要死啦!”
然后呆立,不动。
是啊,这是他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他第一次走动,第一次见到光,第一次呼吸,第一次吸气,吐气,也是第一次占据时间和空间,在历史里有个最小的位置,第一次有人能记得他,他终于完成了自己所有的复仇,他第一次是一个人,而不是装在罐头里的牛肉,神灵,一个作为速生速死的军用补给品的团块。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世上还有人类以外的东西,他即便是第一次看到也觉得它们美,只是移动分毫他就感受到莫大的快乐,他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块又一块光和火,他要燃烧至今,他要从人类方学会直立行走的远古保留柴薪,荒唐透顶!荒唐透顶!他看到一切,又无法看清楚,因为他的眼球呀它们已经落了下去,这模糊不清融为一炉的一切就给他快感,这熔为一炉!模糊不清的一切让他得到所有的快乐与温暖!
于是他把刀从那人的胸口抽出来了,他看着从自己身体的伤口上流出鲜血了,然后,一命呜呼。
瞧!这个人,就是他想着世界已经诞生,自己应该就此退下了,便瘫坐下来,欢快地从那人兜里掏出烟盒,打火机,忙不迭给自己点上一根。塞进嘴里头含着了。
可还未等他吸上一口,整个人便剧烈咳嗽起来。他开始吐血,越吐越多,永远颤抖、吐血也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他颤抖并且倒下去,他还快乐着,快感进入幸福,温暖如春,嘴里吐,流淌出发黑的血。因为在这个瞬间他的生命第一次产生了,死亡的阴霾一扫而空,生命中,世界里一切璀璨又总处于爆炸之中的力量都在他的眼前原原本本地展现出自己的华光,大自然正是渴求虚空,而他几乎触摸到了它们。
而更大的幸福在于,他由神许诺的生命,在它真正诞生的瞬间便恰巧结束了。宇宙的暴力,恶毒的呢喃,血水,恶神的火光,流俗,不反思的愚昧与其他繁琐,令人难堪的一切还未追上他的脚步,他的生命便轰然倒塌。
他的嘴里就这样如春泉般流淌出每一个被他杀死的,血液喷溅,是些罪孽深重的鼠辈的血。不过这实际上都是他自己的血,因为他也是罪孽深重,可能因为他是最为罪孽深重的一个鼠辈。
他明白自己是因欲望而起,由欲望而终的,这种奇迹已经结束,自己也必该在现在一命呜呼,但不是因为上述的这一切,他明白将要发生的结果但并不明白过程。是最后因为这所有的快乐,那一种太过神秘,无法言明但几乎就是他自己的液体喷薄而出,无知无觉,颤抖着清澈冰冷温暖透顶,一滴也不剩了。他无力地垮倒下去。
但也就是这时,他终于能吸烟,吐出烟雾,在这些烟雾里头他看见许多脸孔,像是他为自己的胜利欢呼,又像举行场燔祭。也就是随着这烟雾,随着他生命的死亡,我们的复仇者同样吐出残存胸腔内的最后一点灵魂。
他灵魂破体而出,它的名字叫做——不!那东西是如此澄澈美丽,并且内涵着原原本本的一种神性,也就是每一种宗教,每一种历史上的信仰都根本上崇拜的东西。它的隽永与剔透,精美,远超世间的任何一种神龛。
可它们全部落空,就在这个灵魂漂浮着离开他的身体后的第六秒钟,便被一阵微风,协同它竟然存在这件事本身轻而易举地击碎了。
那之后他便彻底倒下去,再没能够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