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取个什么标题

作者:小锅米线 更新时间:2023/10/2 7:50:59 字数:8238

这个故事来自我曾经的一位邻居。

好像是十几年前,我和他的公寓挨的很近,彼此就隔一条小巷,所以时不时有所交流,逐渐互相认识了。说起来我和他貌似还有点沾亲带故——只不过是最遥远的那一种沾亲带故,也就是基本上没什么关系。算了,还是少提我自己,多说故事。

我的这位邻居,要说特点也只有两个词:极度消瘦、脱离实际。要说有多瘦,只用谈一谈我有多少次透过他那旧衬衫看到他那十二指肠的轮廓就可以了,而脱离实际,说实在的,我记不得了。

有一天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他和我遇上了,他拉着我的手,整个身体颤颤巍巍,像刚被雌性吃了头的麦秆(这里的本应该是螳螂,这大概是某种修辞手法,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要之前借的钱,良心就战胜了这种念头,我把他带到了路边饭店,想让他吃点东西稍微恢复一下。

但还没等饭上来,他又拉住了我的手,他说他一定要讲个故事。他说这个故事是他时不时都和新朋友讲的,但这一次出了意外,那个他觉得与自己交情足够的朋友直接打了他一顿,更严重的是他要和他断交,然后像是怕遭报复一样绝尘而去。他感觉受了打击,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总感觉这个故事不讲不行了,而在路边闲逛的只有我,所以把我当做了救命稻草。

我对他的这些理由都没什么想法,但既然听个故事还能顺带帮别人个忙,那就听吧。这个故事具体的语句我记不太得了,但大概的内容还想得起来。我曾经整理过这个故事,但后面弄丢了,我在这下面尽我所能地转述或者说回忆: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平平无奇的先生,要说他有什么微微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他工作脚踏实地,总是对生活满意,也几乎不出现负面情绪。但因为这些都是有利于社会安定的优点,所以没什么人关注——没什么人关注这些优点也没什么人关注他本人。

但要说他一点特点也没有,那也就过于有失偏颇了,他有特点,而且是个近乎于怪癖的特点:这位先生特别喜欢煎饼馃子,他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对,煎饼馃子,就是那种煎饼馃子,就是那种街头小吃,那种在铁板上现摊出一张煎饼打上鸡蛋裹上酱料等东西吃的街头小吃。不过,这东西在这个故事里倒是称不上常见,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小商品,这一点或许是有些特别的。

他不是那种每顿都只吃这一种东西的怪人,也并非厌恶其他的食物的挑食者,他只是个发自内心爱着煎饼馃子的家伙。他的每一个朋友、同僚甚至是邻居都能很快了解他的这种爱。虽然有些奇怪,但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也就可以理解了,谁没点怪癖呢?可这种理解在某一个时刻断裂了,隐藏起来的矛盾也爆发了。当一件奇怪的事情开始展露出它真正的本性时,不论是好还是坏都会首先失去谅解。

有一天,政府换了。我们的这位先生本该对此毫不在意,因为他的工作生活和人际关系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恰巧是一件很细小的变故彻底让他的生活脱轨——再也没有煎饼馃子了。

在他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这位先生才刚下了班,感觉有些疲惫,但想到有几天没吃过的煎饼馃子的味道时,他又振奋了精神。于是他便去一家自己时常吃的小吃摊,在路上仔细考量好了要不要加个鸡蛋或者火腿肠一类的。就这样,等到了摊位,他连看都没仔细看便跟摊主点了一套煎饼馃子。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摊主告诉他这里不再卖煎饼馃子了,而是只卖鸡蛋灌饼之类的其他小吃,接着他说这些也都不错,就问我们的先生他要不要尝一尝。那位先生礼貌地拒绝了,然后离开了。他又去附近的每一个卖煎饼馃子的商家那里询问,但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他很困惑,且身体的疲劳愈演愈烈,最终,他什么都没吃就回了家,饥肠辘辘。

在家中,离群索居的他只好寄希望于报纸能帮助他,但却不尽人意,他没能搞清楚为什么发生了这一切。随即他只好改变方法,去问精于时事与法律条文的同事,那同事一丝不苟地回答他说这是因为政府在法律中修改了几个字眼,卖煎饼馃子变成了既轻微违法又不赚钱的买卖,自然就没有人这么做了。

这之后,那位先生大病了一场,一连几天卧床不起。对于他来说,吃到煎饼馃子的意义要比活着更甚,所以这样的变故无异于消灭了他生命的意义,他被击垮了。公司中的人起初是对于他的第一次迟到感到有趣,而后又过了几个小时,则开始对于他的第一次旷工感到疑惑不解,又过了几天,为他多日对待工作的恶劣态度而感到深深的憎恶。但这些都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了,我们的先生在能活动他无力的手臂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要掐死自己。

对这样的绝望情境来说,自杀无疑是他的首选,可就在他考量了许久打算上吊的那一刻,窗外传来了汹汹的叫嚷声:“革——命!革——命!革——命!”他侧耳倾听,窗外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一方面像是靠的离他更近了,但另一方面更像是整场运动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然后,在某一个声音强烈到极致的时刻,量变引起了质变,所有声音都陡然一滞。随之而来的是叫嚷声,咒骂声,哼哼声,打斗声,玻璃破裂声,还有种种其它的诸如哭喊和合唱的混乱动静,就好像一整个唱诗班和一列宪兵队骑着猪展开宿命对决那样。

这窗外的一系列骚动实在是过于富有戏剧性,以至于我们的先生一时忘记了自杀,手中拿着的绳子都慢慢放下,把耳朵靠近窗户下面的墙仔细倾听,可是他马上就被吓了一跳,因为,正当他把耳朵贴到墙面上时,对面传来了一声巨响,几乎把他震飞了出去。即便他从来没有听过,但他猜都猜到了——那是一声枪响。

当时他正处于很绝望的状态,脑子里想得都是去死,于是这一声枪响在他看来就是一种有比上吊更少痛苦的寻死手段,于是,他夺门而出。

我们的先生冲出门,钻进了骚乱的队伍里,几拳打翻了那个举着猎枪的人,一把夺过猎枪,打算朝着自己的头来一发。可惜他一连挪动了好一会也没能抵住自己的头部,因为枪管比他想的要长不少,他继续努力着。而也就在他终于对准了自己的下巴时,一个宪兵用他手中的棍棒打在了那位先生的背上,他背后吃痛,手中动作变形便向着后面开了一枪,那个宪兵被打飞出去,血肉模糊。

然后,又有好多个宪兵一拥而上,我们的先生放倒了他们一个又一个,他感觉很爽,随着他的肩膀因为后坐力逐渐脱臼,耳朵也越来越痛,宪兵们逐渐地不再向前冲了。那位先生感觉很痛,但也很解压,就这样杀下去或许他就不需要找心理咨询师了。于是逐渐地,他的心情好一些了,但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最终,很幸运地,在持枪的宪兵到来之前,他一下子昏倒了,淹没在了混乱不堪的人群中。这命运的操纵让他像是什么神话中的英雄一样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彩——他在想要做什么时出尽风头,又能够在结束后隐入虚无之中,全身而退。

我们的先生没死成,先前的那帮革命者把他给救了下来,于是,他在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地窖中醒来。他从床上爬起来,身边没有枪,也没有其他东西。他想吃煎饼馃子,非常想吃,但没法如愿,感到很空虚。那位先生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路,打开门,一个青年男人正等着他。“你醒了?”男人问。

他板着脸,没回答。男人向他介绍了自己,他是这里的一个什么长官,而至于这里,这里是革命者们的秘密花园,具体位置政府是不知道的。男人又问起他的态度来,我们的先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不过是在寻死,男人不说话了,他把自己预备好的话吞了回去——那原本是一道不是加入就是死的选择题。

“那么……唔……您又为什么要寻死呢?”男人这样问。

那位先生叹了口气,“假如一个人见证过了太阳的毁灭,又怎么不会把死亡当成唯一的幸福呢?”

“我懂的,”男人的这个回答出乎了他的预料,“我们也都见证过,也都痛恨过,疯狂过,但最终我们团结在了一起。可否能讲一讲您的太阳是怎样走入毁灭的吗?”

随后,那位先生把自己的故事都说了,更加之后他加入了革命者,更加更加之后他成为了革命者们中的骨干分子。他的意义在于煎饼馃子,既然他的意义随着煎饼馃子一同消失不再,那么一切的选择对于他来说都失去了意义,他于是加入了进来。因为,在未来的某一天,他或许还能再一次过上每隔几天吃上一次煎饼馃子的人生,那就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曾经上班的公司继续运转着,没有人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位安分守己的模范员工,他早就被忘却了。但在革命者之中来了一个新人,那个新人冷酷无情,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都毫不在乎。我们的这位先生从这昏暗的秘密基地苏醒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全然不再是之前的样子了。

在那之后,他又认识了之前被他打翻在地的持枪者——是的,那人还活着。那是个有些血性的富二代,他对我们的这位先生感恩戴德,真心觉得他这样做是救了自己的命,给自己了一次新的生命去在未来更需要他的地方为了理想与抱负一类牺牲自己。但那位先生对他的态度也不知可否,不如说,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世界上有两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真正什么都不在乎的和自以为是第一种但不是的。但不论如何,大多数给人什么都不在乎感觉的人往往难以亲近,因为人们没法预判和他们沟通会得到什么反馈,这样子控制他人的任何企图往往都落空了,而据我们所知,这种企图几乎就是一切社交的基本组成部分。虽然这样说,但真正很接近第一种的人反而会让人容易信任,毕竟,哪个健全的现代人不会相信自己手中的工具呢?

就这样过了一两年,他身边死了一些人,但更多数人没死。他的工作都干得很不错,大家都挺喜欢他的,他现在的上司——那个引荐他的青年人——的其他下属给了他一个神秘的惊喜:我们的先生被领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屋子,然后就在他刚刚适应了漆黑时,四周上下无数的灯陡然迸发光芒,而在那些光和灯和人的环绕中,有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一个小盘子,小盘子旁摆着刀和叉与餐巾,而盘子上则静静躺着一套煎饼馃子。

他走向前——几乎是被推向前的——落座,然后四周有一个声音——或者好多的声音——对他说道:“尝尝吧,特意给你做的。”在他的脑海中这声音愈发失真,仿佛一遍遍重复,并且最终成了某种机械产生的噪音,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了。他总觉得这场景怪怪的,有什么东西就是不对,不知为何这一切他觉得希望发生,但又不应该,十分矛盾。他想不清楚,总感觉问题是出现在了没有用塑料袋装起来上,为什么煎饼馃子没用塑料袋装起来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他想吐。

那位先生架起刀叉来,十分生疏地切割起煎饼馃子来,他从没这样干过,各种东西从煎饼中溅出,但也没人在意。他大口大口吃完了他的煎饼馃子,四周的声音还没有消散,化作了许多笑脸和鼓掌的手。他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但还是满脸堆笑,咯咯笑着在簇拥中离开了房间。

虽然只吃了这小小的一套煎饼馃子,但他总觉得自己吃了很多似的,肚子胀得要死。然后,他又一次大病了一场,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和政府的对抗活动也只好停止。青年上司在那之后再也没提过煎饼馃子的事,他的共事者们也都知趣地没有再干过这样的事,连他自己也像是忘记了——好像一切都告一段落了。

在后来我们这位先生写的自述中,他这样描述:“真正对太阳怀有炽热之爱的人,没法忍受被日光灯照亮衣角的耻辱。”

就这样,时间过去。他因为无比强大的执行力与超凡的运气在革命者中的地位快速攀升,但又由于对革命者们的指导思想没有丝毫信念而地位没法攀升到很高。时间继续过去,那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富二代如愿以偿地为了理想与抱负送了命,又过了几年,他那已然进入中年的上司也死了,只不过是因为不明原因。那之后,革命者们好像就变味了,没人要再死了,因为他们打算转型成一个主张改革的合法党派,而这一点,我们的先生不是很认同。但他又做不了什么。

现在,那位先生成了位耄耋老人,他虽然逐渐失去实权,但又由于资历太老而没被暗中搞死,但其实他也不太在意。在人生中很少地,他有了大段大段没什么工作要做的时间。他选择用这些时间写些自传之类的记录自己的过去与对煎饼馃子的爱,逐渐地,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被软禁起来的亡命徒,而像是位退休了的,德高望重的老年知识分子。

时间又继续过去,这一次格外长,在他刚写完第三四本书的时候,组织让他去到一个新建的基地,然后那地方就被完全合乎预料地发现,他也被逮捕了。在不知道是警官还是宪兵的人提交给他过目的罪名书上,有着难以计数的“故意杀人”,和夹杂在其中的好多“危害公众安全”,至于“参与非法集会”这样的字眼,一个也没有。我们的老先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叹了口气,然后供认不讳。再过一两天,他就要被一发子弹送离这个世界了——在这个国家,死刑很少见,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一定属于那能够被执行死刑的少数人。

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就像是被革命者们救下来的那一次一样,他感觉这一次的自己像一个死胎,人的一生中还真的没有那么多从新来过的机会可言。他想到吃煎饼馃子了。他从来也没有忘记煎饼馃子,他只是不再经常挂在嘴边了,因为他明白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人抑或是自己都一样。但最好不要忘了,他特别喜欢煎饼馃子,并且他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这一点没有改变过。

带着镣铐胡思乱想了一会,四周突然间便亮了起来,是冷光灯,不知为何他还觉得有点舒心。铁门打开,那位老人眯起眼睛,仔细辨别从门口来的人。来的是另一位老人,但穿着打扮和精神状态看上去都要比他更好几分——那是一位老绅士,目光炯炯有神,冷峻而狂傲,手下拄着一根文明杖。他能从气质看出这人是一位政客,只不过有些地方与一般的又不太一样。

“好久不见,大作家。”绅士很不严肃地打了个招呼。“很高兴认识您。”老人板着脸,但回答却很礼貌。“别这么生疏,我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呢,”绅士在老人附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慢悠悠地说,“我现在是这个狗屁国家议会的议长——副的,嘿嘿!可惜是副的。”“哦,”老人依然无动于衷,“我知道了,感谢您的介绍。”在这几句简短的对话后,他们一齐陷入沉默。

“我们见过。”老人打破寂静。“当然,您不记得了?”绅士把他的文明杖晃来晃去,看得老人眼晕。“见谅,我不记得了,并且,”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旁白,“您的手杖看得我眼晕。”绅士的手停住了,他摘下一直戴着的礼帽,露出头发略微稀疏的头顶。“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季,而您,我的朋友,正陷入一场由失恋所带来的……”然后他就这样一直鬼扯了下去,老人默默倾听着,直到绅士口干舌燥,自己把话停了下来,“……就是这样啦,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是子虚乌有。”他摊摊手。

“我们曾经共事过。”“我们曾经共事过,然后呢?”“我们真的曾经共事过。”“然后您离开了公司。”“对,然后我就离开公司。”“然后您进入了政界。”“没错!然后我进入了政界。”“然后您当上了议长——副的。”“嗯,副的,副的,唉。”“然后您想要来看我。”“对!但多说一嘴,您可不是我抓的,我只是来看看。”“像观赏动物那样。”老人不卑不亢地在对方奇怪的微笑中推进着对话,同时,他又终结了这样一问一答的交流。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绅士收起了笑,“我算是这一边您的头号粉丝,还请别这么说我了。”“好的,我不这么说您。”老人回答,他的话里根本听不出他要做什么改变的意思。“您曾经和我的关系还是不错的,那时候由于我对法律条文的兴趣,您时常来与我沟通。”老人直到现在才想起面前的这位精神好像不太对劲的政客是谁,感慨道:“您以前的性格与现在可不太一样,也正是因此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这一点上,请见谅。”

“没事,我的变化的确过于大了,”绅士又短暂地堆砌起他那看似野心勃勃但实际上意义不明的政客笑容,“我既然干这个,这是必然的牺牲。政客们是最好的演员,您要知道,他们可是二十四小时不休每年没一天放假的,真是的!要我说政府就该拨款给每个议员定期做心理辅导。您看,这也正是为什么我喜欢您的创作。如果一个人当演员当的太久了,他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谁,对于我这样的渣滓来说,这条完全适用。看您的自传,那些充满了个性、激情与矛盾的文字,我有时候都能感到自己体内有了生灵的火焰——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东西,比方说几卡车大粪——燃起,虽然这种变化不过是幻象,我离开了那些文字依旧是一个表演其他什么人的渣滓,但这又真真的给予了我一定的慰藉。”他越说越正经,越说越富有真情实感,以至于他不得不试图在后半段下意识地以大粪的例子找补形象,而这些老人都看在眼里。

“你来这里的目的,可以谈谈了吗?”老人的话第一次有了点情绪色彩,抓住这一点让绅士有些欣喜若狂。“当,当然当然,我可以救您,这基本上就是我来的目的。”“那政府的目的呢?”老人继续问。“政府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表面上肯定是要对您执行死刑,但其实那些老油条们从来也没什么信念可言,您是否真的死了,与他们无关。”“哦,那就感谢你的积极态度了。”老人本想只说这么多,但他转念又补充道:“只不过,你是我的读者,应该也多少能了解到我根本不在乎死吧。”“嗯,您的态度我从一开始就是了解的,所以这一趟主要还是见您最后一面而已,”绅士缓缓抬了抬眉毛,又轻轻吸了一下鼻子,“而且,我还想再听一听,您最后的态度。”

老人想了想,他想到煎饼馃子,想到过去的日子,想到公司,也想到死去的革命者们,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剩下煎饼馃子,以及太阳。老人酝酿了一会,然后朗声说:“当一个人见证了太阳的毁灭,他不会再容许自己继续过庸庸碌碌的人生。对他来说死亡不是幸福,但火焰是,不论太阳是否会在现在、过去、未来的某一天——某一时刻,复苏并继续放出那无限的光,他都已经不再能忍受温暖,当一个因常年穴居而无法直面阳光的人,一切对炽热与白昼的爱都会与追求死亡毫无区别!我在过去诞生,在未来死去,在现在毫无意义,但在一切时光我都毫无意义,于是,我追求无穷的火与燃烧成灰烬时放出的光芒!所有这一切,只我一人欣赏就足够了,其他的什么与我何干!”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老人不得不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喘起了气,坐在对面的绅士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过了一小会,看他调顺了气,绅士笑了起来,“刚才的能再说一遍吗?我回头记下来跟同好们分享。”老人也笑了,他边笑边说:“当然,我马上就再说一遍,只是别指望感情有这么充沛——你这样的性格倒也不错,我很喜欢。”“得您抬爱。”绅士站起来,戴上帽子,然后脱帽致意,然后再一次坐下。

“有很多视您为偶像的年轻人,等您被执行死刑之后他们反响会比较激烈,但接下来,您的形象又会被改造为某种更加温和与个人性的亚文化,”绅士以几乎是自言自语的音量喃喃着,“然后,这一切就都和没发生一样。我继续去当我的副议长,我们继续一路向前,只有煎饼馃子不复存在了,其他的与几十年前别无二致。”“当然。”老人的声音现在很轻柔,也像是在和自己说似的。

“真是抱歉,但我该走了。您的最后一餐想要吃些什么?”绅士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好像有些头痛,“哎呀,抱歉抱歉,忘记问了。”老人站起身,咳嗽了两声,俯下身子和他嘱咐了两句。绅士点了点头,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拿上自己的文明杖,走向了一开始的那扇铁门。老人将他送了出去,然后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闭目养神。逐渐地,从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啜泣声。

那一天之后的时间里,老人一口东西也没吃,他的身体因为斗争生活而落下了不少毛病,所以要比一般人更饥饿——但这又正是他想要的。

第二天早上,他被押赴刑场。在路上,上级安排将一个塑料袋装着的怪玩意给他,那东西像是某种小吃。老人一边走一边吃,他把路上能看的东西都看了个遍,再加上饥饿的缘故,很快他就吃完了那玩意。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空气里面尽是凉爽,但老人身体不太好,所以他吃完了东西就开始打哆嗦,只盼着自己能快点去死。

一步一步走着,老人回忆起自己的人生。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煎饼馃子是自己生命的意义,也想不明白再生命失去意义之后自己为什么不自杀,更加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加入那帮革命者。但有一点他还是想得明白的,他已经改变了,现在的他不单单是不畏惧死亡,而是向往着生命的意义,即便那蕴含在死亡中也在所不惜。

他看到作为自己上司的青年革命者——他出奇地年轻,就好像时间并没有和他签署那个残酷的约定。青年盯着老人,开口问他,“那……套煎饼馃子,你吃了吗?”“没有,我没吃。”老人低着头回答。“可我明明看到了,你吃得一干二净。”老人抬起头,笑了起来,“我才没吃!我那是把它邮寄出去了而已,你们都不会懂的。”青年也笑了,他咯咯笑着继续问老人,“那么,味道怎么样呢?”老人笑得前仰后合,他都有些喘不上气了,“你问这个啊,那我哪儿知道!等回头到天堂那边,我会和上帝一起用刀和叉慢慢吃,细细品味,就像本该如此的每一次那样。”“这样啊,那也记得让我尝尝,这让你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青年说着就走开了。

于是乎,老人在一无所有的园地中,也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中;在乌云笼罩下,也在烈日的炽热下;在镣铐与疼痛的束缚中,也在矫健的步伐中,走向刑场。

老人明白等待他的只有一声枪响,这是他早就知道的。老人以及等待这一刻太久太久了,以至于他很早以前就忘记了自己在等待,但幸运的是,他现在记起来了。他感觉自己的一生十分美满,而这一刻,是其中最璀璨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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