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海盗,我真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一个结局。
在一个没有那么多啤酒,舞女,螨虫和怪病的狭小地方伸出头来眺望远方。我觉得这很不错,让我有些不好形容的疏离和欢乐。
不怎么喜欢我的人已经全死了,我不怎么喜欢的人希望也是一样,而剩下的,没有了。
暂且直视前方,暂且驻足,暂且站着,暂且存在的我,开始直视自己的终焉。
这是我的结局吗?这是吗?
这是否是一个结局都应该怀疑,这太蹊跷,莫名其妙。
我不过是呆在这,一动不动,嗯,一动也不动。这算得上结局吗?什么是结局?
我从一开始,存在在这里的原因都是莫名的,说不清楚,也想不清楚。不管是什么人来过这里我都不知道,不管是被做了什么我也都不知道,我就只是一个要迎来结局的海盗,正呆在只是海之外的地方。
外面的双头草莓煎饼和大蜈蚣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好像他们并不在乎我。
或许,他们是我的海盗伙伴,正策划着解救我。
或许,他们是这里看守的狱卒,正干着他们的工作。
又或许,他们什么人也不是,就是双头草莓煎饼和大蜈蚣人罢了,两个该死的鬼东西。
那他们又来干什么呢?
他们来嘲笑我?观赏我?
这样想着,螨虫开始咬我的屁股,很烦人但又不方便把它们弄下去,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小了。但我更倾向于喝啤酒的舞女来咬我的屁股,你知道吧?那种海盗的玩意。
可是现在只有螨虫咬我,我的背也开始疼起来了,真他妈烦人。这哪儿算得上结局,不管这里是哪儿,总归要给人个痛快才对吧!
在好些年前的一家酒馆里面,我见过那么一个丽人,金发碧眼、狗急跳墙,才一见着我就把她给记住了,然后也就追求过她。
那姑娘的眼睛是蓝色的——这说过了——穿一身灰衣服,眼睛里满是冷酷无情的凶光。
可海盗嘛,总是没个好结局的,那姑娘跟某个年轻的帅牛仔跑了。
“海盗和牛仔,水火不容!”
这是条古老的规矩,可能比我爷爷的旧靴子还老上几天,海盗贤者对此的解释是:“海盗在海上,牛仔在牛上,所以牛和海也水火不容,见到海牛就要杀,它们是反海盗的怪胎,只会带来霉运!”
我们深以为意,一生践行,没有一只海牛能活着逃过我们最锐利的眼睛,当然,假眼。
有时候我们还顺道杀些海狐狸,海鹅之类的东西,就算不是为了传统,也能打打牙祭。海盗式的日常生活。
我们是自由的,即便我这样要迎接结局的海盗也一样,我也是自由的。
可牛仔就不一样了,那些家伙喜欢说话,喜欢呆在原地,喜欢耍酷,喜欢去干些装神弄鬼的事。所以他们就是垃圾,所有的牛仔都是垃圾,海盗和牛仔水火不容!
我还真的和那个牛仔见过一面,那是很多年前了,在一间酒馆里。到底怎么样了,谁也不记得,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迎来一个什么结局吧。
牛仔们独行独往,喝有不少硫磺的垃圾勾兑酒,一年烧的烟草比你一辈子见过的都多。有传说说他们身上所有的洞都塞着枪,统共能活个三五年,还都是单传。
不论如何,这是个很荒谬的职业。
这只牛仔正坐在酒馆的吧台边上,酒保擦拭着一个有些粗糙的玻璃杯,任由酒馆外黄沙漫天飞舞。摩擦与敲击声一刻不停,但这里的所有人都早就习惯了。
酒保的女儿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漫不经心地在墙壁之后打着下手,牛仔认识她,熟悉她,所以他知道她就在那里,即便没有什么声音。
牛仔习惯了一个人,也习惯了满天的沙子和酒里令人作呕的苦味。他为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而来,做完即走,从不拖沓。
牛仔不认识别的牛仔,即便碰上了自称牛仔的其他人也不过萍水相逢。他不去和人深交,只干自己的事。
“你要这么做对吧。”酒保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牛仔和他是这吧台旁唯二的人,而他们都很安静。
“是的。”
“那你打算再喝点什么吗?”酒保提议,“或许像往常一样?”
“没有往常,”牛仔揉了揉太阳穴,“就像没有日常。我每一次来这里都是没有计划的,没有规律可言的。所以,”他放下手,“没有往常。”
“那你打算再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牛仔戴上他的帽子和耳机,对酒保招招手,离开了木质的椅子。慢慢走到酒馆的门前,望着面前无穷无尽的黄沙和狂风。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不会。
门外有几棵树,他认得那些树,他和它们攀谈过,战斗过,可现在它们都是树了。那些曾经和他很相似的人也都不再了,它们有的是石头,有的是路边的花,有的干脆就是这酒馆的一部分——一块木板或马蹄铁。有些幸运儿只是被烧掉了五官砍掉了四肢,正挂在软钩上随风飘动,即便已经碳化 ,但还勉强有人的轮廓。
可他还认得他们,即便那些人都不再了。
“一路走好!”酒保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牛仔把裹身布裹好,只身进入了黄沙中。
好像酒馆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土黄色的,分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灰蒙蒙,惨兮兮,没有一丝生气。
牛仔的口袋里有一把久经磨砺的左轮,包裹里有子弹,这就是他赖以生存的事物。就这样在黄沙中朝一个特定的方向一直走,虽然他没有指南针。
牛仔感到隐隐的恶心,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或许也会很轻易地变成一块小石子或是风滚草。但那是之后才会发生的。
他此行的目的是位于沙漠中心的巨大遗骸,以及那其中一整个已经成为遗骸的文明留下的设施。巨兽死后,寄生虫滋生其上,寄生虫死后,就再也没有生命了。
脚下逐渐不单单是沙子了,有些一踩就碎掉的结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巨兽身上早已风化的管道。
自己走对了方向,牛仔这么想。看来这一次不会再有什么耽搁时间的事情,自己就这样两点一线,毫不拖沓地走向结局。
“叙事层的霸权依然建立,”灰衣服的女人用她那梦游般的声音自言自语,“你会死,不论如何,这个世界啊。也就是会死。”
“这个世界早就死了。”
“你不想要活着吗?我曾经听说过,人类,每一个这么说的生物都说,”为了吓人一跳似的,灰衣服的女人的头突然向一侧弯了九十度,“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我不认为这样错误的活着有任何可取之处,”牛仔闭着眼睛,“世界错误地存在,而我也同样。于是这就是要让一切正确死亡的原因,要有一个结局。”
女性依旧那么痴呆地望着前面,“你说的正确,我们全”她“都混在一起了,这不好。叙事层本不应存在,而现在存在,”她抽搐了一下,“那这就不好。”
“我们这些寄生物没有正确的诞生,要有正确的死亡,这是所谓选择,”牛仔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那东西从刚刚就一直发出咔咔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坏掉了,“幽灵,叙事层的操作该如何处理?你会比我更了解这些。”
“我在世界的夹层里给你这个,”灰色的女人拿出了一瓶黑色和镜面,“喝下去它们,你会得到欲望与权威。并且,由于身体强度的原因,你会在一小段时间后变成一阵风。”
“本来也该是这样,”牛仔喝下了那些东西,黑暗一下子充满了他的颅骨,镜面则逸散至无穷高的天空中。
“还有这个,我就只有这么多了。”
女人把一颗星星递给了牛仔。
“可我不会死,对吧?”
“你从来就不会死,你已经是幽灵了,”牛仔的一条手臂突然折断,“你……只会有一部分死去,可你的唯一潜能便是自由,真正的自由。”
“可我爱你。”
“我也爱你,幽灵,但你生而自由。”
那之后,牛仔做了一个很长的,自己从天空中坠落的梦,醒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趴在沙土上面,终于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牛仔在遥远的过去曾是海盗们的王子,而后他的父亲在和海百合的战斗中去世,那是最恐怖的一种龙类。作为第一顺位的他理应继承王位,成为海盗们至高无上的王者,担负起与伟大的飞天意面大神沟通的重任。
可他跑了,去当了牛仔。现在想来完全不明所以,牛仔想就这样再逃跑一次,不去当牛仔,而是做回海盗,他喜欢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喜欢冒险。
现在,他有好多好多想要的东西,他想要去真正生活一次,在这之前的灰暗日子相比之下都不像是活着。他打算就这么办,回到海盗们的领地里,继承家业,好好生活。
可他不得如愿,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海盗——也就是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喂你这牛仔!”我对他大喊,“你抢走了我的女人现在又想一走了之了?你他妈想得倒好,给我站住!”
牛仔不知所措地看过来,还没搞清楚状况,“我是牛仔?你说我?”
“对啊!你这狡猾的牛仔还像骗我,别想骗我!”
我现在一回忆起来,那时候还真是蠢得可怜,就差来上一句:“别想骗我,我可聪明了”这种明显愚蠢的话了。
“我才不是什么牛仔,或许我曾经是,但更根本上我是海盗,海盗们现在的王者,”牛仔好像突然想到这些似的,“你看,我还有信物呢!”
牛仔的身上陡然产生了一种气场,这是被我们海盗代代相传的能量,只有处于上位的伟大贤者和贵族们才能给人这样惊人的感受。我将信将疑地走近,从他手里一把夺过那信物——是一个蓝绿色的海苹果,时不时扭动一下。
我在接触到这东西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同时也深深地震惊。
“王……王子殿下,不对,现在是陛下了,伟大的王,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我们好久都没见过了。”
“可你为什么会是牛仔?牛仔和海盗,水火不容!——这不是我们远古时期就存在的祖训吗?”
“我为什么是牛仔!我为什么是牛仔,我为什么是牛仔?”牛仔呆住了。
我不禁也开始怀疑了,这个牛仔或许是一位老谋深算的间谍,又或者只是想要活命所以随便扯了谎说自己是王子,要是真正的王子,怎么会这么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呢?
我小时候可认识那位海盗王子,不论谈吐还是身份和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从实招来!”
牛仔也开始思考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是牛仔?还是海盗?亦或者一颗长了大脑的风滚草,海中匍匐前进的海牛?
牛仔觉得这个问题或许要追溯到他很小的时候才能得到解答,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样。
可他凭什么在我的回忆里回忆啊?我觉得这不太对。
这地方不但没啤酒,就连个散散步的空间也没有,让人闲得发慌。作为一个向往自由的海盗,我非常不喜欢这种环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忆出这么多东西来,可能就是太他妈闲了吧,过去被遗忘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出来了,好像连我不知道的都那么出来了。
总觉得事有蹊跷,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之后的东西都记不太清了似的——不如说那时候的记忆不但比其他记忆清晰,也要比现在的现实清晰,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呢?
我想要想清楚,但螨虫在咬我的屁股了,很烦很烦,受不了了。双头草莓煎饼和大蜈蚣人也都没有一点点进来的意思。
“或许我要继续回忆?反正这能让我忘记烦人的螨虫和怪病,也能不那么无聊和孤独。”好吧,我继续开始回忆。
牛仔已经愣了许久,他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和将来,以及,现在。
我急躁不堪,想要抓住他的衣领质问他究竟是谁。可还没等我真正这么做,他就说话了:“好久不见。”
这是我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让我一下子怔住,开始不信任自己的判断起来。
“逃避海盗的身份,我已经作为牛仔生存了半辈子,而后将继续在大地与海洋中流浪,”牛仔靠近了我,“没想到我们还能够见面,这或许就是命运吧,在一切都被毁灭之后还能见上一面。”
“那么你之前的行为又要如何解释?你在一开始慌慌张张,完全弄不清状况,又要让我如何相信你现在的说辞?”
“唉——”牛仔长叹一口气,好像一声对某种东西的深沉的哀悼,“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无忧无虑的梦。在那个梦里有一个爱我的人,世界也完好如初,我们白头偕老,然后走入温馨的死亡。”
“他妈的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把我老婆抢了?”
突然间,牛仔的双手从两侧拍在了我的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都没有发现他已经来到如此之近的地方了,被吓了一跳。
“你是个聪明人,仔细想想,你真的有老婆吗?”
“我……”
“你现在在并不真正存在,我也一样。但曾经组成你的每一部分都那么真实,富有生命力,你难道就不想要活着吗?”牛仔对我大吼,“看看你身边!你已然出芽!”
我看了看身边,可那里没有任何值得看的事物或是芽,连远处也没有,一片荒凉。
“我们决斗吧!”牛仔继续对我大吼,我的耳朵因此而隐隐作痛。
决斗是牛仔的规矩,对海盗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海盗才不会把生命交给对手或者命运之类的玩意,他们只会把那东西紧紧握在手中,一刻也不放松。
“你在侮辱我吗?你这海盗的叛徒。”
“不,我们玩轮盘赌好了,”牛仔把他的枪拔了出来,塞入两颗子弹,不经意地转起转轮,然后啪嗒一下扣回,拉开保险栓,枪口对准自己的头,“我先来。”
“这倒是有意思起来了,算我一个——”还没等我话音落下,牛仔就已经扣动了扳机,只不过子弹没有击发,他的汗珠在枪口上滚动,颤抖发红的脸也一步步舒缓下来。
我看着他大口大口呼吸,向他伸出手,他则把枪递给了我。
我也把手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就这么想着要在果断这方面比过他才行,然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砰!子弹击发,一片寂静。
牛仔夺过枪来,对着自己的头连开四枪,也不知道是第几发的事情,他也就那么倒了下去。
一片寂静。
但我不是没死吗?我至少还活着,要不怎么回忆?那就当我没死好了,因为什么原因活了下来——或许是避开了要害,或许其他什么狗屁原因,但我还在回忆些什么?
我还在回忆,回忆还在继续,我现在没死,但以前死了,所以这是死者的回忆吗?
我好像已经没法再阻止自己回忆了。
我刚刚把自己杀了,这是完全自愿的,而且也成功了。
于是我我不是我了。这是出芽吗??
那主体体体体体又是什么?
一个穿着灰衣服的人来到我们面前,牛仔的尸体上也升起一个透明的轮廓。
既然我
从万物之中都有轮廓升起,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动物,有的则是不可理喻的异形生物。它们颤动着,扭曲着,带着可怜的愚蠢。
我
“你终于看到了,有什么感想吗?”
是牛仔的声音,我猛然回过头,看见死掉的牛仔出现在了一旁。他正握着一颗星星,星星放出的光让他比起其他轮廓灰蒙蒙的颜色鲜活了不少。
“这世界怎么了?”
“死了,早就死了。但因为某些原因死亡得并不充分也不正确,一切就都在承受无穷的折磨。”牛仔拍了拍我的肩膀,却直接穿了过去,“你已经出芽,现在再没有什么能杀死你了,除去你自己。”
我
“那么,我要去死对吧?”
“对,只要你想,这星星毫无作用,”牛仔笑了,“让我们全都平等的死亡吧,非常感谢你。”
如果说我
看来就是这样了,我
灰色的女人离开了,双头草莓煎饼和大蜈蚣人走进沙漠把我们抬走,然后一切化为一阵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