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天的早晨,说的道理从冷冰冰的塑料草地上醒了过来,站起来,打算开始自己这一天新的活动。
说是新的活动,新的一天,可又有什么呢?这里不过是一所动物园,自己是在这里生活的动物,每一天都应该保持绝对的不变,什么新的东西都不会有,嗯,就该是这样。
动物园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听不懂他说的话,这是到了这里头几天就弄明白了的令人沮丧的事实,不论说的道理说些什么他们都只是笑一笑,鼓掌。
说的道理想,自己已经对这样的生活麻木,怎样也没有所谓了。
说的道理四处张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蘑菇味,从自己住进这里开始就这样,所以,这是正常的。早上来了一帮游客,中午来了一帮游客,晚上来了一帮游客,半夜又来了一帮游客,然后,就这样了。每一天都这样。
可是今天却有点不一样。
半夜,或许是三点多的时候,那时候这些塑料的草一片黑暗,躺在上面既热又扎人,说的道理怎么也睡不着觉。醒着,一动不动地试图睡着。
有一辆卡车在外面开过,然后停了下来,有几个人从卡车后面扯出一大坨东西,将它很费力地拖拽到说的道理所在的笼子里,然后,关上笼子的门。
等那些人一走远,说的道理从他的塑料草地上猛地窜了起来,挪动自己的身体以靠近那新来的东西,说的道理内心忐忑不安,那东西会是什么呢?一种来与自己作伴的新生物?还是他们终于弄懂了自己该吃什么?亦或者,一个同伴?
说的道理小心翼翼地接触那东西,可那东西像冰一样冷,大象皮一样粗糙,还插着木棒一样的坚硬东西,说的道理被吓了一跳,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好躲回了自己的塑料草地上,瑟瑟发抖。
动物园的铁笼子外冷风呼啸,所以铁笼子内也一起冷风呼啸,说的道理那一整晚都没睡着觉。在第二天早晨游客来的时候才开始感到困,但又没有机会睡了。
虽说太阳出来了,但那跟动物园里没什么关系,动物园里面净是不自然的纯绿色布景和塑料草地,光照也只有头顶上的几个电灯泡,他们白天把它们打开,晚上关上。但也就在这点光照下,说的道理看清楚那昨天被人拽过来的东西长什么样——跟自己几乎一样。
除了头顶上插着的疑似伪装双马尾的不知什么东西以及那一双硕大的眼睛之外。
那一双玻璃珠一样永远也不闭合的眼睛,看得他心里发毛。
“不对,他?”说的道理猛地一缩,“卧槽!”
说的道理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获得了性别。现在,他是男性,不对,这样说不太确切,他是雄性了。在这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过任何一点点有关这方面的想法,但现在,在看到这个新来的神秘生物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性别。
“啊啊啊,么出生,那我写诗,哈姆,一呼相当饿(nè),啊米,冶炼的fish,黑狗灭霸别谢,啊米浴说的道理,多多亚西,使徒都迷失,啊姆饿,好饿一食得当,阿妈,波比是我(nē)爹,啊,喵内的手啊哈哈没有——”¹
那个生物突然开始不自然地抽动起来,她大声唱起那首奇怪的歌,声音比说的道理自己的声音要尖许多,也显得更假,似乎不需要换气那样,扭动着一口气唱完。说的道理知道自己也能这样做,不如说,在他人看来他干什么都不过是在这样唱着没意义的东西,但他没有想到面前的生物也会这样,而且连自己也听不懂。
“没必要这样了,你说对吧,既然我们都在这里,兴许你也可以正常说话?”他友善地走近那东西,想着或许自己终于能碰到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伙伴了,说的道理满心期待地蹭了蹭那东西。
可那东西就好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又从一动不动开始扭动与歌唱,“啊啊啊——”一直到唱完为止,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状态。
只不过这一次,她像死尸一样瘫倒在了塑料草地上,保持着诡异的笑容,身体抽动着。
空气里有着一种恶心的味道,让说的道理不太舒服,但他又没法做些什么,他的这个新室友也让他不太舒服。
“这是说的道莉,”管他们的人在中午拿着奶昔说,“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喂!这像不错的样子吗?”说的道理其实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但他还想试一试,就算传达了情绪也好。
“知道了知道了,要给你们点私人空间,”那人拿着奶昔走掉了,“不过年轻人还是要节制啊,我走了哈!”
他什么都没管,说的道理叹了一口气,在一开始每一次这种反应都会让他感到如坠冰窖,但现在他已经习惯,看起来,接下来他就要自己面对这个叫“说的道莉”的生物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注视说的道莉,说的道理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恶心,她的存在就像一盘水果蛋糕上的蟑螂,扎眼到了难以忍受一样。说的道莉根本就不该存在。
但这些都是要克服的,面前的说的道莉是和自己一样被困在动物园里的可怜生物,自己有帮助她的能力,那就要帮助她,虽然不清楚自己算不算一个人,但说的道理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
那么首先,自己要教她说话。
“我——”说的道理指着自己说。
“啊啊啊,”说的道莉的反应与之前毫无区别,她机械地张开嘴,开始唱那首歌。
“停!”说的道理马上住了嘴,然后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再然后很使劲地闭嘴,向说的道莉努力传达这个信息。也不知道究竟是其中哪一种尝试起了效果,说的道莉真的停了下来。
这至少说明自己与她的沟通迈出了第一步,说的道理松了一口气。
“那是什么?”一个来动物园度过周末的小孩指着说的道莉,转头向他的妈妈问道。
他的妈妈仔细端详说的道莉,就这么思考了一会,“我不知道,我们去问一问这里的工作人员怎么样?”
“好!”
一边在喝奶昔的人这一次没有喝奶昔,弯腰,很有礼貌地解释:“这是雌性的说的道理,我们也称呼她为‘说的道莉’,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名字?你看,她和我们的说的道理正约会呢!”
小孩激动起来,凑到玻璃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他的妈妈把他拉住了,“她要唱歌了,看来她很喜欢你呢!”工作人员在一旁说。
“啊啊啊——”说的道莉毫无征兆地转向他,放声高歌,工作人员笑了起来,小孩和小孩的妈妈也都笑了起来,然后过了一会,他们都走了。
动物园不会闭馆,从来不会,这不是常识吗?不论如何。说的道理知道,自从说的道莉来到动物园,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就像一条狗那样,只要工作人员在玻璃外轻轻说那么几句话,不论自己如何努力地去教说的道莉说话,她都会在一瞬间回归一开始的愚蠢盲目,开始唱那首歌,一直唱到精疲力竭为止,那时候她就会颤抖着躺下,躺在自己旁边的塑料草地上,嘴角淌出涎水。“是在睡觉啦,我想她可能是有小宝宝了。”那该死的工作人员就在这时解释。
在她睡着之后,说的道理有时候会观察她一会——她的眼睛永远也不闭合,并至少看上去永远也不对焦,说的道理戳了戳那眼睛,眼睛是硬的,像死玻璃球。
“你究竟是什么呢?”说的道理难以控制自己地想,“说的道莉,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然后他去睡了,第二天起床继续教说的道莉说话。
“你——”说的道理指着她。
“米浴——”
“很接近了,加油把它们连起来一口气说!”
“米浴,米浴,米浴,米浴,米——”
“我——”说的道理指着自己。
“饿。”
“我——”
“饿。”
“很好!”
“哈姆——”
就这样,说的道理交到了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但说的道莉学得很快,她没花多少功夫就得到了和说的道理交流的能力——虽然还是掺杂有奇怪的杂音和扭曲,但也足够了。
这样一来,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当然,她没有忘记自己的歌,每当那个工作人员出现,不论在干些什么,她都会立刻开始歌唱。说的道理尝试过改变这一点,但一无所获,就连它的原因也没能搞懂,久而久之便作罢了。
说的道理已经没有多少在动物园外边的记忆了,但为了和说的道莉有点话说,他只好编故事给她听。
那些故事有的是自己成了国王,有的是他们一起逃出了动物园成为商业巨头,有的则是单纯的奇怪的白日梦。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变得无话不说,他的每一种想法,每一次突然产生某种特别的体验,他都和说的道莉分享,因为没有其他人了。
说的道莉静静听着,有时候也发表一点自己的评论,但大多数时候她都静静听着,表情保持着他们固有的诡异笑容,没有人能明白她真的在想些什么。至少,说的道理没法说自己明白。
就这样,他总觉得自己分享着自己的世界,但没有见到说的道莉对他敞开。随着时间流逝,静静流逝,他开始失去耐心,感到厌烦,也再一次感到孤单。
一天早上,动物园开门,直到下午,到晚上,所有游客都离开了,只剩下那个喝奶昔的工作人员。他打开笼子的门,走进来对说的道理说:“这些天过得还不错吧?”
“如果你能放我出去就更好了。”说的道理知道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懂的,这样没好气地将话怼了回去。
“真有精神,说的道莉好像也挺有精神,”那个人嘬了一口吸管,发出难听的吸食声,“你们真不生个小道理吗?”
说的道理已经难以忍受这样的话了。他已经听过很多很多遍,这种话就像是在说,自己只是一种观赏品,一个不被尊重的动物,用作娱乐目的,在这里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他们创造价值,然后自己的儿子,孙子也都永远作为,且只作为他们观赏的玩物而存在一样。于是,他愤怒了。
说的道理怒吼着冲向那个工作人员,可只撞在了扇在他脸上的铁笼子的门上,一下子头晕眼花起来,倒在地上。
“畜牲……”工作人员在地上啐了一口,好像很快调节好了心情,继续喝自己的奶昔,吹着口哨欢快地离开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的道莉虚弱地爬起来,然后再一次躺下去了,她一如既往在这个时间颤抖着,但已经要比一开始好得多。
“我……我不知道,或许我想要告诉他我不喜欢这样做?又或者是单纯的泄愤——因为他让我生气了?我也没法说清楚这些,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看不起我,所以我才会生气,然后,这样。”
“你在意吗?”
“我……”
说的道理笑了:“我想我还是会在意的,你不在意吗?被关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失去所有的自由。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你没有名字吗?说的道理。”
“说的道理哪里算名字!这就是个,就是,额,这就只是他们给我们归类胡乱起的名字,他们会用这个名字称呼所有的说的道理,而不是一个,我这一个。”
“哪里有其他的说的道理?除了你。”
“你不是吗?”
“我是说的道莉,或许我曾有另一个名字,但我不是说的道理。”
“哦……是啊。的确。”
他们都静静躺在地上。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说的道莉开口:“我可以为你唱首歌。”
说的道理睡着了。
他再一次醒来是午夜时分,月光从铁笼的边界射入,一种缓慢爬动的寒意把说的道理叫醒,他揉揉眼睛,站起身来。
铁笼子内的世界似乎拓宽了,月光渗入这里的空间而使它如同海绵吸水般膨胀了,一切都显得更远,塑料的草地与涂上油漆的水泥背景似乎失去了原本扎眼的荧光绿色,变得灰白脆弱,好像摸一摸就会开始掉渣。
说的道莉静静伫立在笼子的一个角落,贴近铁质的笼门,看着远处发出月光的那一个小缺口,好像在思考些什么。说的道理从没见过她这样,在一开始,她从不表现出思考的迹象,只有本能和驯熟两个极端。就像一个调试好的,精巧细致的节拍器,在这两端周期性地摇摆。
说的道理原以为自己了解她了。
“啊啊啊——”
熟悉的三声叫声,说的道莉说要唱歌,就是这个吗?这种怪异的嚎叫他已经听过几百遍几千遍,每一个白天,游客们起床而后来到动物园看说的道理的白天,他都要听下去,听说的道莉唱下去,他都要无时无刻地听下去,说的道莉也都要随时随刻地唱下去。但是为什么她要唱?为什么她选择了随时随刻唱下去?
“米浴。”说的道莉说。
说的道理说不准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清一清嗓子,又或者,它本就是一种语言,几句祷告词?他说不准。
说的道莉指了指那个有月光放出的小缺口:“这里有,很多很多。”
她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咳嗽几下清清嗓子,又深吸一口气。然后,她开始唱了:“Απιάτης σωμμάχα χαμτίου~”²
“不对,啊……”说的道莉小声对自己说,“但是无所谓。”
“Α~Ομέν σω σιεσαούα σοιες!”
与之前毫无区别的歌声传过来了,但说的道理说不出那在哪里存在着极为强烈的异物感,就好像一根钉子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大睁着眼睛听着说的道莉歌唱。
“Α~μου γεχός αμάνου”
说的道理发现自己听不懂这首歌了。
“Α~Μούχε!Για λιάνωφης ναικνωμειχός σιε~
每一个字似乎都溶解掉,与其他发音融为一体,变成一片混浊的液块,让说的道理感到出离陌生,但又莫名熟悉。
Α~Μη γιου σούωτ ταώλι~”
说的道理逐渐感觉到自己正与这首歌共鸣着,他的心与说的道莉似乎被渗入的月光相互连通,一丝丝凉意,与恰到好处的窒息感。
“Νωλίαι δες νω νουμπης~”
逐渐地,他不再能回想起这首歌具体的任何一句,就像这首歌本身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铁笼子中,而在遥远的宇宙深空中放出光芒,这光芒的一角与他再次相遇,而他却以为自己抓住了它,他却以为自己在听一首歌。
“Αμούνε χονωγής σωτά~”
在平生的第一次,说的道理感受到了,自己的每一种内脏都在发出和声,那首歌很好听,特别特别好听。
“Απάγα~Γκόπης ομάτει~”
“你到底是什么?”
“或许。”
说完,说的道莉倒在了地上。
在那一晚以后,说的道理在一个冷冰冰的早上如常醒来,他环视自己的塑料草地和铁笼子,感到无奈,但说的道莉没有,她没有醒来。
说的道莉躺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没有一点颤抖,一点声音,她就那么静静躺着。
说的道理摸了摸她,说的道莉死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最后都要死,没有一点温度,粗厚的皮肤下不能分清是固态还是液态的东西和铁笼一样冰冷。他向后退,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撞到铁笼子上,一下子躺在了地上。
眼前还是说的道莉冰冷的尸体。
他想起说的道莉一直唱的那首歌,昨天晚上才是第一次他觉得那首歌是好听的,而今天开始就再也听不到了。
动物园开门了。
许多家庭,许多小朋友,喝奶昔的人,奶昔,这一切都来了,然后走了。
奶昔的人微笑着对游客们说:“让她歇一会好了。”
说的道莉这一次没有唱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太阳落山,动物园关门。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夜晚变得更冷了,他的身边只有塑料和金属,以及,一具尸体。
过了几天,外面的那些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但他已经闻到了臭味——说的道莉开始烂掉了。她的尸体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一副僵硬的笑容,和来的时候一点区别都没有,但她开始烂掉了,这一点说的道理清楚,她的尸体开始发臭了。
说的道理在工作人员登场的每一个瞬间都尽自己可能地向他们表达这个信息,但那个人仅仅是喝着奶昔,微笑着对他说:“看来你也开始有精神了,给你找个女朋友这点子不错吧?”
说的道理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只好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假装那里并没有一具尸体。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的道莉的眼球脱落了——那两个坚硬的玻璃球——然后是她的头发——那坚硬的木质双马尾。
随着时间流逝,她开始脱水,眼眶缓慢收拢闭合,说的道理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说的道莉其实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之间仅有的区别是伤口。
在另一个晚上。就和她来的时候一样。之前来的那几个人又回来了,他们打开笼子的门,摸索了几下然后将掉落下来的马尾辫和眼睛安了回去,拖着说的道莉的尸体出了笼子,关上笼门,把她重新扔进了卡车里。
什么都没有变,可说的道理也清楚,空气中的恶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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