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了这家动物园。
起初看见“急聘员工”的字样时,满心欢喜地穿过地铁站,穿过一条盲道,穿过暖和的被褥,再穿过一条街,来到这扇门前。
却又想到刚刚那张纸——那张纸多么破旧,多么不起眼啊!如果不是它上面的文字,它都或许会被当做一片平常的落叶,或其他等待腐败的杂物,而不是一张告示;看上去也压根算不得急。但它就是告示,由城里一家动物园发出的广告。
想着,那就去吧,迈入这家动物园。以某种貌似是塑料的材质构成的大门乍一看十分气派而正式,但如果你愿意上手摸一摸便会一下子感到失望,因为它很粗糙、缺乏细节,几个大字挂在人抬手远够不到的高度上——那是动物园的名字。
今天动物园不营业,那扇门关着,但今天它本该营业的,以往都是这样。在不是今天的每一个今天它都营业,以前还在上高中的时候还曾在一个过去的今天参观过这里,那时候它是营业的,但现在的今天它不营业了,于是只好回家去。在记忆中,这家动物园已经开了将近十年,在这座城里,对于每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人来说,它的存在是那样不可或缺,以至于叫人无法想象没了它的这座城。就像它已经成了一座城。城中的城。
但它又一点不大,仅仅占据一个角落,客流量对它的大小来说或许不算少,但在整个熙熙攘攘的城市中只显得冷清,就像正站在它前面,赤手空拳的这个人一样。
等待着,想来动物园会马上开门,园长马上提供一份收入稳定,薪资良好的工作,坐进办公室,工作不多,不会被随便什么人随意扫地出门,父亲都不会这么做,离开家马上进入另一个家,这样再好不过!
可是动物园并没开门,可能园长正在帮他的朋友带孩子或者喝酒赌钱,但,总之他现在不在,也不打算出来。
只好回去了,在明天的今天前又要被扫地出门一次,父亲会喊着:“你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不去上班?”是的,上过十几年学的人不继续上班就是错误,但为什么去过十几年动物园的人不继续当游客就不错?好吧,这没道理。
这时候瞥到了一边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告示,写着:你有见过这个人吗?再放出一个人的照片,然后是联系电话。这告示很新,应该刚贴上不久,在它的背后定是有一段妻离子散的悲惨故事。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见得多了,回家对父亲说他们没开门,真是有心无力啊,然后躺回床上,穿过地铁站,穿过盲道,等等等等。
或许那个园长是个好人,在记忆中他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总是微笑着,人手少点时候他自己也兼任解说员,总是端着一种独特但不认识的饮料,把它们分发给来动物园玩的小朋友,然后他自己也喝,对,他自己也喝的。那是什么呢?
“草莓奶昔。”父亲在一边扣动床板,他和那个园长年龄应该差不太多,皱着眉。如果园长有个孩子的话,他也会是这个年龄,躺在家中的待业状态,亦或者这也是继续深造的年龄,那个人还在一所学校里,等着进入一个无业游民的状态。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喜欢吧。”父亲又皱皱眉,“你还不走?”
随意地扫地出门,穿过被褥,盲道,贴着寻人启事的电线杆,来到动物园的大门前。今天动物园不营业。说明来意后有保安开了门,久违地进入这家动物园内。
比起上次来它看上去更大了,在下午的照明下熠熠生辉,宏伟非常。各种拐角与楼廊挤在一个看似狭窄但实则占地甚大的区域中,其边界处长满如同许多肿瘤的各类动物的小展馆和公共卫生间。这里一个游客也没有,只有一个忐忑的求职者和一些正低头扫地的清洁工。
但这些一切设施不会使园长的办公室难找,不如说它们正把办公室牢牢固定在一个中心,不发生任何偏转和流动,正正好好不偏不倚。没走多远就能一眼望见,敲一敲门,进入其中。
“是谁?”园长已经五十多岁了,比起记忆中老了不少,没有喝奶昔,也没有吃任何东西,只是面对一大堆纸质的文件坐着,用一个食指的关节按压着太阳穴。
“您……您好!”
“什么事?”园长站了起来,随手拿了个一次性纸杯,从一边的饮水机打了杯水小口喝掉,“抱歉今天我们不开业,想要参观可以明天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的时间来。”这里明明该有草莓奶昔的,但却哪里都找不到。
“是应聘来的,您好,那个,是在地上看到了一个招聘的告示。”
“你有些年头没来了,”园长先看过来,然后接过简历,慢悠悠地戴上眼镜,“我看看,嗯,我以前还抱过你呢,那时候你才六七岁的样子,”他翻了翻,放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想干点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扫扫地,喂喂动物,都可以的,不给工资都行。”
园长扶了下眼镜,很奇怪地端详着面前许久未见的年轻人,“那可不行,不给工资不就成压榨了?一小时十五,帮忙打扫卫生,卖卖零食,含餐,行吗?”
“当然可以!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林,”园长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合并着举起来,过了两秒又放下,“老毛病了,以前的习惯总改不过来。林海,大海的海。”
林海,这个名字对于那个年代的人很常见,简单易懂又显得大气,不做作。在曾经,很久以前的过去这里的确是一片林子,林子很大,称为林海也没什么问题,然后人们来了,砍树,烧木头,打黄鼠狼,打熊做皮袄,就没林子了。那应该是他父亲的时代,他父亲一定见过那片林子,觉得像海。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可是现在林子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城市,混凝土和钢筋的城市。
“您有见过这个人吗?”向他展示刚刚揭下的寻人启事,晃来晃去。
“没有。”园长摇摇头。
“那——”
“有没有兴趣跟我学点养殖什么的?反正看你闲的没事”
“也可以。”
自那开始,这家动物园就多了个打杂的年轻人,下午来到这里,在一个饮料铺中坐下,售卖奶昔、咖啡与其他有人愿意买的饮料。等到闭馆之后又会换上另一套制服,跟着园长学点饲养知识,然后,打扫卫生一直到半夜三更。忙完了所有这些事,回到家,穿过盲道,听一会歌。
听些什么比较好呢?勃兰登堡协奏曲播到一半,刚准备换一首其他什么听听,一种从未听过的诡异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似乎可以描述为惨叫,时刻扭动着,痉挛着,某种东西在用难以理解的怪异语言在表达某种情绪,月光下每一根血管都流淌着它的细小碎片,驱使着打开那扇大门,折返回去。兜兜转转,一直到最深处。
夜晚的动物园一下子成为了一个畸形的洋葱,园长的办公室彻底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一个确定的中心,只有重叠反复,层层盘剥的果肉和硬皮,可能它们一开始就是镶嵌在一起的,只是恰好在月光下继续生长了,变得臃肿起来,难以分辨。
但请在现在从故事中略微抽离开来,因为你一定明白那是什么,你明白的东西是一个名字,作为一个代号的那个东西。但你明白的也就只有代号,仅此而已,再无其他,打包票你没有。你一定没能真的摸一摸它。
我抚摸那东西的肉体,柔软而富有韧性,一种橡皮般的粗糙黏腻感不像任何动物,略微挤压的话就能发现那皮下隐藏的诸多细小肿块,像地下盘根错节的块根,你能靠两根手指捏住它,固定住不让它动,但下一个瞬间那东西就在皮下的血肉中撕裂开自己,像一个个独立自主的活物,成为许多更微小的颗粒,然后又一点点变得柔软,成为再普通不过的肉,消失不见了。
抽回手指时你只会感觉自己被玷污了,一切都很肮脏。虽然,什么都没有碰到,也没有粘上,只是撞在一片玻璃上,听着那个东西嘶哑地梦呓,思考刚刚是否是现实。
我敢确定正抓着铁栏杆不放,那东西一定存在,但为什么又变为了玻璃呢?那么微小的一点点梦呓声又怎么能一直传到大门外呢?这显然不合情理,那么这似乎只能是一种幻觉,而那东西现如今正静静睡在为自己精心布置的环境里,绿意盎然,让人不禁想要摸一摸那草究竟是否是真的,鲜活的,亦或者只是是塑料制成的假草。
但这终究做不到的,胡思乱想也只是因为喝醉了,哪里会有什么笼子,有的只是一面薄薄的玻璃墙壁罢了,把它和外面的游客隔开。园长肯定已经睡了,明天他才出来,回去吧。
这是第一次来到那个场馆,后来才知道那一整个场馆都是为了这一只动物而设置的。
等到第二个今天,太阳升起了很久,动物园那天闭馆,但园长来了,或许他就住在这。园长站在笼子——不,玻璃外,指着玻璃内的那个动物。动物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似乎已经睡着,或者死了。
“你看过它了?”
“看过了,不。没有,还没有看过。”
“那你可以仔细看一看,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我已经看过了,在昨天的一个有铁笼而没有玻璃的今天,我已经看过它了,还听过它的叫声。它一定是因为昨夜的打扰才开始睡觉的,这准没错。
“那到底是什么?”
“准确的来说,我也不知道。最初是在几周前,也就是你来这里的前几天,有人发现它并送了过来——我不认识那人。我们对它几乎毫无了解,我对学术界没有涉足,但也能明白对这动物的研究是一片空白,他们只告诉我这属于一个新物种,而不是旧有的某一种生物偶发变异的产物,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来源信息,没有生态位,没有演化图谱,就好像它并不是生物,而只是某种幽灵,徘徊在科学的视野边界上。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照看它,做点观察记录的工作,我眼神不好了,体力也跟不太上。”
“明白了。”
从那以后又接下了这个有些莫名的工作,幸好每一天都不会持续太久,而且是碎片化的。在游客少或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我爬进铁笼内,小心不蹭上铁锈,来到那动物身前,观察它。
似乎能够观察它的多数时间它都在睡觉,可能是由于游客的参观消耗了它的大量精力,这可怜的家伙整日不得安宁,但由于至少三分之一的游客都是单单为它而来,园长也不能不展出它。它的体型总体与一个成年人相仿,只是矮一些宽一些。它看不出头与身子的区别,似乎已经合为一体,抑或这种如同皮肤与肉的组织实际上是一种毛发或者,换句话说——外骨骼,因为它们的融合而显得好像头部也表现出与其他部位融合在一起的样子,对,这样说得通。
但它又该吃些什么呢?
在某一个闲暇的午后,它静静躺在地面上,身体下方的巨大空腔缓缓颤动,上部的两个缝隙闭合着,那一定就是它的嘴吧。自从入职以来,从未见过它吃任何东西,但它又并非绿色且没有根系,也就是说它应该不算是一种植物,不能光合作用。
那么假设它是一种草食性动物,用草试试吧。剪短洗干净的草叶,轻轻地,扒开它上部的其中一条缝隙,缓慢将草塞入。
它剧烈抗拒起来,发出难以描述的奇怪叫声,快速蠕动着身躯缩进了一个角落中,哆嗦个不停。
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了。这一定是因为犯了个错误,但也许,有另一个原因也可以对此加以描述——难道那个贯穿全身的巨大裂口才是嘴吗?那还真是可以理解为什么对它的研究充满迷雾与空白了,这东西是如何生存的?
也就是这一刻,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脑海中萌芽了。
除了在这家动物园内外,它原本就没法生存。或许这原本是一种自然存在的生物,对!是人才对!在某种变态而精密的改造成功后——或者失败后,谁知道呢。它被永久变为了这个样子,再没法说话,而这家动物园就是用来掩盖这一点的,我只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那么,知道的越少才越好,这样便没有人会来这里灭口了,只要安于现状,适度工作。
园长统筹着所有人,基本上算是打杂的那些人都受他调遣,但他的调遣又颇为适度,工作强度不大。有传闻说一个法人负责文书工作,但父亲没说过法人是干什么的,也没兴趣了解,那就不去了解了。随他的吧,任何事情都只有园长要想,其他人得过且过就好。
对吧,就这样好了,那笼子困得住这个倒霉的动物,但困不住我。我想走就走,笼子的缝隙总是那么宽,天黑下班,拿起自己的东西,想着今天喝什么酒,喝完发什么酒疯,开开心心。
“请等一下!”一个小孩的声音传来。一只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向后拽。
那的确是个小孩,一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在铁笼内伸出手,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我的肩膀。
“你走丢了吗?小朋友,你不该在那里的。危险。”
小男孩好像听到了个让他很受用的笑话,愉悦地大声笑起来,但依旧没有什么出来的意图,就只是笑。等他笑累了才继续开口说:
“你才是弄错了吧?我当然该在这里待着,或者说我只能在这里。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几周前看你到这里应聘的时候,我高兴的不得了,都长这么大了!”
“你究竟是谁?来做什么?”
“我是动物园伟大的守护者!”小男孩趾高气地扬扬手,指向天空或者天花板,可那还没到我的脑袋高,“你看,我和园长老相识了,他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你也是,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且你知道吗?这家动物园就是为了你而建的哦?抱歉抱歉,我还是改不掉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你是什么幻觉吗?还是幽灵,亦或者一个未知的外星生命体?”
小男孩穿过铁笼,来到我身边,“管那么宽干嘛,安安静静听我说好了。”
无论是哪一种,它都是不能被阻止的,只能任其发展,我扶着铁笼坐下,静静听着他讲话。
“你知道吗?这里其实不是动物园,而是坟场,这你其实心里清楚,只不过不愿意接受而已。人们曾经屠杀所有种类的动物,毁坏自然,让它们中很多绝了种,再在它们的尸块田野上建厂,焚烧它们祖先留下的尸体,最后创造出了个大怪物。依我看我们都认识它,对不对?”
“对,你想说城市对吧?可我觉得,城市是好的,伴随着城市的建立和发展我们生活质量总是有所提升提升,诚然它会有自己的问题,但为什么要管它叫怪物?”
“烦死啦你!别打断我,刚刚那不是个问句!”小男孩急得跳脚,用拳头锤地面,再然后锤我,再然后收了回去。
“言归正传,而且让我回答一下你的疑惑——那不是什么城市。而且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一种简单代指城市的文学手法,我又不是一个抽象作家,或者表演者。那就是一只怪物,大怪兽,长着獠牙和粗壮的舌头。人们一开始想要做些什么呢?或许他们悔过了打算重新开始,找回当初灭绝掉的那些动物,但总而言之,他们失败了,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除了剩下的一个怪物。这怪物一天跑了出来,它站在城市中央,告诉人们神是什么,人又是什么,神就依照怪物造了人,人一齐建立城市,然后忘掉了这些,怪物就跑了,留下了动物园。你看,这些你也忘掉了,园长也忘掉了,只有我才知道。”
“你一定想让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才不——”
“我讲给你!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父辈幸存了下来,但也已经没有树可以砍了,为了营生,他在曾经是森林的小镇里边开了家小卖店。每一个能在烟云中看见月亮的夜晚,小孩都看见他抽烟,他让小孩坐在自己腿上,讲以前林子里啥都有:狗熊,山鸡,黄皮子……然后他就死了,你以为我会好好讲故事吧?小孩想开家动物园,开完过了一会也死了,我也死了,那笼子里的玩意也死了。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你看,我都记得吧?”
“不,它还活着,”我转过头,笼子里的动物安静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但我不能露怯,只好这么说。那小男孩正转过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我,就好像他是死,而我就要死了一样,他一定很邪恶,“那东西是什么。”
“我旁观了园长和你交谈的每一秒钟,看来那也不太远呢。他骗了你,没人把它送过来,它就是天然存在在这里而已,园长建这座动物园是为了——像我一样,死掉的动物能够从坟墓里爬出来,重新回到地面走动,即便它们只能被关在冰冷狭窄的牢笼中,但它们还活着,对吧?我们能够看到它们,再一次。而这一个不一样,因为它从来就没有在那片森林中生活过,它连独立生存的能力都不具备,这你也发现了,那它是什么呢?它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多余的东西,但没法丢掉,因为除了园长外的所有人都喜欢它,园长自己不知道怎么处理,又丢不掉,只好交给你。因为你就像它一样,是个多余的东西,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就这样,我会继续看着你的,我们再也不见啦!”
听完这些还没来得及开口回话,他就离开了,从笼子外轻轻跃出回到笼子里,费力拉起那熟睡的动物——就像一个魔术师正挥动自己的斗篷,然后,他一下子钻到后面不见啦!那动物紧接着轰然倒下。
一定是喝多了导致的,也可能打工本身就会导致幻觉,对,就是因为这个!从今天开始别打工了,回家睡觉最好。
回家睡觉吧,在温暖的床上盖上被子,闭眼。然后整夜没睡着。
第二天好像下起了雨,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敲打着耳膜,让人难受最后还是耐不住,从床上爬了起来。感到非常疲倦,眼睛干涩,但也睡不着了。
我的床头摆着一张传单,还是之前看到过的寻人启事,上面写着你有见过这个人吗?下面附有联系方式。在这句话上方贴了一张大大的照片,一个年轻人,眼神迷离,皮肤泛白——这可能是打印机的缘故,说不准是因为那种大批量,只有黑白两色的打印机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像老式报纸似的,失真。
但有一点却令人十分在意,如果这不是打印机的缘故,这种颜色和那个玻璃窗内的动物未免太像了一点。或许他患有某种罕见疾病,皮肤的颜色因此而呈现出这种灰白,以至于严酷的人体改造都没法改变它?
昨晚的小男孩只不过是幻觉,幻觉所说的话是不足以相信的,要对那动物有独立的判断才行。
一个猜测涌上心头:有一些人,他们抓走这个年轻人——于是他失踪了,家属印刷出寻人启事,他们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或许就是这家动物园内,进行某种实验,并在之后送入动物园保管他。而他的家人们或许也参观了这家动物园,他们怎么也没法想到这个,在玻璃窗内舞动身躯,发出怪声的奇怪动物在过去是他们的孩子,伴侣,朋友,于是他们只是欣赏,说它多有趣。或许这动物自身还保有理智试图呼救,但不会有人理睬的,因为没有人听得懂它的话,这可真是可怕。如果我就是这个人该多可怕?
更应该是正义感作祟,我从床上一下子跃起,随手抓上一把伞,出了门。上班还是要继续的,只不过这一次还多了另个任务,那就是拯救这玻璃窗中可怜的动物,让它与家人团聚。对,即使弄错了也没什么损失,就这么干!
天色有点暗下来了,但其实时间还不到下午,是在上午或中午的一个时间,因为某种原因天上布满了云以至于像傍晚似的。今天动物园开门,但没什么人,可能是其他与他有关系的地方也开门了吧——比如说学校,所以学生都没法来了,家长也没理由来了。
园长似乎乐得清闲,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电视剧,一部早些年的家庭喜剧。不得不说与他的年纪倒是挺配,父亲也看过这部剧,他的评价并不好,但园长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咂咂嘴,喝两口暖水壶里的茶。
“您好!”
他把电视关上,转身站起来,看向门口。
“你来了?今天没什么工作,其实不来也没关系的,见到你挺好,想干点什么?”
园长在没来由地示好了,或许他已经看出了自己这一次来的意图,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让面前的年轻人迷途知返,不再掺合进这个可怕的阴谋。亦或者他一直都是个老好人?这样的生活难道让他也感到了孤独吗?
但我是个正义的人,不管他怎么做都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我就是这样坚定不移。如果除了他差错也没关系,再把它送回来就好,反正今天也没人来。稍微把它带出去一段时间,没有人会注意到的,那东西的活动能力极差,也不用担心它自己逃走。
路上是一股子氤氲的水汽和臭味,这一定是因为清洁工也没来上班。他们准在自己的宿舍或家中懒洋洋地躺着,对动物园中与他们工作无关的事情不闻不问。我和他们不一样,一定。
来到了那面玻璃窗前,接过递来的酒瓶灌了几口,顿时感觉有了力气,积累的寒冷也在慢慢排出,该干活了。
那东西倚靠着一个墙角,静静瘫在地上,像一滩烂肉,时不时颤动几下,仿佛说明自己依然活着,不劳人费心。
“要搭把手吗?”
“不用。”
我估量着金属笼条间的缝隙,我可以很容易地钻过去,可是对那个动物来说似乎又窄了些,但不试一试的话没人知道。
我用手抓住它的上半部分,那可能在它还是人的时候是头颈部,但现在只是一块融为一体的肉和其上的灰白皮肤,隐隐散发出塑料味。
就这样拖拽着它,从角落里一点点移动着,直到笼条碰到我的背。我钻了过去,从外面继续试着拽它,用脚抵住笼条,双手使劲拔它。但它硕大的身体被笼子卡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你吃药了吗?”
“不记得了。”
又使劲拽了一段时间,它醒了过来,发出些许好像是呻吟的呜咽声声音,然后再一次没了动静。
这样不行,它卡在这里了,得换个法子,比如把它一片片切开,分别拽出来,那肯定要更容易。但是,更合理的是换个方向。说干就干,我再一次钻进笼子内,雨马上下了起来,把一只手按在它的底部,试着推动,但它纹丝不动。换上两只手,它还是一动不动,但这一次还松动了,向笼内滑动着。我担心如果放开手它就会整个脱落,掉回来,这样之前的努力便会前功尽弃,只能像顶着一块巨石一样一直顶着它,它也像一块巨石一样压着我。重心前倾,因为那动物如橡皮泥般极为柔软,整个人一半都要塞进它的内部去了,把全部的力气都压上,就这样一鼓作气猛然前推。
砰!就像软木塞被弹出,它一下子飞了出去,抛到很远的地方,好像也耗尽了全部力量一样瘫倒在地。而我踉跄着一屁股坐在了笼子内。
雨下个不停,满地都是水,我的裤子全湿透了。如果没下雨就好了,如果没下雨就好了,如果这些从来都没有过,没有想要干这一堆事情,没有工作,那该多好啊。
但为什么雨会开始得这么突然?
“早上好!既然我们都没吃药,你为什么不笑一笑?”
“谁?”
“只是下了场雨就把自己当神仙了?我来告诉你吧!你活在他妈的幻觉里,这甚至都不是你自己的幻觉你活在其他人的幻觉里!你就是个神经病,但连自己专属的幻觉都不配有,而老子就是圣诞现在之灵,现在是圣诞节,灵是灵,父子嗯出差了。所以我找你来了!你喜欢现在吗?你喜欢圣诞节吗?你喜欢你吗?圣诞快乐!”
一个声音从笼中传来,我赶忙回头,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人,从铁笼中快速爬出,冲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今天是圣诞节?”
“今天当然是圣诞节,只有你这种在现实世界没朋友的倒霉小孩不知道,看看你!还想拯救别人呢。圣诞快乐!大家好啊,我们今天来就讲一个关于你的故事啊,你看你,你可不知道吧?你还以为自己在工作?一份收入稳定,薪资良好的工作?放你妈的屁!实际上你整日旷工,迟到早退,靠发呆度日,酗酒成性,园长的话你就没听过!你可以回去看看那笔记上是不是一个字也没有!哈!你就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么个境地?为什么大学上了不到一年就被退学?为什么什么工作都找不到?这都是有道理的,因为你就是废物啊!你曾有过很好的前程,诺,作为过去的一个未来。可我们才不提,现在,在现在你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工作!就知道摸鱼。那又怎么能怪别人不给你机会呢?”
他拎起一旁的那个动物,动物依旧是一种半梦半醒的迷离状态,晃了晃,又把它扔了回来。它似乎得到了某种强力的润滑,十分轻易地滑进了笼子外。
他步步紧逼,从笼子的方向一点点向前进,逐渐完全地挡住了笼子内的动物,充满了一整个视野。
“不对,你说的不对。你说的这些都是可以改正的,我已经做到了,在这家动物园里的众多今天里我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在更之后我还要去考繁育许可证,学习专业知识,上成人大学……”
“你以为自己在哪儿?还觉得自己在动物园里?笑死人了!欢迎来到美丽的现在,早上好,废人!早上好,看到这里的大家!对的,这就是元小说,元明清三代五代传的小说哈!这个故事已经进行了,我算算……四分之三还多!剧情和我都要进入高潮阶段了,结果,你看看他还是这样一事无成!圣诞快乐!”
“好,圣诞快乐,你说这些到底要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你早已经离开这里——诺,迟到早退。去和其他混混喝酒,钱全是你包了——我得提醒这又一次花光了你所有的积蓄,又打算腆着脸和家里要吗?但他们还是会揍你,我们只能这么假设了,没人爱你!等到你喝到第六七瓶瓶的时候就已经意识模糊,被人膝撞腹部倒下,接着他们连着扇了你几十个巴掌骂你是一坨狗屎,接着把你喝光的那几个酒瓶在你头上一个个砸碎,接着下雨了,你是这么觉得吧?这也就是说你现在哪里都不在,这一切都只是你走马灯中的幻象——对,我也一样——动物园不存在,那个笼子里的可怜玩意也不存在!你现如今躺在花坛中央,沐浴着血和酒和自己的呕吐物——我说明白了吧?这就是现在,血淋淋的黏腻的现在开个玩笑派我过来,我也开个玩笑就来告诉你了!”
一种恶心感油然而生,我一定是个懦弱的人,扔下那动物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一直到动物园的外面的外面,走上街头,逃离花坛,可还有声音在脑子里不停回荡着:“圣诞快乐!现在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要左爱!我要草圣诞老人!还有等等等等,问这些怎么不去找你自己?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很棒吧?”
我自己?我找不到我自己,我跑回家中,裹上被子,在这酷暑中瑟瑟发抖。
我是个懦弱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懦弱的人,不去上班好了,就像在很久以前对学校做的那样。只要躲在家中,裹上被子,在酷暑中瑟瑟发抖一会,身子就能暖和起来,他们也就都能忘了我,然后一切回归平常,这美丽的日常生活。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还能闻到一身的酒味,叫人恶心,但我已经不能离开了,不能出去,不能回去,这是个笼子现在把我困住了快看看啊快看看啊,我无事可做。想要拯救其他什么是不可能的,那个幻觉,要草圣诞老人的那个东西说的都是真的,我心知肚明,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打工什么不过是做做样子,说到底,只有像这样在家里一动不动才能让人安心——不,让我安心,我我我我我我我,就是我。让我安心。
每一次从那之中短暂脱离的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一定好了,再也不用回去了,因为我有勇气,正气凌然,我可以做到任何一件事,只要我想。但实际上,我怎么会不怕呢?一直都怕得要死,只不过把它忘了,丢到脑后,直到随便哪个暖春或秋日将我冻僵,才发现自己没法动弹,四周都是冰,就要死了。
“电话响了?”
一个熟悉的电话打来。我坐起来。我前几天播过这个电话吗?是那寻人启事下的联系方式,那笼子里的动物曾经的家人打来的,告诉我人他们已经找到了,感谢我这么上心帮忙寻找,他们在一个较远的村庄找到了他,那个人终于难以忍受,他说想要自己生活,自给自足,种田,打猎,而后他成功了,他得以离开这座城市,成为一个独立而原始的人。在最后他们告诉我他们打算尊重那个人的选择,只是每隔几个月和家里通一通电话,报个平安,他还说自己逢年过节会把晒干的肉和自己做的咸菜邮寄过去点,他只是太喜欢这样的生活了。所以,他再也不回去了。
如果我也能这样该多好。可是,我已经走不了了,这被褥与房间和房间之间的空气组成的牢笼把我困在其中,没法出去。如果出去的话,那样的事情只会继续发生,一遍又一遍,那花坛终有一天会变成我的乐园,那之后呢?之后我将一无所有,一个人孤独地死去,那样还不如待在家里呢,虽然没有人喜欢我,但至少不被赶出去,时不时吃点东西,一个像是园长和他员工的人照看,虽然没人能明白我想要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但至少不会没过多久就死了。可以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我还记得那个小孩,不,不是几天前的那个来自过去的幽灵,而是我自己。在很久以前的一天里,小孩坐在屋檐下的地面上,静静看雨滴打在自己面前。那时候城市已经和现在差不多大,差不多宏伟,森林只是消失在历史中的一个梦,取而代之的是迷宫一般复杂而瑰丽的城市。你看,再也没有一片无际而复杂的海,而是迷宫,不停生长,震颤的迷宫。那迷宫是墙壁,是曾经难以找寻到却如今漫山遍野的铁和混凝土的相互嵌套制成的,活的迷宫。在迷宫中小孩正上小学,那一天我扔石子打碎了学校的玻璃,家里赔了两千块钱,母亲把我狠狠揍了一顿,小孩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很伤心,天就开始下雨了。
那之后这场雨一直下啊下啊下,水汽蒸腾起来,而水自己则是占满了每一个露天的小小角落,像一层厚厚的灰。小孩不孤独,就是有点无聊,从旁边的台阶上捡了个石子丢进水里。可水不是玻璃,它砸不碎,石子溅起一点点水波,撞到水下面的路面弹起,又溅起一点点水波。然后沉下去了。
“如果这里有家动物园就好了就好了,游乐场也行,但我怕高,妈妈肯定想带我坐云霄飞车。那可不行,我还是想去动物园。”小孩看着街对面的另一条街,默默地想,“如果这里有家动物园就好了,我可以在那里待着,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外面的雨就挺好,其他小朋友们也可以不用每天都学习,一周抽出一天来动物园逛逛,看看小动物们,它们多开心啊!我想如果我们看了也会开心吧。这里能有家动物园就好了。”
“你看,我从不骗人,我说过这家动物园就是为了你而建的。只是你们都忘了。”小男孩打着伞走到我面前,十分自豪地笑一笑,拉住我的手。面前有一家刚刚竣工的动物园,在雨水的冲刷中,它反射着街边的一切光,熠熠生辉。
我站起来,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也是第一次地,我迈进了这家动物园。
没有经过多少兜兜转转,穿过满是月光和楼梯的砖石,我又一次回到了这面玻璃窗前。
那动物直立起身子,睁着眼睛,站在玻璃中,与我对视,眼中只有安定与平和。
“看来你找到这里了,我还想你会迷路。”园长从一个拐角走出来,看上去比一开始还要年轻,可能三十岁。叼着一根烟。他拍拍铁笼,在这个年纪之后他还抱过我呢,只是现在他显得稍微年轻一点,眼神中藏着一种浅显的迷茫,但那不让我困扰。
“为什么是笼子?”
“一开始的确是笼子。在这家动物园建立之初的今天,它还只不过是一个公共厕所似的破房子,买票入内,看笼子里的几只山鸡,如果愿意多给几块钱,就能把它们买走回家养着,炖了也行。赚一点,一点点赚,购入新的动物,在未来,扩大,迁移,再装修,换上玻璃和租用更正规的场地。就这样,它变得愈发大,愈发正规。”
“但这不是玻璃。”
“这么想无妨。我只是一个幻影,不在过去,也不在现在,而是在这永远徘徊,就和你一样,幻影们就是可能性,你抓不住它们,只好面对玻璃,内心发慌,所以我白天不来。只有这笼子能让我安心,你看,这缝隙有多大,如果一个小女孩正好看向其中,她一定不花多少力气就能挤进去——不,她甚至都不需要刻意为之,并且这也不是一种可能性,而是必然,自然而然地,在她还未注意到时她就已经进入其中,与它合二为一。她就属于那里,我们也都一样。”
“那究竟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你看不见这些笼子吗?还是你认为自己过于臃肿笨拙而没法钻进去?就像它没法出来?”
“我做不到,这笼子……我还是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因为我没法假设这是笼子,我过往的一切记忆都向我齐声呼喊着这是玻璃窗,而非笼子。我钻不进玻璃窗,何况,它就不够好吗?透明而清晰,只要你不去碰它,它就像一片空气那么自然,甚至可以说与不存在一个样!我敢说我爱它,因为与它的任何一点接触都是那么安全,绝不会伤到我们,没有铁笼边沿的斑驳锈迹,再怎么蹭它都不会让你得破伤风,粘上一身的血腥味,为该如何才能出去而瞻前顾后,忧愁不已。它就只是一片固化的空气,在遥远过去就已经固定住了,留给现在的我们的一个保证,是进步的人类过往一切伟大创造的集合体,你叫我抛弃那些东西,去期望某个铁笼?去期望一个虚无缥缈,同你一样只不过是幽灵或幻觉的某种体验?我想我做不到。”
“所以你也做不到,那我就放心了,没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有时间记得再来,以后。”园长慢慢离开,在一个拐角处他消失不见,就如同来到这里时那样消失不见。给我留下的只有冷冰冰的铁笼,他刚刚吐出的烟,和那其中的动物,我。
我坐在铁笼边,直直看向前方,不为了看清什么,只是为了不看见铁笼本身,以及铁笼内的动物。
真可笑,一身的酒味和烟味。可是还就这么等着,无事可做。究竟在等什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好?
我想,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