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道理躺在他自己的塑料草地上,闭眼不看后面的荧光绿色背景,并试着忽视这股刺骨的寒冷,终于睡着了。
在他的面前正立着一堵墙,那堵墙似乎正蔓延到无穷远的高度,与无穷高的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好像他正站在这堵墙上,同时眺望这堵墙。
这堵墙是完美的,光滑细腻,不容丝毫侵犯,说的道理趴在它的表面上仔细搜索了许久也没能发现任何一点瑕疵——一个坑洞或者裂隙,甚至涂鸦——什么都没有。他不喜欢这样。
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正因如此说的道理不喜欢这堵墙。
如果在那上面开一个小口就好了,一点点裂缝就行,让空气能够稍微流通。真是可惜,什么都没有。
现在他必须立刻开始睡觉,也是因为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说的道理要打败这堵墙,就这样长驱直入、直捣黄龙。是的,他必须要这样做,他也生来就要这样做。
所以现在他必须立刻开始睡觉。
于是,在他的身边是一片纯净的白色,一大圈人把他团团围住,议论纷纷:
“是否存在可能:第七十四步开始时有某个参数被漏算,以至于整个分析过程偏移?”“否决。”“或许不可证实。”“投票?”“投票。”“投票?”“投票。”“还有任何异议吗?”“否。”“否。”
说的道理知道那些人来自伟大的议会,他们有很高的权利,能定夺很多重要事情,所以他们自己也都非常重要。
一个代表其他人的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对说的道理弯下腰。
“您,先生,这位,生物,物质体,存在,一个可感的实体,由此认定便是我们的国王。”
说的道理自此便坐在了一个王座上,一片漆黑又白得吓人,他在高高的天空上俯瞰整个世界。或许,这是一个童话故事,说的道理想。比起遥远过去的那段在动物园中的生活来说,这样实在是轻松许多——空气流动,他也不必表演什么,没有家庭和孩子来看他,也没有工作人员。
有时,会有一个神官一样的人来看他,他跪在说的道理的前方,低头,显露出虔诚且顺服的姿态。说的道理对他说让他帮自己拿两个韭菜盒子,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有一种灼烧感在催促着他这样做。
“我明白了。”神官这样回答,可依旧没有抬起他的头,直到他就这样等待着什么,过了很久方才离开。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呢?忘记没人听得懂自己的话,说的道理想不清楚,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声音究竟是怎么样的,在他自己所可认知的、正常的、可辨识的语音在其他人的角度究竟又是些什么呢?
在多数时候,数十人数百人数千人会在他的王座下如神官一样安静顺服地朝拜,或许他们很喜欢他,又或许他们尊敬他,但在更根本上说的道理说不清,他也猜不透。
起初,这很有趣,是的,就和动物园一样让他快活。说的道理就这样观察着那一个个为他而来也为他而设的人,只要他稍有动作,那些人便也跟着动起来,但令他不悦的一点是那并没有多少规律,只是乱作一团,好像一群鸭子般聒噪混乱聒噪。
有时候,一整个宫廷的人都会到他的面前,甚至他们还有可能把整座城一同搬来,只为见他一面。说的道理蠕动几下自己柔软的身躯,他们便会发出一声声难以置信般的惊叹,或惊喜或恐惧,或者其他任何可能的情绪。他们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回去,剩下的则是坠落到雾气中消失不见,抑或停在原地,用眼睛仔细打量他,怎么也不愿离去。
的确,说的道理如果想象自己面前存在一层动物园的玻璃那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些人并不是人,而是要比他低等的动物,它们不能够理解自己想要表达的事物仅仅是因为它们自身的愚蠢,它们仅仅为了增添笑料罢了,去解读它们是毫无意义可言的。
但这样一来,说的道理又陷入了孤独。
在某些很少的时间里,等这些人都离去了,只留说的道理一个孤零零坐在他的王座上或眺望远方或俯瞰脚下,可远方和脚下都被一片云雾遮盖,他什么都看不到。
来自下方的灼烧感随时间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冰冷,这种冰冷似乎来自空气中的一种液滴,一有风吹过就凝固下来,死死粘在说的道理身上。
如果没有一个人在这里的话,什么都没办法发生,可是,它们不是人,那就说的道理吧。如果没有另一个说的道理,他又该能做什么呢?
但是,自己到底是什么呢?说的道理总感觉自己曾想过这个问题。不,不是自己到底是什么,而是说的道理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爱自己——那就是爱没错,如果你曾去过一座动物园,动物们会觉得你是可爱的,同样反过来也将会成立,你会觉得动物们是可爱的,那就是说它们可以被爱——说的道理想不出来,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可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爱那些动物。
但如果那里并没有动物园专有的玻璃,那又会如何?
这样来说,自己与其他这些所有人在本质上是平等的,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不叫说的道理,而是其他什么自己无法得知的名字。如果这成立的话,孤独似乎也能得到克服,但是自己又不可以被称作说的道理了,而是名叫说的道理。既然如此,自己与所有人不过处于一种无意义的狂欢中,所有人不知疲倦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但彼此间又没法弄明白任何有关角色和角色背后的内容,如此一来,代价又是什么呢?
说的道理在思考中慢慢感到疲劳,他想要睡一觉了,就在这高高在上的王座上。
很快他就睡着了,那些人就这样看着他,依旧为他赞颂、朝拜个不停,热忱但又冷漠。
在另一个视角中——说的道理很快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中——他站在一片森林的中心,这里不热也不冷,让他说不出地舒服。
自然,啊,真正的自然!绿树蓝天,清澈的流水与不时发出些声响的小动物,说的道理不知道多久没有见到这样清新美丽的情景了,他激动异常,在森林里跑了起来。
踩过略微柔软的泥土,然后闻到它们的气味。说的道理对此非常陌生,他赶忙停了下来,趴在地上试图记住那股气味,但他总是抓不住它,很快,它就如其所是一样飘走了。那股气味到处都是,又哪里都没有了。
说的道理也就在这一个瞬间陷入了迷茫,原地坐下。如果没有所有的树的话,这里便称不上一片森林,既然这样,自己的塑料草地还是否称得上草地呢?塑料并不是草,只不过它们把自己自己装作一种有生命的绿色生物,但是,不论是说的道理自己,还是任何一个人都能一眼看出那草地并非真的,既然如此,它又为什么会在那里?自己又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认为那就是草地呢?
“因为它被需要啊!混凝土也是一种土壤,和你脚下的土壤一样,它便也需要自己之上有植物生长,那塑料的草就是它的植物。”
那我算什么?
“塑料的、混凝土的说的道理?”
刚刚说话的人已经走到说的道理面前,那应该是一个女人,她和说的道理一点都不一样,不如说没有一个人和说的道理一样,说的道理究竟是什么生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人。
那是一个精灵,说的道理看到了她尖锐的耳朵和金属色的头发,在这一片翠绿的大自然中略显扎眼。说的道理知道精灵,精灵并非人类,但又和人类很像,而自己和人类并不像,那么自己一定也是一个种族吧,而不是一个人,一个人?
“你是谁?”精灵伸出一只手想要碰一碰说的道理。
“我是说的道理。”
“真的吗?”
精灵听懂了他的话,这让他收获了一种莫名的心安,说的道理认为精灵一定是一种聪慧且明事理的种族,对,至少要比人类更聪慧和明事理。
“精灵曾经诞生于一片加工厂,由名为说的道理的异星种族制造而成以适应这个世界的大气环境,在几千年后的现在,说的道理已经消失不见。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传说,原来这都真的啊!说的道理真的存在!”
“说的道理?说的道理是一个种族吗?”
“当然,曾经的是,或许现在你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了。”
“啊。”
然后,精灵把说的道理带到了他们的村庄去,那里在遥远的过去曾是旧工厂,但现在,只是几间木质的小房子。
突如其来的变故在于,个体的精灵变成了一个种族,就像正站在说的道理面前的这一个精灵把自己从中剖开,延展成许多形状相似的浮雕。但这种体验并没有困扰到说的道理,他很快就通通适应了。
这里的生活很平淡,自给自足。他也可以负责打猎,意外地,这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他也可以烹饪,可以欢歌跳舞,可以讲故事,说的道理什么都能干。每一个精灵都很喜欢他。
在一场林中的宴会里,说的道理正吃着炖蘑菇和烤野兔,这些有一部分就是他自己的劳动成果,他感到很幸福。
但在某一个时刻说的道理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叫说的道理。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说的道理是一个种族,用来形容他这样的,在地表爬行的柔软生物,曾经他们来自火星——这一点准没错——但为什么他会叫这个名字?
他不由得问起这个问题,但所有人的解释就如他所想的一样:没有人类叫人类。
那么,说的道理一定不是一个说的道理。
说的道理感到自己面朝一个刻度尺,趁着他们还没有把自己也当做王,他想要睡一觉。
初中一年级,这个年龄刚刚好脱离了小学时的愚蠢,慢慢进入成熟的青年人阶段了。说的道理和同学们走在树荫的校园里,期盼时间不要过去。
早读就要开始,然后就是第一节课了。说的道理第一次正式开始在这所学校上课,虽然他忘记了不少东西,但那不重要,让他十分激动,满心对光明未来的期望。
“大家好,我就是你们未来的班主任了,”一个女老师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着什么,“我叫这个名字。也同时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大家今天这一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相互认识啦!有没有同学想要来做自我介绍呢?”
说的道理知道自己要上了,他娴熟地蠕动着身子,稳稳当当,爬上了讲台。
在不久前刚刚认识的一个同学正盯着他,不如说所有人都在那里盯着他,想要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办,用怎样的话介绍自己。
“大家好啊,我是说的道理。”
然后他就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等了他半天,同学们也等了他半天,空气安静得像一块湖底的石头。他慢慢回到了座位上,有些疲惫。
说的道理感觉自己忘记了些什么,比如刚刚应该说些什么,这个就被他给忘了。
在他之后,又有其他同学上台磕磕绊绊地介绍起自己,他在台下静静听着,配合地鼓掌。到最后他也没能记住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他这一天都愉快地度过了,所有的事情都令人振奋。
只不过这一天是要过去的。
在最后放学前,他正要回家,在一片片落叶下,一个形单影只的女孩旁边。但如此却也有一种违和感让他不想要回家,他有个问题还没得到解答。
“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你不是叫说的道理吗?我还记得你是第一个上台的,很有勇气!”
“那我又是什么呢?”
“你是什么……”女孩顶着黑眼圈,“不对我该醒了啊。我肯定做梦呢,快醒醒快醒醒。”
“我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我该醒了我该醒了。”
说的道理醒了,旧工厂已经得到了重建。精灵们的庆典还在继续,只是更具规模,并且他们不再是精灵了。
说的道理看到精灵们身体的各种部位逐渐融为一团,不论是四肢还是躯干,头颅还是五官,最终他们变为了一些张着巨大扭曲面孔的,近乎软体的臃肿生物。
“我们已经找到了作为造物的精灵族基因所缺失的部分并凭借遗存的技术完成了基因上的飞升,”精灵来到了说的道理身边,说的道理咀嚼着自己口中的炖蘑菇,默不作声,“说的道理一族终于重获新生,伟大的先祖,我们的王者,请见证吧。”
每一个曾是精灵的生物都在说的道理面前转着,扭动,以展示自己丑陋而畸形的身体,更可怕的是,说的道理明白那就是自己的身体。这让他陷入无法自拔的恐惧之中。他大喊大叫起来:“不对,不行!不行!”
说的道理拼命跑着,但他来自火星,对吧?他并不能适应这个世界所特有的大气环境,他只会缓慢窒息,然后如同其他所有的说的道理一样不可避免地死在旧工厂里。如果在那之后有人看到,他们没法把他的尸体与其他说的道理分开,腐败之后一切都会融成一团。这让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的王座依旧高高挂在天上,神官依旧一动不动,如同一直以来的那样,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在戏弄我,对吧?”他问那个神官,可神官依旧一动不动。
“你看,你们对我的这种朝拜更像是一种游戏。我清楚并没有除了观赏性之外任何被你们利用的价值,但你们假惺惺地表示出有的样子,所以,我变成了一种神像,还是一个符号?兴许这里也不算是物质的世界,至少不是你们的物质世界。这里更像是你们对万事万物的看法所创造出的一个,臆想出的场合。又或者说,这里是某种寓言的世界,它因此而在根本上就不会严谨,也因此扭曲、变态、不可理喻,我们的存在被捏造也不过是为了某个长者的某种说教目的,即便如此你也难辞其咎,因为这种捏造不仅仅是为了说教,也是暗合了你自己的变态目的而设立。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的这种朝拜毫无价值,不过是为了一种虚伪崇高感的自我感动,而你们压根就不理解我!”
说的道理想到了一件事。
“所以我说你们有罪啊!你们应该给我买两个韭菜盒子,饱饱的,可是你们不听我的,我现在都没吃到,那你们就是有罪!我宣判你们全都十恶不赦,现在就送去死刑——立即执行!”
可还没等他仔细辨别那神官是否露出一种轻蔑的笑容,他就醒了,继续面对那堵墙。
这堵墙是完美的,光滑细腻、不容侵犯,或许它的另一面也是那样完美而不容侵犯,说的道理总觉得自己已经翻阅了过去,但这堵墙还是与一开始没有任何一点区别。他无从得知。如果这不是一堵墙就好了。
冷风潇潇,月亮还没来得及消失在云中,勉勉强强发出微弱的一点月光照射进动物园的笼子里。然后,它便消失了。
说的道理醒了,他刚做了一个彼此间能够理解的梦。
呆呆站在原地,他自己的塑料草地和绿色背景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