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过去,就像我同样没有未来。
这并不是说我没有回忆:我有回忆,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家,家里人只剩我和妻子,有个儿子在他二十来岁就离了家。还有条狗,是白色的,品种我早就记不清,但眼睛一定是棕色的。
以往每个清晨它都跑来要我遛一圈才把这棕色的两个眼睛收起来,阖上眼皮。它也老了,只遛过一圈就足以耗尽体力,那时候它就自己找窝休息,我则骑上车,去到学校。
我在这所学校教书已有许多年,教分析哲学,就在不久前我还清楚记得那些概念,研究方法,但现在它们都裂开来,所有界限模糊了。我也就失去了这些知识。
讲到这里,你也一定发现了,我的那些记忆都处在我认为不可取信于……于,它们的位置上。它们不该被视作过去,也不能,因为它们是另外一个人的幻想,从未发生过。这不过是他的精神疾病,让他以为自己认识的一个人有这些记忆,这些过去,所以它们才有了。
我本该是没有的。
我认识他也有很多年。他是我的学生,入学第二年就选了这门课,这课专业性很强,也本该不对其他学院开放,但他就是来了。他本身的专业我不知道,可能我以前知道但现在忘记了吧。
他学习不好,但对我的态度热忱,甚至过于热忱了,几乎是来的第一天就抢着帮我擦了黑板,把教案运来运去,不发一言。我说运到哪个教室就运到哪个教室去,不管多远,是否在另一栋楼。
不如说又一次我就用这样的方法把他支走整整一节课,好像得到片刻清闲似的清清嗓子,准备真正开始讲课。
可也该就是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是虚假的,或者,自己是虚假的。
我抬起手,转回黑板面,它却布满符号,水笔和粉笔画出的从几个中心向外扩散,就像许多蜘蛛网。它的缝隙已经不够我写下任何东西,所以我得要擦掉它们,我伸出手,只抓住一个黑色的方块,一端坚硬,另一端却柔软,它是如此无用,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发怒了。我把它高高举起,摔在地上。
发出的是噼啪声,那就是硬的部分着地。台下鸦雀无声。
好吧,我从那时候就隐隐觉得自己和他之间存在某些怪异的联系了。每每从他离开我的视线开始算起,大约过个十分钟左右记忆就变得模糊,我会像陷在一些水波里,混乱的水波。它们不单单横向传导着让我的记忆模糊,也同样叫我有了种奇妙的预感:这预感就是我的未来不足为虑。
当然,就从我几十年都视为理所当然的的记忆里我已经取得了不少成就,现如今在一所学校教书,安享晚年,退休金不少,房子早些年全款买的,存款也还有些,和妻子也稳定。所以我的未来本就不足为虑——但这种感觉与此不同,如果换一种表达方式的话便是,我突然就不确定我还会在下一个瞬间存在了。
这种不存在不是死,而是我将于是回溯性地建构出一种我从未存在的必然,它是一个可能性的可能性,不过可能性很高,我不过因为过于幸运而在这得以思虑这一切。事实上我如履薄冰。
他回来时我已经呆愣在原地许久,学生们举起坚硬如铁的长方体一排排立着,他也举起,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
那之后我就开始给他单独授课。选在某一天的傍晚,我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他就到我白天的教室里面来。
“您好,”他说,“我对您白天讲的内容还是有些不懂,可以再和我解释一遍吗?”
然后他就会开始问我定义,关于主体间性,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他问我一遍又一遍它们是什么,可从未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去涉足它们事实上如何运作,有关的猜想和论文。他活在这些星星点点的词句中间,从来都浅尝辄止。
可这与我毫无关系,他好使唤,这样的浅尝辄止也让他总是听我的话,一连几年都是如此。在夜里有时候他还会问我诸如“实在界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我就一如往常地回复,毕竟我已经回答过七八遍了。
那时候我还觉得事不关己,我为他换洗床褥,擦掉电脑桌边呕吐物的痕迹,他喜欢在凌晨三点半打开那一天的第二罐功能饮料,关掉电脑屏幕,打开一本最厚实的百科全书让头狠狠砸在上面。
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我的记忆就在每一次的这个时候炸裂开了,也一定是因为这样的规律才让我逐渐推理出关于自身的真相——我实际上是他幻想出来的,我可能是一个人格,一个幻想朋友,所以这就是一开始说我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的原因。
我看到妻子长出一条狗的脸,白色和棕色缠着她的颧骨,儿子从未长大,自然也就不可能娶妻生子,教科书消泯掉,所有的概念开始去搂着彼此舞蹈个不停。我的一切记忆和常识都变得不可信,甚至于可笑了。
我就这样变得像他一样了。
那之后我便只能尽量维系这种关系,或者说他的清醒。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叫我假装自己存在着,如果并非有什么不可改变的事物使他欲望着我,我便不可能存在。也只有这样才能把课讲下去,我的过去才能够有坚实的地基。他每一次有一丁点瞌睡的迹象时我都颤抖不已,家庭,事业,以往的一切就都变得沉重压在我的背上,我几乎要倒下去了。
我清楚知道我还记得结婚纪念日是哪一天,可我不记得了。孩子的生日也是一样,我的住址,曾用名,曾经任何一个学生的名字也是一样。
他却对此毫不知情——也可能知情,但不过是在假装,我经常看到他对空无一物的课桌露出那种夸张的笑容,这让我不禁开始设想那里是否正坐着另一个人格,他或者她与我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他已经发现了这种关系,而完全取得了优势地位。
他像玩弄自己手边半死老鼠的野猫那样随意消灭着这些东西,笑容里还有玩味,一定有的。他已经杀了多少人无从考证,而我不可以这样。绝对不行。
所以我找到一个机会便抓住了他,急不可耐但这当然有个正当的理由:约谈。我青睐他对分析哲学领域的兴趣和无与伦比的天赋,但这也无疑让他放松了对本专业的学习和对健康的重视而这也无疑是不好的。
“老师,您不会是老年痴呆了吧?”我明明已经掐住他的脖颈,可他依旧吐字清晰,没有一点扭曲和滞涩而这无疑叫我又开始回溯性建构起自身的虚构性,主体的一致性也便遭到打破,“倘若这样的话,真是非常可悲啊。我现在已经怀疑您能不能传授任何知识,并且,您的家庭一定会以您为耻吧。”
那一天结束了我的最后的挣扎,几乎忘记了一切曾经引以为豪的专业知识,而他也因为受损的咽喉和舌头被送进精神病院,我在下一次醒来时就已经在他的病床前了。
我看着他昏迷不醒,自己也就步履蹒跚。
我开始记不得过去,现在,和未来了。在儿子小时候给他换尿布的瞬间被拉得极长,遮住,遮住,屁股和眼睛与所有皮肤,奖项,奖状,房顶的砖,每一天早上去学校路上踩过的零星野草。
我静静躺在病床上,他们已经给我换上一件统一的服装,走来一个医生到我床前。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空白。作为一种实在界入侵或暴力的普遍。
他站在病床边面向前方,只有双眼向下瞟着我,露出与先前同样夸张或者说是恶毒的笑。
“老师,您一定是老年痴呆了,”医生说话,打断了我观察他的专注。我看见那个医生和他长着同样的面容,一只手举着病历本另一只手深入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髓质,又掐住我的脖颈,“倘若属实那这该多可悲。我已经没什么能从您那里学到了。您的家庭一定会以您为耻吧。”
我希望自己就能这样躺下去,一觉不起。可我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我勉强站起,通过记忆里面他的位置找到方向,为了整个过去和未来为了妻子儿女和学生的一切重负折断一个点滴瓶,它,当然是玻璃制成的长管,然后,再趁着他沉睡的半途,推开房门,躲闪开意向性,输液的管线,电缆,对着一尘不染的脖颈深深挖去。
血液便锦上添花般溅上天花板,顺吊灯和棕色的野狗潺潺流下。与此同时挥发出早已腐败肉体的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