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
林立的城市高楼是黑色的，挂着黑色的霓虹灯牌。黑色的高架桥上行驶着黑色的轿车，这座黑色的铁林沉寂着，聊无声息。
灰色的。
错宗的基层道路是灰色的，路上是灰色金属外壳的仿生人。灰色的路灯闪着明灭的光芒，灰色的西服绑着灰色的领带，灰色的皮鞋在路上哒哒哒地响着，连绵不绝。
白色的。
医院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白色的吊灯，白色的制服往来在白色的走廊里，白色的床铺上盖着白色的裹尸布，白色的病房里躺着苍白的人儿，无力，脆弱。
这世界真简单，可这座城又这么复杂。
这是一座吃人的城市。
有多少人怀揣着梦想到了这个地方寻找机遇，可是没多少人能光鲜亮丽的衣锦还乡。还有的人甚至亲手把自己的亲朋好友献给它，只为自己能往上爬一点，去看看高处的风景，然后再被别人当作更肥美的养料吃掉，转眼一无所有。这样的食物链在这座城里错综复杂，人们在出卖与被出卖间拾级而上，能站在最高处的无一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暗处的腥风血雨里谈笑风生。
可是科学家不一样，尤其是优秀的科学家。他们是最炙手可热的财宝，除非你没用了。
呵。
这样想着的白曦懒懒地靠在身后的枕头上，黑色的圆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上面是一个女孩的形象。
“唔……这里加个飘带会不会好点？还是说换成蝴蝶结呢……”
纸上的线条也是黑白灰，自己的病房也是黑白灰，这座城市是黑白灰，这个世界都是黑白灰。
挺好的，白曦想着，自嘲地笑了笑，简单点不也挺好吗?
“X9021！到你了，你准备好了吗？”
“嗯，没问题。”白曦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听着轱辘辘的车轮声载着她去手术室。有颜色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了啊……这样想着的白曦，在麻药的作用下沉沉地睡去。
……
夜深人静。
第六次试验，开始。
笔记本上掀开新的一页，上面是紧密的表格。少女面前是一具沉默的躯体，躯体的外貌是一个精致的女孩，就像她桌子上的洋娃娃，漂亮，却了无生机。
“能源系统运转正常，传动装置也没问题……要不启动试试？”她小声嘟囔着，摆弄着人偶的手腕，稳稳当当地放在人偶身侧后，按动了它背后的按钮。
一道难以被察觉的蓝光从人偶眼眶中闪过，转瞬即逝，但注意着人偶四肢的少女并未发现，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合上了笔记本。
“果然，还是不行……”少女苦恼的捏了捏眼角，转身又伏案在工作台上，“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促狭的实验室里流转着淡淡的白色辉光，少女忙碌的身影在桌前敲敲打打，角落里的无声人偶好似动了动眼睛，伴着星星眨呀眨地注视着她，和沉默的月光一同洒在这间屋子里，直至窗外黎明破晓。
满目洁白。
怎么回事，手术失败了吗？
白曦努力睁开发涩的双眼，还是只能看见白色的天花板。
还是不行吗……白曦的内心被潮水般的失落淹没，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X9021，睁开眼睛试试能看清吗？”
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白曦的思绪，她有点不耐烦的将眼睛眯起来，眼角却忽而撇到一抹明亮的色彩。她不禁张大了眼睛看向自己面前的照片，那是一个坐落在草原上的小屋子，白曦不能再熟悉了。从小到大她看见这个照片不知多少次，但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激动，白曦想要抬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可麻醉感还没过去，她还是只能躺在病床上。
“这是绿色，这是红色，这是蓝色……”白曦嘴里不停地喃喃着，欣喜地看着眼前的照片，她能感受到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真好，真好，我能看见了，我又能看见了……”
“X9021，你能看清就好。这两天如果没有什么不适情况，周五就能出院了，有什么问题请按床边的传呼器，我很快就会到。”白色的机器人平淡地说，屏幕上是一张可爱的数码笑脸。
“好的，请问下你能送几张画来吗？我想翻着看看。”
屏幕上显出一个微笑，“没问题，X 9021，什么画都可以吗？”
“唔，色彩鲜艳的油画吧，谢谢。”
“啊，不用谢，X9021，我一会就送过来。”
白曦麻木的手轻轻颤抖，吃力地挪到了眼前，她张开手指，透过窗外洒进的阳光看向自己的手掌，好似一张苍白的纸，透着血管淡淡的红色。手背上的绒毛晕染着淡金的光芒，浅浅的指甲里藏着粉嫩的肉色，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如此丰富的颜色了。
“X9021，术后两小时内请不要运动。”
“啊，抱歉。”听到护理机器的声音，白曦放下了手，“麻药的药效有多久?”
“八个小时，你可以睡一觉。”
“唔…好吧。”白曦犹豫了一下，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了。没多久她便感到一股困意，再一次沉沉地睡去。
……
“这是第十七次试验。”
稿纸撕了又一页，少女原本柔顺的黑发如鸡窝般糟糕，眼眶透着淡淡的青黑色，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呼，不知道这次改进怎么样。”少女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按下了按钮。“三天的努力别白费啊…”，她小声喃喃自语，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人偶。
“咔。”
人偶的关节轻轻颤动，缓缓地直起身来，一圈幽幽地蓝色从它的眼底亮起，随着“滴”的一声响起，它双唇微张，清澈的声音响起：
“你好，白曦。”
它的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个笑容，在那张清丽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但看到它说话的少女却十分开心，连忙问道：
“你也好，那么请问你的名字是？”
“你好，白曦。”
人偶依旧带着笑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重复着刚才的话语。少女又问了几次，还是没什么变化。
“唔，是听觉传感器出问题了吗？还是说cpu编程出错了？哎，还是需要改进啊。X9021，关机。”
“你好，白曦。”
人偶说着，缓缓地躺了下去，眼底的蓝色渐渐褪去，这间不大的房子又陷入了沉静。
少女长长舒了口气，转身扑向身后的床，用脸狠狠地蹭了蹭柔软的床垫，埋在枕头里用着力地大喊。
“终于，第一次成功让她说话了啊。”
她疲惫地感叹道，渐渐地睡熟了，只留下那一轮圆月，在漆黑的天空里见证着一切。
……
“X9021，这是你要的画，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是护理机器，白曦朦朦胧胧地想到，现在几点了？
“4月12日8点37分。”
第二天了啊，我睡了这么久吗？
“X9021，你已经睡了十四个小时了。”
“啊，嗯，好的。”白曦终于清醒了，“现在我能活动一下身体吗？”
“当然可以，需要帮忙吗？”
“唔，我自己来吧。”
白曦有些吃力地直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笨拙的穿上拖鞋。一天的麻醉让她的肌肉变得僵硬，踉跄了下才站住脚跟。她试着走了两步，很快便能正常走路了，但还是有些别扭。
“恢复得不错，X9021，看来下午你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好的，还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没什么大问题，最近早睡早起便好。”
“嗯，谢谢。”白曦礼貌地点点头，脸上显出高兴的神色，她一直不太喜欢住院，因为这里的环境很单调，尽是白色的东西，这里的人也很悲伤，经常穿着或灰或黑的衣服在狭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她不喜欢这些让人感到悲伤的东西。
“那我先离开了，祝你生活愉快。”护理机器屏幕上又是一个大大的笑脸，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白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门口走去，她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另一只轻轻的扣在胸口，好像在担心推开门依旧只能看见那黑白灰的世界。
“呵，管那么多干嘛啊。”白曦轻笑了一下，不再多想，打开了病房的门。
眼前还是白色的，白色的走廊。
但当她转过拐角，白色的世界里涌入了其他颜色。她能看到路上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家属，墙上挂着的蓝色告示栏，她还看到了窗外是伸展着枝叶的大树，将明媚的阳光染上流淌的绿色。白曦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从没感觉过自己的躯体这般舒畅过，连带着心情也变得高昂。
白曦走去前台办理出院手续，悠闲地走过开满鲜花的庭院，这医院的绿化很好，她很喜欢，于是乐此不疲的认着那些丰富的颜色，慢悠悠地向大门走去，好好欣赏了这难得的美景。
门外的世界，可不是这样的。
高楼是黑色，人行道是白色，马路是灰色……
“真是些无趣的颜色，无趣的建筑，还有里面住着的那些无趣的人……”白曦有些厌恶地想着，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最后看了一眼里面的树荫，“等这件事办完，我就回d303。”
这座城市就是由黑白灰堆砌而成的钢铁壁垒，如一道铁幕横亘在人与人之间。每个人都习惯把自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戴着假面跳着永不谢幕的华尔兹，品尝着权力与腐败酿成的红酒。
白曦在医院大门驻足了很久，沉默地凝望着面前这座枯燥的城市，她的背后是绿意盎然，她的身前却阴沉昏暗。
白曦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向这座蛰伏的城市，她知道，有人不想让她回来，但她始终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做。
所以她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