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米黄色硬纸杯重重地拍在桌上，溅出几滴混着细碎冰渣的豆浆。
杜恩一脸舒畅地啊了一声，表情严肃地举起叉子——那神态看着竟有些庄重，但更多的还是滑稽。他将两齿尖叉对准盘中最后一块牛肉，动作迅速而决然，叉子尖端刚与餐盘发出叮地一声脆响，那块比小拇指头大不了多少的牛肉就进到了他大张的口中。杜恩满脸幸福地闭上嘴唇，两侧颊肌不断做着缓慢的反复运动，可以想象牛肉丁儿在他的舌头和牙齿间不住翻滚，味蕾上过了一遍又一遍……就这么细嚼慢咽了大概有五分钟，大抵是味道都被彻底涮没了，他这才喉头一滚，恋恋不舍地把糜烂的肉丁咽了下去。
“有你这么夸张的吗？”坐在对面的洛无彼已经是彻底无语了。
“哎呀老洛，这说不定就是我吃的最后一顿牛肉了，我当然要好好珍惜，仔细品味！”杜恩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洛无彼，“你不用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我懂的，像你们这样的公务人员有好生活也都是大锅饭，私下里带饭给我是不可能的，所以，要珍惜！”他嘴里这么说，手上动作却是不停，端起盘子就往自己嘴里灌。
“不是，”洛无彼一脸蛋疼地看着已经开始舔盘子的杜恩，“我确实是有大锅饭吃，但我也是有工资拿有额度领的！别的不说，一个月请你吃顿牛肉还是绰绰有余的……”
“老洛，我诚心跟你说，”杜恩舔完盘子，擦了擦嘴，神色郑重，“消费这种事情从来就只有一次和无数次的区别！只要有了念想，就一定会产生欲望，然后就会不顾一切地去买来。按照你说的行情，单说这牛肉的问题，一千克就要一百联盟币，在黑市里翻一番，在考虑我是个新人没路子，这价钱怕不是要顶上天！说不定一万块钱都买不到一公斤！到时候我那兜里的一千万能不能够我撑个一年半载都是问题……”他木着一张脸，作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拿起旁边一块饼干状的东西就往嘴里塞。“所以！要从现在起就开始适应！”
“嘎嘣——”
够劲儿！这劲道比起传说中的黑面包也是不遑多让！
杜恩也只能用这样的话语安慰自己，他眼角流淌的眼泪已经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o(╥﹏╥)o我的牙好痛……
洛无彼看着杜恩那明明很痛还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滑稽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他忍了忍，终究还是笑了出来。“这东西我以前也吃过，”他好心提醒，“你可以花十块钱买三杯豆浆，先用水把这东西煮成糊糊，再倒两杯豆浆进去调调味，留一杯来喝。我就是这么干的。”
“我看你分明是在逗我。”杜恩一脸不信，他费了老大劲才把那一块饼干压进肚子里，抓起旁边的豆浆就往嘴里灌。一杯豆浆下去了三分之二，杜恩这才打了个嗝儿，露出一脸傻里傻气地舒爽表情。
“你怎么能这么说，”洛无彼抱着手臂，“这可是老前辈的经验之谈。”
杜恩整个已经瘫在了椅子上，瞪着一双死鱼眼呵呵抽着看着他。
“好了，吃饱喝足，你也差不多适应了现在的状态……”洛无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挑着眉毛看着杜恩逐渐亮起的双眼，“老待在医院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走了，出院了。”他把椅子收进桌子下，转身就朝门外走。
“诶诶？等等我啊！”杜恩三口两口把剩下的豆浆解决了，一个抛投把空杯子扔进餐厅角落里的垃圾箱中，摞好盘子慌里慌张地跟在了洛无彼的身后。
七拐八拐地找到电梯，直降一楼，走过空旷的大厅，穿过敞开的玻璃门——
经历一天惊险又刺激的苏醒，三天浑然不觉的治疗，两天鸡飞狗跳的住院生活以及连续三天惨无人道的地狱式康复训练，三天又三天，杜恩终于能够真正地、切实地接触这个他初次来到的世界了。
他依然选择用“来到”来形容自己的状况，毕竟这几天的感觉实在是……过于奇妙。只是简单的冬眠实在是缺乏说服力，当然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就是穿越了，不过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区别。无论是冬眠还是穿越，这个正处在冬季的严寒之中、冷得要命的世界于他来说都毫无疑问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全新的世界。
总而言之，用“来到”来形容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此前杜恩也不是没有试图透过单人病房的窗户观察外面的世界，但似乎是因为角度的关系，他只看到了一片白。至于绿植什么的？那还真是抱歉，完全没有的东西。对此，洛无彼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树？没人管的那种？它要是敢在大街上露个影，同样是一激光的命……嗯，单纯的激光可能不够，但结果差不多。”等到杜恩去问他细节的时候，他就又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说什么知道的太多并不好之类的。
搞得好像只要他不说，杜恩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似的！
要面对现实啊老洛！
现在真的站在大街上，杜恩看到的，依然是一片白，不过层次要分明些。但是——
天空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道路，也是白色的。
“喂老洛，”杜恩戳了戳洛无彼的胳膊，指了指那条目测不超十米宽的马路，“那是……冰？”
“对，是冰，光滑如镜。”洛无彼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那是冰诶！在大路上这……”杜恩大张着嘴。
“哪有路啊？”洛无彼一脸困惑地回头看向杜恩，眼神分明在说“你大惊小怪个什么”，他伸手指着那条“路”说：“没有路的，只有冰，冰道。”他转身继续沿着冰道边缘的一溜鹅卵石形制的小路向前走，慢腾腾地解释道。“再过几个月，到了盛夏时节，就是河道，我记得规制是……六米深吧。不过也就那么一两个月，其余时间都是冰冻状态。”
说到这儿，洛无彼停住脚，蹲下身去在自己鞋帮上点了下，同时做出轻盈地跳跃动作。再落地时，他脚下却仿佛正踩着一双大号的无形鞋般定在离地三公分左右的地方。洛无彼一脸淡然地走到冰道上，脚步微错，身形便倏忽远去，又倏然返回到杜恩身边，来去不过两秒。“看到了吗？”他走上边缘的小路，跺了跺脚，鞋底再度接触地面，“我们平常都是这么走路的。路程不远的话，和坐船的速度差不多，还方便些。”
杜恩的嘴巴张成“O”形，两眼冒出星星：“我的鞋也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洛无彼一把按住杜恩的肩膀，“但你确定要在连正常走路都不利索的情况下试验这种事情吗？这可不是在适应室，这外沿的小路坏就坏了，你要是把冰道给踩裂了，那可就不是罚点钱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杜恩讪讪地笑了下，止住了俯身的动作，他直起身来正欲往前走，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眼再次瞪大：“你刚刚说啥？坐船？车呢？”
“什么车？”洛无彼表情疑惑。
“车就是……车啊？”杜恩抓了抓头发，“就是那种四个轮子的，靠烧油……能源供应发动机驱动的能坐人的东西啊……已经彻底绝迹了吗？！”
“带轮子的？”洛无彼摇了摇头，“我是没见过，也许北边那块儿还能找到吧……至于烧油？几百年前就被淘汰了的东西，联盟建立之后更是被定性为违法，抓到了也不是罚款就能解决的。”他顿了顿，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一样，掰着杜恩的脸让他看那光滑的冰道。“我说你也不看看这现实情况怎么样，冰面这么光，你是想坐底下安齿轮的东西在上面颠吗？”
“那船呢？”杜恩争辩，“什么船能在这上面划？”
“谁跟你说船都是用来划的了？”洛无彼没有理会再次圆睁双眼的杜恩，自顾自地说着，“我们都用蓝线拖，选定起点和终点，建立联系，设定好航向，蓝线会把我们直接拽过去。其实用你说的那种东西也不是不行啦，把发动机卸了当拖车用就可以。但考虑到盛夏时的状况，这种行为就是一种对资源的浪费，还是船更方便些。”他指了指自己穿着的鞋，“气垫船，把阻力降到最小。”
“蓝线？”杜恩再次抓住了一个新的词汇。
“一种对【奥蓝】的基础应用而已，也算是【奥蓝】的一种表现形式吧。”洛无彼显然不想多说。
杜恩哦了声，也没多问。他跟在洛无彼身后，时不时地就忍不住东张西望，结果除了偶尔路过的一两个人影，哪里都是一片白。之前他还问过洛无彼关于墙壁颜色的问题，他说那是为了“突出异物”，显然也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杜恩也是没法，他又不认识别人，只能这么认了。
在病房里的时候，受限于自身所处的角度，杜恩对这儿的天空还没有一个确实的概念。如今来到外面，视野空阔，才觉出这天空实在是……大有古怪。之前说了，天空的颜色也是白的，这个具体怎么说呢，不像在蓝星时那种阴天里才有的，带着灰暗的白。这儿天空的白很……干净，杜恩想了半天也就想出了这么个形容词。这感觉很奇怪，他甚至有种荒谬的错觉，仿佛那根本不是天，而是一个倒扣着的，洁白的大碗。
“别看了，看不到真正的天的。”洛无彼一回头就看见杜恩作仰望天空状，双眼一眨不眨，看着就傻傻的。他叹了口气，返回来把一脸疑惑的杜恩拖走，嘴里解释道。“本来太阳露地就不多，盛夏时节也就那么十几天，【屏障】还会把外界的光线折射反射过滤掉一部分。你所看到的‘天空’，实际上更多是反射地面白光的结果。”大概是被杜恩问得烦了，这次洛无彼没等杜恩再发问就替他解惑起来：
“【屏障】这个东西，就是一个防护层，不仅仅是阻挡异物，还会起到一个类似恒温箱的作用。”在杜恩的“奋力挣扎”下，洛无彼还是松开了手，他站在原地看着杜恩在那儿嘻嘻哈哈，语气冷淡。“所谓的‘恒温箱’，就是让你这样的萌新和只做了基础预处理的普通人不至于在隆冬季节变成冰雕，或在盛夏时节被活活蒸熟。”他表情严肃完全没有说笑的意思，杜恩也跟着把心态端正起来。“外界的温度变化要比你实际感受到的要剧烈地多得多，而【屏障】的存在，可以有效地降低这种变化的波动幅度——【屏障】内部的最低气温要比外界高出至少20度，最高气温则相反。”他顿了下，接着说。“道理很简单，减缓分子交换，实际做起来却很复杂，尤其是在盛夏时节，那需要对巨量的蓝线做精细的调配和控制。联盟之所以把燃油定性为违法，就是由于上面这个原因——实际上，一切可能产生额外的能耗和废气的行为都被勒令禁止。甚至，在联盟的某些区域除了用以供应屏障的需要连电能都是被禁止的。因为分子交换是相互的，外界的极温难以侵入【屏障】内部，内部的废气也很难通过正常方式获得更新。完善的换气系统又要占掉很大一部分蓝线的能耗。”
“事实上，自从气候剧变，联盟建立之后就一直鼓励全民健身。”洛无彼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语气里透出几分惆怅。“你要是早几年醒来，还能体验体验蓝线拉船兜风的感觉，现在嘛，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刻，蓝线就是起到一个拉绳的作用，需要我们自己手动拉船……不过对于北边的一票小孩来说，这又成了另一种乐趣，只能说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乐子吧。”
“听你这么说，”杜恩跟上洛无彼的脚步，“联盟的城市地貌似乎都是这样？”他指了指那纵横交错、据说足有六米深的冰道。
“对，”洛无彼点头表示肯定，“除了北边还有一小片裸露在外的陆地，联盟其他地方都是跟这里一样，冬天里就是没有雪的冰天雪地，盛夏时节就是冒着蒸汽的一片泽国。”
“那春天呢？”杜恩突然问道。
“没有春天。”洛无彼淡淡地说，“没有春秋，只有冬夏。”
杜恩只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颤栗。他忽然想到联盟的纪年法，“第247个夏天”、“第257个冬天”，泾渭分明，又笼统模糊。
——到底是为了更好地记忆，还是为了更好地忘却呢……
杜恩甩甩脑袋挥退这种感觉，正要往前走，却是蓦然顿住，摸着下巴问：“诶对了，我们要像现在这样走多久？到你家？”
“就以现在这样的速度，大概能在天黑之前到那儿吧。”洛无彼随口道。
“天……黑？”杜恩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显示“257冬 6.18 12：57”。下午一点都没到，而天黑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左右……
还要再走五个小时吗？！
“我说老洛，我们就不能……体验一下拉车，啊不，拉船的感觉吗？”杜恩小声嘟哝，“毕竟是在冰面上，听你的感觉拉船的速度应该也不慢。”
“确实不慢，”洛无彼不为所动，“但是我没带。之前因为看你快死了，所以临时叫了艘大船，直接开了蓝线把你拽到这儿，我的小船船没有带来，现在你既然好了，再叫大船就是浪费资源，要额外交一笔钱……”
“那不就是公交车……啊不，公交船么？应该不贵的吧？”杜恩感觉自己重获希望！
“和公交是两码事，北边才有公交，这儿是军区。”洛无彼当头浇下一盆冰水，“所有大船都是军用物资，你顺路蹭一下那没有事儿，但要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叫船，那就相当于挪用公款……需要交多少钱应该不用我再细算了吧？”
“不用了……”杜恩扫了一眼自己在短短三天里就下去了百分之一的存款，最终决定，在这件事上他还是老老实实不吱声为妙。但是——“我说老洛，既然咱这块不限电，难道就没有其他额外的交通工具吗？对了，这年头还有飞机么？”
“飞机？那是什么玩意儿？”洛无彼一脸困惑。
杜恩面皮直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飞机）才终于让洛无彼给听明白。不过看洛无彼这样就知道，车什么的还能有点戏儿，飞机？到历史博物馆里翻翻老照片说不定还能见着一点影子……
“没有这个东西。”果然，杜恩想。洛无彼接着说。“主要是条件不允许。一来天上并不安全，二来，照你的说法，那还需要额外的起落场地，主要是无法直接穿越【屏障】，出来进去地又是一笔巨量的能源耗损。”不等杜恩对这段话作出反应，洛无彼便耐心地为他说明。“我们现在如果想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比如去北边，那就要等一个具体的时间，一次性汇集全部人员，然后在两地空间上建立联系，用蓝线直接把人员物资什么的扯过去。这是空间意义上的传动，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儿，速度可比那什么飞机快多了。而且蓝线算是一种非常高级的能源，这种看起来很麻烦的事情实际上消耗并不算多。但总归也是一种消耗，所以一般都是大宗，批量运输降低成本。而且蓝线建立的联系都是双向的，通常情况下，我们都是两边事先联系好，你准备物资我准备人，一次搞定节省资源。”
“那不就是传送门之类的啰。”杜恩眨了眨眼。
“差不多吧……”洛无彼迟疑了下，话锋一转道：“不过说起飞机，我倒是想起来确实还有这么一种类似的交通工具。好像是叫飞舟什么的吧，也是在北边那块儿比较常见些，但也不多。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实用度的问题，等到了盛夏时节，你就会知道我的……”
“你说的那什么飞舟，该不会是个长得跟水母有的一拼，前面是一个圆圆的蘑菇头，上下左右各有一扇贝壳状的翅膀的缺逼玩意儿吧？”
杜恩那一副跟见了什么妖怪似的、混合着惊奇、惊叹和不可置信的声音，抖抖颤颤地传入洛无彼的耳中。“你怎么知道？”虽然不知道“水母”为何物，但蘑菇他还是吃过的，杜恩的形容也确实很贴近他所知道的飞舟的形状。他有些奇怪地转过身，抬头就看到一艘绝对经过了私人改造的中型飞舟正迎头向着他和杜恩冲撞过来！
洛无彼一个箭步冲到杜恩身边，拽着他的胳膊跳上冰道就要开滑。危机关头他没想那么多，毕竟只是路人两枚，飞舟就算出了事故，那么明显的两个行人驾驶员总该知道避让的吧……吧？
然而，那飞舟却并未出什么事故，而是仿佛认准了他们两人似的，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身，把侧边当成底盘，又直直地向他们撞来！之前考虑到飞舟冲撞的惯性作用，洛无彼只是向侧面斜斜地滑出一段，飞舟这么一转，离他们反倒更近了一截！
当此情状，淡定如他也不能淡定了。
“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