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年没有向企业投递过的个人简历，我花了好大功夫才从电脑里翻出来。
先从网上筛选企业的招聘信息，再将简历发放到各个企业的邮箱，心情就像买了一堆彩票等着开奖。
原本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已经无比麻木，但在三年后我却不禁心跳加速。
这一封封投递出去的简历邮件是我向社会发起的求救讯号。
也是我结束家里蹲生活的决心。
如果不是因为江之泠，恐怕我还会继续堕落下去吧。
但按照江之泠的说法，她原本也打算在最近将自己的心意告知于我。
那么我会走出这一步就是必然的事。
过了几天我陆续收到企业的回信，大部分都婉言回绝了我的求职邮件，只有一家教育培训机构邀请我面试。
于是这天我难得早起，换上江之泠昨晚熨烫好的西装。
因为三年来穿惯了松垮的居家服，衬衫和领带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走出房间后江之泠刚好从厨房出来。
「小浩，时间还早，先吃早饭吧。」
早饭这个词仿佛就跟西装一样令我不习惯。
我坐在餐桌前看着格外丰盛的早饭，忽然不知该从何下手。
「怎么了？没胃口吗？」
「……有点吧，毕竟已经很久没吃过早饭了。」
「但不吃的话，等会儿去面试会没精神的。」
「……」
吃完这顿饭后就得走出家门去面试——这理所当然的事忽然令我一阵恍惚。
虽然现在说已经太迟了，但我这样凭着冲动去面试真的没问题吗？
就像退役很久的拳击手忽然被人扔上擂台，在战胜对手之前恐怕先要战胜的是对现况的茫然和对自身的恐惧吧？
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吃完这顿饭然后去面试吗？
是不是有点太想当然了？
真有那么容易吗？
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问题令我手里的筷子变得无比沉重。
「小浩？」
「啊……」
「你是不是有点勉强自己了？」
「……」
江之泠的话语很温柔，话语背后的纵容意味却令我深吸了口气，当初我就是因此沉陷，这次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没事。」
我捏紧筷子将早饭吞进肚子里，果然她做的任何东西都美味得不得了，这三年来我的身体就是由她支撑到现在才没有垮。
吃完饭后我拒绝了江之泠替我打车，自己搜索路线乘坐公交车前往面试公司。
早晨的城市是令我感到拘束的喧闹急促。
一出门街道上就充斥着各种声音，车流拥堵的鸣笛声就算无用也在响，早餐摊前人流涌动声音嘈杂，上班族催促商家早点准备自己的早餐，刚拿到手就行色匆匆地赶往公司。
车站里的乘客神色麻木地划拨手机，等待公车的短暂时间对目的地明确的人而言算是忙里偷闲。
如果找到工作，我也会成为这幅光景里的一员。
每天早起投身于城市的忙碌之中。
我主动舍弃原本安逸的日子，追求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直到乘上公车我心里依旧没有答案。
面试的公司在市区中心的写字楼，这里也是我曾经求职经常出没的地方。
仅仅三年没来这里的环境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就连面试过的某些公司似乎都已经搬离。
乘坐电梯时与许多人共处一个空间，总感觉空气沉闷得让我喘不过气。
他们多半都是这栋楼内公司的正式员工，而我就像走错地方的异类，身为家里蹲的烙印生怕被人识破。
西装之下的灵魂依旧与他们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等到我要去的楼层灯亮起，我马上逃出这片空间缓了口气。
走进面试的公司前台，负责接待的女孩子立马询问来意，尽量平静地说明自己是来面试之后，她递给我一张面试登记表，将我引导至休息区填写登记表并端来杯水，我忙不迭地道谢。
除我之外休息区还有其他几名面试者，从进门起神经就处于紧绷状态，就连拿笔的手都有些颤抖，好在没有人关注我。
登记表填写完成后交给前台的女孩子，然后就坐在休息区等待面试官传唤，其他几名面试者都神色平淡地划着手机，只有我端坐着一动不动，眼睛却在偷偷打量他们以及公司其他人。
「江林浩，轮到你了。」
「喔喔……来了。」
听到传唤后我一口气将杯子里的水喝完，然后深呼吸几下站起身。
梆硬的鞋底踩在瓷砖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脚步有些虚浮，皮肤也微微发麻。
该如何给面试官一个好印象之类的问题完全没有考虑，我就只想硬着头皮赶紧结束这一切。
「就是这里了。」
「啊，谢谢。」
我敲了敲面试室的门，面试官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性，他抬起头不苟言笑地看了我一眼。
「请进。」
坐在皮制的靠椅上，似乎靠背可以随着坐姿移动，但我没有尝试，只是尽量挺着脊背和肩膀与面试官对视。
「放轻松点。」
「嗯……好的。」
过于端正的坐姿也暴露了我的紧张。
稍微贴在靠背上放松些许后，面试官看着我的面试登记表开口说道。
「你是叫江林浩，今年25岁，市场营销专业本科毕业，这次面试的职位是……课程销售顾问。」
我点了点头表示这些信息没错，他沉吟了一会儿继续发问。
「我这里没看到你之前的工作经历，是忘记填了吗？」
「呃……不是……」
一上来就被问到致命痛点，我顿时舌头打结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在填写面试登记表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这里是不是应该胡乱编些经历上去，毕竟人家也不一定会去查真实性。
然而我就连编造都做不到，生怕之后会被问起具体的工作内容。
最后我还是决定如实回答。
「之前我都没有在工作……」
「这样吗？从你毕业时间来看，毕业有三年了吧？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去工作？」
呼吸加重、脑袋发懵，简单的流程性问题就像扼住了我的喉咙。
明明只需要开个玩笑或是随口编个谎言敷衍过去——但这样的技巧我根本不具备。
毕业后的三年时间里我非但一无所获，甚至还失去了某些东西。
这就是家里蹲的代价。
「是因为……不太想工作。」
「嗯？」
面试官抬起了头，我却已经不敢与他对视。
「不太想工作的意思是，这三年都没有出去工作吗？」
「是的……」
「那为什么现在又决定出来工作了？是经济方面的问题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手掌不自觉捏紧了西装裤，呼吸已经十分困难。
因为不想跟喜欢自己的姐姐住在一起——这种荒唐的理由哪里说的出口。
忽然想起那天江之泠问我的话。
我究竟是想面对现实，还是仅仅想要逃离她的身边。
原本以为自己是为了重新面对现实，但此时此刻真正的答案才浮现出来。
「我不想呆在家里了。」
「只是因为不想呆在家里，所以就决定出来工作吗？」
哪怕不看面试官的脸，他语气中饱含的无奈也不断向我涌来。
「工作是需要热情或是目的的，尤其你还是应聘的销售岗位。从你身上我既看不到热情，也看不到你对金钱或是其他东西的追求，只是因为要工作而工作，这样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做不长久。」
「不、不好意思……」
「别说什么不好意思，既然是来面试的就应该拿出自信和热情才对，销售最终面向客户的产品应该是一个饱满的自我。如果只是缺乏热情或是自信，这些都是可以在工作中培养的，但在你身上我却看不到你对工作最基本的需求。很抱歉，我们公司无法招收这样的员工，请你回去再多考虑下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工作后再开始应聘吧。」
面试官的话最终我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唯独知道自己被拒绝了。
可悲的是这一刻我只感觉到解脱。
*
忘记了自己是怎么逃出公司的。
从办公楼到回家的路程全都没有印象，脑袋恍惚像穿越了一段时间，抵达家附近的车站时甚至产生自己还没出发的错觉。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面试结果远比被拒绝更加惨痛，完全是不同次元的打击。
完全让人笑不出来的拙劣玩笑——我的面试就是这么一回事。
正如面试官所说，我根本没有做好工作的准备，只会带给别人困扰。
这三年来我非但没有前进，甚至连起跑线都看不到了。
挫败感不断搅动我的心脏和肠胃，身体发麻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哽着喉咙走向家里，上楼后只想立马躲进被窝一睡不醒。
刚打算拿出钥匙开门，门却忽然自己打开，吓了我一跳。
然而比起门自己打开这件事，门后面站着的人更让我惊讶。
「江之泠……你怎么还在家里？」
我看着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江之泠瞪大了眼睛。
「今天请假了。」
「请假？为什么？」
「因为小浩今天看上去状态不太好，我有点担心你。」
「……」
就因为这种理由？
要知道江之泠可是连感冒发烧都不会缺勤的员工啊……别说缺勤，就连休息时间她都能随时赶往公司加班。
我过去经常吐槽她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在领导眼里她是最便利的社畜，她也对此不做反驳。
但就因为我状态不太好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就请假了？
此刻就算我再抗拒，也无法阻止感动滋生蔓延。
「快中午了，你应该饿了吧，我现在就去做饭。」
她的话语就像施与了魔法一般，本就没吃什么早饭的我开始感到饥饿。
沉默着跟她走进再熟悉不过的房间——这个只有我跟她存在的空间，在外出了一趟后变得令人无比安心，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这就是江之泠口中的家吧。
我现在不得不承认。
勾动食欲的香味从厨房飘来，和往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合我胃口的美味饭菜就会摆满餐桌。
「可以吃了小浩。」
「嗯……」
无论哪道菜都与我的味蕾紧密贴合，以往我居然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口味已经被江之泠研究得如此透彻。
慢慢咀嚼着每一口饭菜，我忽然回忆起江之泠第一次尝试给我做饭，那还是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
爸妈去参加远房亲戚的婚礼，留下我俩几天的伙食费给江之泠，当时我对爸妈不把钱交给我感到相当不忿。
不过就算把钱给我也只会拿去往游戏里氪金，爸妈也是清楚我乱花钱的性子才让江之泠来管钱。
他们的本意是让江之泠带我出门吃饭，但那天江之泠却用伙食费买了很多食材，然后告诉我要由她来做饭。
这个莫名其妙的提议跟外面的饭馆相比，我当然更倾向于后者，但那天江之泠破天荒没有顺从我的要求。
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我闭嘴。
——多出来的伙食费可以让小浩氪金。
我立马没有任何意见。
原本驱使我吃她饭的理由只是为了氪金，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做的饭竟然并不难吃。
不仅如此，她似乎对我喜欢吃的菜颇有研究，都是妈妈偶尔会做的。
但妈妈为了照顾全家人的喜好，不会只做我一个人喜欢吃的菜。
江之泠却不同，她做的每道菜都是我平常吵着要妈妈做的。
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从成品来看明显在之前就尝试过很多次。
当然我不会给她任何赞美，她也没有问我有什么评价，我们就普通地吃完饭，然后她来洗碗我回房间打游戏。
但从第二顿饭开始我就没想过出去吃了。
从那之后每次有类似的机会，我们都会达成共识，她用伙食费做饭然后多余的钱让我氪金。
长此以往甚至有时候我吃妈妈做的菜会觉得不如让江之泠来做。
后来我跟江之泠的交易被妈妈识破，她直接判断是我的主意将我骂了一顿，后来出远门只会给我们留下一冰箱食材。
虽然感到冤枉，同时惋惜逝去的氪金收入，但好处是江之泠可以光明正大地做饭，家里经常是她占据厨房的位置。
真没想到只是吃顿再普通不过的饭会让我想起这么多事……
「小浩，在想什么吗？面试？」
「啊……不是。」
江之泠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我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就是在想以前爸妈出门，你会把伙食费拿来买菜做饭，多出来的钱给我氪金，可惜后来被老妈发现了。」
「不是被发现的，是我告诉妈妈的。」
「嗯……啊！？」
这可让我来精神了！原来内鬼竟然是你！
对我的错愕没有什么反应，江之泠缓慢地说道。
「因为想做更多小浩想吃的东西，所以我说了，这样就有更多机会进厨房。」
「……」
居然还是无间道……
我对江之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同时也逐渐明白她所说的从小喜欢我究竟有着怎样的重量。
「小浩今天的面试，不顺利？」
我回家时的模样在她眼中多半已经告知了结果，她没有让我产生难以启齿的尴尬，就主动安慰道。
「其实是正常的，虽然小浩的性格其实很开朗，不过毕竟很久没有接触陌生人，尤其对方还是决定自己工作的人，肯定会感到紧张，没办法像普通人那样轻松对待。」
哪怕我一句话不说，江之泠也能看穿我的所有情绪。
在我们相识的这二十年，尤其是每日共处一室的这三年里，她已经对我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如果换做其他人一定会令我觉得恐惧和恶心，但对象是她我只觉得向来如此。
明明最近我才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可我却完全不认为她会加害于我，大概这也是她多年经营的成果。
「所以小浩没必要否定自己，只能说今天面试的工作不太适合现在的你，也许换份工作，或者再调整一段时间心态，会有更多工作机会呢？」
假设这些话是在我面试之前说的，恐怕我一句都听不进去甚至会对江之泠发火，认为这是她阻碍我出去工作。
但此时此刻，吃着最符合口味的饭菜，她温声细语的劝说，像融入温暖的河水，浑身的每个细胞都认同她所说的每句话。
面试被拒绝、仿佛人生都被否定的阴霾从我身体里慢慢褪去。
包容我所有的任性和软弱，只是作为姐姐绝对没办法做到这一步吧？
这个人……是在认真地喜欢我啊。
*
在面试过后，我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家里蹲生涯。
每天睡到自然醒，游戏打到三更半夜，无论什么时候起床吃饭都可以——处于这种状态下还想去工作的人才是脑袋有病。
但现在我也逐渐意识到江之泠为了养我这个废物弟弟，背地里做了不少努力。
我已经无法再心安理得向她无休止的索取了。
这天我基本只用来跟江之泠联系的手机收到陌生来电。
想着多半是骚扰电话接通后，意外响起熟人的声音。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一上来连自己是谁都不说嘛。」
「难道除了你姐以外，给你这个家里蹲打电话的人很多？」
确实，我正是用排除法直接确定这人是严晓璇，毕竟也不认识别人的声音像她。
「从结果来说，面试十分顺利地被拒绝了。」
「这是哪门子顺利啊！」
「话说你这几天都没来蹭饭呢，我还想着等见面了再跟你说。」
「啊……关于这个。」
她的语气突然有些犹豫，最后自暴自弃地说道。
「江姐让我别再去你家了……这也没办法嘛，毕竟她对你那么在意，本来就不希望我接近你，更别说还怂恿你出去工作。」
「你看上去倒是挺理解她啊。」
「谁让这件事本来就是我自作主张，毕竟本人都没说什么，由我一个外人来说三道四也不好。」
说到底严晓璇来帮助我的理由根本不充分。
「所以你没法直接上门，就打电话来问结果……不过话说回来，你从哪里来的我电话？」
我可不记得有给她自己的联系方式。
「当然是江姐给的呀。」
「哈？她都不让你来家里了，为什么还会给你电话？」
「因为我问她，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她就让我自己联系你。」
「……不让你来家里，却让你联系我吗？」
江之泠的领地意识还真奇怪。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里面试？」
「呃……最近都在家里打游戏。」
「啊？面试了一次被拒绝就又缩回去当家里蹲了？你也未免太没用了吧？」
这还真是令人无法反驳……
「算了，今天正好我休息，你出来一趟，就到你家车站附近的咖啡店吧。」
说完这句话后，她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让我拿着手机满心疑惑。
明明当事人是我，也不是她在养我这个家里蹲，为什么她比我跟江之泠都急迫？
疑惑归疑惑，最后我还是换了衣服出门。
虽然我不知道她所谓的咖啡店是哪家，但走到车站就会发现这里只有一家咖啡店。
大概等了十来分钟她就出现在我面前。
「你来的可真快。」
「毕竟我也住在这附近。」
「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难怪你有事没事就来蹭饭，原来就是因为住得近啊。」
「我才不是为了蹭饭来的！虽然江姐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她率先走进咖啡店，我跟着她一起坐在角落的位置，这里作为谈话地点来说还挺安静。
「这顿我来请客，你随便点吧。」
「嚯……服务员！菜单上的东西全给我来一份！」
「你还要脸吗！我只是看你是个家里蹲才请你的！」
「难得碰上大款请客，就忍不住想试试这句台词……」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点吧。」
严晓璇从我手里一把抢走菜单，简单地点了两杯咖啡就完事了。
「什么嘛，真小气。」
「被请客的人没有权利要求那么多！」
「所以你找我是来干嘛的？」
「还能干嘛，当然是问一问你面试的细节，分析你为什么会被拒绝，为了下一次面试做好准备啊。」
「……」
我忍不住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严晓璇，她被我看得不爽直接瞪了回来。
「你干嘛这么看我？」
「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事，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只有一个解释……」
「放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次我连话都没说完就被她否定了。
「那我就搞不懂了，你说什么为了江之泠，现在连江之泠本人都不希望你介入了吧？你到底图啥啊？」
「……」
当脆弱的动机被我当面粉碎后，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承认我有点私心在内……」
「你果然喜欢我啊！」
「才不是这个私心！我是因为别的一些理由，才来帮你的，但我也是真的希望江姐能跟一个更优秀的人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家里蹲！」
「所以那个『一些理由』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的个人隐私，总之你只要知道，如果你能出去工作，就能让我更确信一些事就行。」
更确信一些事……这人难道在做某种社会性调查？研究家里蹲如何重回社会？
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就不想了，毕竟家里蹲就是这么容易放弃的生物。
「首先我想确认，你现在还是想找工作的吧？」
「找工作的打算是有的，不过……」
服务员正好端来咖啡打断了我的话，等到他走后我啜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口感让我充分回忆起面试被拒绝时的心情。
我将面试官对我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个面试官说的倒也没错呢，家里蹲了三年一出来就干销售工作的确不适合……你要不考虑下干服务行业？」
「给人端茶送水吗？不是我吹，我这辈子都是江之泠在服务我。」
「这的确不是什么能拿来吹的事……话说你对你姐姐也太过分吧！不要仗着江姐喜欢你就这么肆意妄为！」
还好她不知道我以前对江之泠做过多少比这还过分的事，不然她绝对要把咖啡泼我脸上。
「不过就算是服务员，你也不一定要服务人啊，我倒是刚好想到有个地方说不定挺适合你。」
「什么地方？」
严晓璇眨了眨眼，一脸狡黠的笑容。
「宠物店！正好我楼下的宠物店正在招人，要不你去试试？」
「哈？宠物店？我连人都服务不好，你还打算让我去服务宠物？」
「宠物怎么了！和人相比宠物可好伺候多了，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觉，每天都无忧无虑地活着……」
「我怎么越听越像我。」
「对！没错就是这个！」
她兴奋到几乎满眼放光。
「宠物的本质跟家里蹲是一样的！所以你一定能了解它们的想法，好好照顾它们！」
无论怎么想都是她的临时起意和心血来潮。
但不知为何，我居然还真有点认同严晓璇的话，觉得宠物和家里蹲是有点相像。
那这么说我不就是江之泠养的宠物了？
这么一想江之泠喜欢我这件事的性质忽然就有些奇怪。
去宠物店工作吗……好像也不坏的样子？
*
去宠物店面试这个决定我当天晚上就告知了江之泠，这次她有些意外。
「为什么会想到去宠物店？」
「倒不是我想到的，是严晓璇提议的。」
当然，宠物跟家里蹲性质相像这种事我可不会说。
「又是晓璇吗……」
「她似乎帮我是有什么原因的，不过她不肯说。」
「嗯，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但对小浩来说，她提供的帮助还是有价值的，下次我会谢谢她的。」
江之泠从冰箱里拿出雪糕并拆开包装递给我。
尽管最热的三伏天已经过去，用雪糕来消暑依旧是绝佳享受。
我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咬了一大口雪糕，口腔顿时被冻得发麻，随后又感觉全身舒爽。
这种充满刺激性的吃法我从小就喜欢，而江之泠一般就在旁边看着我吃——这还真不是我小气不肯分给她，只是她吃不了太冰的食物。
「小浩似乎并不是很喜欢那些宠物吧？从来没见你对养宠物有兴趣。」
「怎么说呢……要说喜欢的确不算喜欢，但讨厌也不讨厌吧，毕竟我早就发现想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比想象中要难很多，所以能不讨厌就算不错了。」
「小浩不再多找找吗？说不定会有更喜欢的工作也说不定。」
「可当初我就是抱着一定要找到喜欢的工作，才会沦落成家里蹲的啊……」
当然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意志力薄弱，轻易沦陷在江之泠全方位的照顾之中。
「放心吧，要是真不行我会果断放弃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了。」
毕竟找工作最后把自己找成家里蹲的例子可不多，唯独放弃速度与彻底程度我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要是有家里蹲退堂鼓比赛我指不定能争个不错的名次呢——这就是我赖以生存的精神安慰法。
「既然小浩决定了，那我就会支持你去做。」
「要是面试上了，我说不定就会搬出去住了喔，这样也没关系吗？」
「虽然会很寂寞，但只要是小浩的决定我就不会反对。」
「……」
几乎从不违背我意愿这一点，江之泠真是从来没有改变。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这么多年来才会看不透她真正的心思吧。
「作为补偿，雪糕能让我吃一口吗？」
「呃……」
这出乎意料的请求让我愣住了。
而江之泠并没有等待我的回应，轻轻撩起鬓发几乎是凑进我怀里，对着我在雪糕上留下的咬痕轻轻咬了一小口。
冰冷的口感瞬间就让她缺乏情绪的脸蛋皱成一团。
「你不能吃这些冰的东西吧？」
「嗯……太冰了。」
大概是身体在自主抗拒寒意，缩在我怀里的她开始阵阵发抖。
我总感觉她是故意的，但又不好说她占我便宜……毕竟我也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柔软。
江之泠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不经过我同意的事，但自从她对我等同于告白之后，似乎一直以来隐藏的另一面也逐渐展露。
「还好吗？」
「只是一点点的话还能忍耐。」
「都已经是需要忍耐的程度了，这哪里能算补偿啊。」
我对江之泠的做法感到莫名其妙，但她并没有回答，坐起了身子又恢复原本缺乏表情的模样——
「这样就够了。」
唯独眼里闪烁着满足的神色。
明明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就是为了能够留住我，现在这么简单地就放手了吗……我果然还是不明白她的想法。
总之出去工作并搬出这里是我在三年前就决定好的事，原本只是因为便利才在她这里暂住，结果浪费了三年时间已经是很大的错误，现在也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买单了——
因此我隔天就前往严晓璇家附近的宠物店面试。
按照严晓璇的说法，宠物店的面试不需要提前预约，直接过去就好。
考虑到宠物店的工作性质，我这次没有穿西装而是换上休闲装。
站在店名写着「宠爱」两个字的宠物店门口，我对着玻璃门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进去。
一进门芳香剂与宠物味道的混合气息涌入鼻子，店内摆放了许多造型独特的笼子，笼子里以狗居多，此时都在好奇地看着我，而猫基本都养在特制橱窗里，对我的出现完全不搭理。
明明店内面积挺大，但宠物的数量却不多，跟我印象里那些拥挤吵闹的小宠物店不太一样，这里每只宠物都拥有偌大的空间，室内环境干燥整洁。
但不知道是现在生意冷清还是一直都这样，放眼看去店内只有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男性，他坐在柜台前似乎在玩游戏机。
「呃，你好……」
「你稍等一下，我存个进度。」
「……」
看到唯一像店员的人是这种工作态度，我现在更倾向于相信店里生意一贯冷清了。
等存完进度后，他随手把游戏机一扔，然后也没多热情地对我说道。
「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
「是这样的，我听说这里在招人……」
「哦，不是客人啊，早说嘛。」
他连本就不多的热情都欠奉，又重新拿起游戏机，跟橱窗里的猫一样对我爱答不理。
此时我已经有了扭头就走的冲动，但最后我还是忍住这口气尽量温和地询问。
「请问这里的店长在吗？」
「店长？我就是这里的店长。」
「……」
难怪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打游戏，原来这家店就是他说了算！
「那这里现在还招人吗？」
「招啊，不过我是比较想招女孩子。」
「……因为女孩子比较细心吗？」
这位店长难得抬起头瞥了我一眼，但目光中满是鄙夷。
「当然是因为跟女孩子一起工作比较赏心悦目啊。」
这个理由再次让我产生走人的冲动……这年头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开店啊！
「算了，你以前做过这行吗？」
「没做过……」
「学宠物类专业的？」
「不是……」
「特别喜欢宠物？」
「还好吧……」
「……」
这回轮到他震惊了，看我的眼神完全就是看到外星异种。
「那你来什么宠物店面试啊？」
事实上被他这么一问我才发觉自己的动机有多可笑。
家里蹲跟宠物可能会有共同语言——这种话怎么可能说的出口！
「其实我是听朋友说你这里有在招人，所以就来试试。」
「哪个朋友？」
「就住在这家店附近，叫严晓璇的。」
「喔，是她啊，她是我这里的常客，好像就住在我这楼上的公寓吧？她养了只布偶猫，叫banana。」
原来严晓璇有养猫啊，不过为什么要叫香蕉？
「不过就算是熟客介绍过来的，也不能什么都不会吧？况且我这里工资也不高，你去干什么不比在这工作好？」
「该怎么说呢……因为感觉自己不讨厌这份工作吧。」
「不讨厌？难道其他工作你都讨厌？」
「主要那些工作对我来说，可能还太早了，我想先从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开始做起。」
「你也真是个奇怪的人……」
这点就算店长不说我心里也有数。
他挠了挠脖子似乎在纠结是不是应该招我。
「你以前养过宠物吗？」
「养过金鱼算不算？不过好像也没活几天就死了。」
「那就等于没养过，也就是说招你的话，你基本上什么都做不了呗。」
「差不多吧……」
谈到这里其实面试结果已经很明了，确实是我想得太天真，在宠物店工作哪有这么简单——
「真搞不懂你是来干什么的，不过既然是熟客介绍，你现在要是没事干，可以在这里体验一天，我给你安排点简单的工作试试，就当是双向面试吧，让你也体验下宠物店的工作。」
店长这番话着实令我惊讶，明明看着吊儿郎当的模样，拒绝的方式倒挺委婉，是打算选择新人知难而退吗？
于是我同意了他的建议，留在宠物店体验一天，就当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这份工作。
紧接着他给我安排的第一个工作就相当有难度——把店里宠物的排泄物清理一遍。
这个工作内容在我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只能说我来之前啥也没想实在太蠢了。
按照他的说法，在宠物店工作就等于每天跟大量排泄物打交道，当好铲屎官是店员最基础的业务能力。
见我因为吃惊而犹豫不决，他神色不耐地咋舌说道。
「嫌脏吗？那你回家也没事。」
「……让我试试吧。」
「行，工具在后面仓库，自己拿。」
懒得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店长指了指仓库的方向，重新拿起游戏机读取进度。
从仓库里拿出工具，我看了眼对我投来殷切目光的狗，和对我爱答不理的猫，决定先从服务猫开始。
倒不是偏爱猫，只是觉得猫砂里的排泄物应该更好处理——但我很快就后悔了。
一铲子下去这尤为浓烈的臭味就窜入鼻腔。
我现在突然想加入狗派了。
「这就受不了了？做这一行以后可是每天都要做这些，给猫狗洗澡的时候忽然被喷一身也不是没有的事。」
「……」
没有回答店长劝退的话，我尽量屏住呼吸处理这些排泄物。
好在店里宠物的数量不多，只要能够忍受不适就能迅速解决。
「嚯，干得不错。」
用敷衍的口气夸了一句后，店长又指了指地面。
「那就顺便把地也打扫了吧。」
「……好。」
三年来从未在江之泠家做过家务的我，如今被陌生人差遣着做这些事，如果让江之泠知道一定会很感慨吧。
我是为了工作的机会换取薪水而劳动，但她做这些事一无所得却又无怨无悔。
如此亏本的买卖也就只有她做得出来。
或许她会说这是以我为对象，所以才没有关系，但真是这样吗？
这并不应该是我能坦然接受的理由吧？
仅仅是意识到这点，今天的面试大概就算不虚此行。
「我打扫好了。」
「嗯不错不错。」
店长依旧是随口应付，眼睛没有离开过游戏机。
虽然我不是什么正经的面试者，但他也绝对不算正经的店长。
我现在很怀疑他留我体验一天的目的，就是让我给他白干活。
看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中午，我准备结束面试直接回家——
「要中午了，我回去了。」
「喔喔，回去吧，吃了饭下午早点过来。」
「……还要过来吗？」
「那当然啊。」
他终于肯抬起头看我一眼。
「都说好体验一天，怎么能半途而废。」
「……这是我半途而废的问题吗？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在意我的工作结果吧？」
「瞧你说的，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就一定要被重视了，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工作。」
用这种轻飘飘的态度说出来的话还真够嘲讽，如果放在游戏里我一定忍不住率先集火攻击。
但抛开态度的问题，他说的话似乎也没什么错，这的确只是很普通的工作。
虽然从来没有参与过社会工作，但在网上也经常看到类似工作不被重视的网友评论，事实上如果不是刻意表现，上司几乎不会注意到下属。
对于拿薪水的正式工作而言，正确是理所当然的事，错误才是应该被注意的。
就像超市里明码标价的生鲜食物，处在保质期内才是价值所在，过期食物只会被淘汰。
我勉强点头表示认同他说的话，而他摆了摆手让我赶紧回家。
吃完江之泠准备的中饭之后，我没有在家磨蹭多少时间就又回到宠物店。
回来时正好撞上店长嘴里叼着披萨饼，依旧在跟游戏机奋战，总感觉他的主业应该是游戏玩家，宠物店只算兴趣爱好。
看到我来了他迅速吞下披萨，仿佛我会跟他抢一样。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毕竟说好一天。」
「的确，话说你来得还真快，就住在旁边？」
「走路十来分钟吧。」
「这样么。」
他想了一会儿给我安排了新的工作。
「那下午就把店里的宠物都认识一遍吧，信息自己上网找。」
「上网找？就没有图册之类的东西吗？」
「自己找会比较印象深刻，赶紧去，别打扰我打游戏了。」
果然对他来说游戏才是真正的主业。
花了一下午时间，根据网上的图片对比店内的宠物，我总算分清了这些宠物的品种，以及记住一些基本特征。
店长抽空问了我一遍品种，我算是回答得很轻松，毕竟这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宠物店傍晚六点就要关门，结束一天实习体验后我难得有种充实感，毕竟以往的每天都是在跟游戏度日——在这点上店长也很有当家里蹲的天赋。
「我走了啊。」
简单地抛下一句道别的话其实就是基本没有再见，而店长直到最后临别都没有对我有多在意，就随便点点头当作自己听到了。
「明天记得早点来。」
「好……嗯？我还要来的吗？」
「不然呢？你以为不来上班我会给你发工资？」
「等等！你是说我可以来上班？」
「差不多这个意思，反正也不是多难的工作，就算你专业水平不行，干点杂务还是可以的。」
「……」
店长不耐烦地催促我赶紧走人，直到回家我都还没从自己找到工作的震惊中回过神。
时隔三年……我终于跨出了这迟来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