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知为何,江之泠很晚才到家。
我原本打算晚饭时告知她确定工作的事,结果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她才回来。
以往就算突然加班她也会提前发信息,让我自己叫外卖应付一下,今天却音讯全无,让我饥肠辘辘地一直等着。
虽说等到现在的我也相当蠢,但当她回家时我还是忍不住埋怨——
「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可是一直饿着肚子等你。」
「……」
我发觉江之泠的表情有些恍惚,不禁猜想她是对我饿到现在的行为感到诧异。
毕竟这就跟等待家长回家做饭的小孩一样幼稚。
深感自己是个废人的同时,我还是选择迁怒于她。
「连个消息都不发,你是想饿死我吗?」
这种态度相当过分,就算明知道自己不占理,可我仗着对象是江之泠就肆意发泄不满。
再接下来她就会无条件道歉,然后马上准备晚饭——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才对。
「我不回来小浩就不吃饭了吗?万一我哪天不见了呢?就真要饿死了吗?」
「……」
和想象中不同,接连而至的反问令我哑口无言。
尽管语气并不尖锐,但向来对我容忍让步的江之泠今天却一反常态,沉静的眼眸中似乎透露出不满。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露出这种情绪——最近的第一次尤其得多,我甚至有种过去认识的江之泠只是幻影的错觉。
「……你没事吧?」
换做以前我多半会将她的反抗视作挑衅,然后不计后果地大吵一架。
可最近意识到江之泠是如何看待我之后,我对她的态度也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
江之泠大概也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太过突兀,逐渐陷入沉默,最后低下了头。
「抱歉。」
「呃……也不用道歉啦。」
「我现在就去做饭。」
「……好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应她,生怕自己哪句话再次挑动她不稳定的情绪。
直到她做完晚饭坐到椅子上为止,我们都没有产生任何交流。
江之泠今天明显有什么心事,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以往我根本不在意她的烦恼之类的事,毕竟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家里蹲我只会关心自己。
或许是找到工作的缘故,即将成为社会人中一员的我开始探究别人的事,于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什么……话说小浩今天的面试怎么样了?」
如此明显的转移话题就算是我也能察觉,然而就算察觉到也没法不依不饶地问到底,直觉告诉我江之泠并不想被人探究。
「算是通过了吧,明天正式上班。」
「……恭喜你。」
江之泠的嗓音隐约有些颤抖,以她而言像这样把控不住情绪还真是少见。
「也没什么值得恭喜的,只是在宠物店帮忙而已,工资还没谈但我估计肯定很低,毕竟只是打打杂而已。」
「如果不满意的话,可以不去的。」
「那再怎么说都答应人家店长了,无论如何肯定都要先试一试的。」
「我明白了……既然是小浩的决定……」
总感觉她说的有点勉强,明明是同样的话,却无法像前几天那样心平气和。
「那在这么近的地方工作,应该不用搬出去住了吧。」
「不,搬出去是肯定的……」
「……」
江之泠眼中动摇的神色越加明显,就算极力不去看我,嘴唇紧抿的模样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思。
之前所说的能够接受我一切决定,果然有言不由衷的成分在内吧。
但即便如此我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就算住得离工作的地方再近,只要还住在这里,我就很难说自己独立了。」
「独立很重要吗?」
「啊?」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问这种问题。
「就算不独立也没关系,没有人会苛责小浩的。」
「不不不,这问题很大吧?无论是谁看到有人25岁还赖在自己姐姐家里当家里蹲,都会觉得这人没救了啊。」
「所以小浩是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
一时间还真回答不上来。
其实我早就清楚自己本质上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否则也无法放任自己成为一个家里蹲。
要说促使我现在改变的契机,也只是因为无法接受江之泠的告白而已。
像改过自新之类的觉悟我完全没有,我只是自私地选择更能让自己接受的方式。
所以想了很久,我摇了摇头。
「跟别人没关系,只是我想改变了而已。」
「小浩改变的原因……是因为我吗。」
江之泠终于抬起了头,注视我的眼眸中浸满悲哀。
「如果小浩没有听到我那些话,就会继续呆在这个家里吗。」
「……应该是吧。」
倘若没有这件事,我现在绝对还是个只想打游戏的家里蹲。
每天没心没肺地混日子,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或期待,直到江之泠对我彻底不耐烦的一天到来。
「对不起。」
最不应该道歉的人忽然说道。
「是我太心急了,没有顾及小浩的感受,明明小浩可以活得更轻松……」
「不,这完全不是你的错吧?」
过于荒谬的言论令我忍不住反驳,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向她索取。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
问及这件事她又陷入沉默,这比起以往面无表情的模样更让我抓狂。
「我说啊,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人原来这么别扭的吗?你这样说话还不如干脆跟我吵一架,有什么不满全都说出来多好?」
「我对小浩没有任何不满,小浩这么久以来能够住在这里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啊啊……就是这个!」
一股无名火让我深吸了口气近乎是发出吼声。
「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满足?从小到大明明我一直在欺负你,就算是现在也不停压榨你,无论怎么想都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
「我说过这对我来说并不算……」
「不要再这么自说自话了!虽然我现在也是在自说自话……但我们从根本上的出发点就不一样!你这种自我感动的行为真的让人很不爽!」
真亏我这个世界上最让人不爽的家里蹲能有底气说出这番话啊。
心中充斥着粘稠的郁气。
但令人绝望的是,江之泠依旧没有反驳,她对我的包容反倒像厚重的茧一般将我包裹,让我无法看清茧外的她究竟是何模样。
愤懑、悲哀、迷茫、悔恨……
复杂的情绪相互交织,感觉三叉神经都在颤动,酸涩的眼睛瞪视着始终默不作声的江之泠。
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厌恶过自己。
*
这场构不成争吵、只是我单方面发泄的闹剧,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隔天太阳照常升起,江之泠在我起床前就准备好早餐,看见我走出房间后打了个招呼。
「小浩,早上好。」
就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仿佛我一直都在这个点起床,她语气平淡地向我问好。
从她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动摇,江之泠现在就如同重新密封包装好的罐头,又恢复原本不动声色的模样。
「……」
越是看到她此刻的平静,就越感觉自己昨天很蠢。
沉默着吃完早饭,江之泠交代了午餐已经放进冰箱,就直接离开家里。
在她走后我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昨晚的江之泠明显是有什么心事,但这二十年里我从未想过探究她的事。
长久以来用时间堆积的心理防线早已坚不可摧,以至于在她动摇的时候我也问不出什么。
事到如今才想着去了解她果然为时已晚。
我情绪恹恹地来到宠物店,店长一大早就躺在前台的靠椅上打游戏。
瞅见我来了也没问好,直接让我去清理宠物卫生以及店内卫生。
做完这些事后店长难得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一大早就心不在焉的样子?」
「可能跟猫狗的排泄物打交道的早晨实在让人打不起精神。」
「那你以后每天都要没精神了。」
「话说店长,我到现在都还没问过你名字,你也没问过我的吧?」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才发觉昨天的面试有多随便。
「还真是……你叫啥?」
「江林浩,今年25岁,毕业于……」
「行了行了,反正不是宠物专业的,在哪毕业都一样。」
店长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后也简短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我叫霍乙,大你三岁,你以后叫我霍哥就行,昨天也没聊你的工资待遇吧,就先暂定……」
听他讲了大概的工资待遇后我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你还真随便啊,这么点工资你都能接受。」
「这话由老板来说不太合适吧?」
「算了,你就先干着,以后业务熟练了再给你涨工资。我这也没什么规矩,反正活干完了你爱干嘛干嘛。」
从他上班的状态来看,他也算是证明了这里的工作环境很宽松。
开店没过多久,店长说的业务就上门了,一位顾客带着她家的美短来洗澡。
给猫洗澡这种高难度的工作当然轮不到我来做,我要学的就是店长如何安抚宠物,以及打下手递工具而已。
洗澡期间顾客也在一旁陪同,她似乎是这家店的老客,店长在工作时并不说话,于是她就跟我聊起天,似乎对店长的评价还挺高。
「你是新来的吧?别看店长这人懒散,干起活来还是很认真细致的。你不知道我以前带我家宝贝去的那些宠物店,他们都是用各种工具让猫没法动弹,强行冲洗吹干,就跟对付桌椅板凳一样。」
「毕竟给猫洗澡还挺难的吧,猫并不是很喜欢洗澡。」
「何止是不喜欢,我上网查过,给猫洗澡是有可能应激猝死的。毕竟猫本身是不需要洗澡的,给它洗澡是人类的需求,我只能尽量找更让它放心的宠物店来给它洗澡。像店长这样的就很好,我家宝贝去别的宠物店都闹腾得不行,来了这里就很听店长话。」
仔细观察店长细致的手法,我发现天性不爱洗澡的猫在他手里反倒舒服得打起呼噜。
虽然以前没见过其他宠物店是怎么给猫洗澡,但网上传的一些宠物店内幕在这里并不存在,店长是真正意义上在服务宠物。
在客户走后我忍不住问他给猫洗澡有什么诀窍,店长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回答。
「适合的水温,足够的安抚,还有循序渐进,观察宠物反应及时做出调整,说的容易,但这些都是要时间实践练习的,总之你多看多学就行。」
大概是看我态度还算积极,店长扔了本宠物行为学相关的书让我自己琢磨。
逐渐对宠物行业产生兴趣的我开始研究起专业书,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还在烦恼江之泠的事。
店里客人并不多,一上午也就来了三个,我就一边看书一边观察店长如何安抚宠物,按照店长的说法不用多久,我就能上手做些剪指甲这类简单的事。
中午回家吃饭时严晓璇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江林浩,你的面试怎么样了?」
「我姐没跟你说吗?我今天已经在上班了。」
「真的吗!你可总算从家里蹲毕业了啊!」
「总感觉你好像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激动?」
「我……我有什么好激动的,就是觉得你终于不用祸害你姐了。话说回来,总感觉江姐今天不太高兴,今天经常出神呢,是因为你找到工作要搬出去了吗?」
「……」
如果不是昨晚她一回来就情绪不对劲,我多半也会跟严晓璇想的一样。
「可能有一部分原因吧,但江之泠这两天好像是不太对劲,不是因为工作上有什么问题吗?」
「江姐的工作能有什么问题啊,她在公司可是出了名的靠谱呢,领导都很器重她的。」
「说不定就是因为太器重她,所以压力太大了?」
「谁工作会没有压力?不过最近也没有什么重要项目,江姐应该不会有太大工作压力吧。」
「那就奇怪了,从昨晚回家开始她似乎就不太对劲,总感觉有什么心事一样……她那时候可不知道我通过面试了。」
「昨晚吗……她昨晚几点回家的呀?」
「十点左右。」
「那的确很奇怪,江姐一般都是下班准时回家的,就连部门有什么聚餐都很少参加,就为了给你做饭。昨天她五点多就下班了,应该回去得很早才对,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这我可不知道,毕竟江之泠这人啥也不跟我说。」
「明明是姐弟却一点都不了解她,你这弟弟当得也真是够失败的。」
实际上不止是作为弟弟,我整个人的人生就写着失败两个字。
「算了,那我就帮你多看看江姐吧,有什么发现再跟你说。」
「你还是这么热心啊……」
「反正这次跟你没关系,单纯是我关心江姐!」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挂掉了电话,但她说的这次没关系让我浮想联翩……难道之前都跟我有关系?
我还是一如既往搞不懂严晓璇的动机,果然人与人的沟通不是我一个家里蹲的强项,相比之下还是宠物的反应更加直观。
出于研究宠物的兴趣,我下午的学习更加认真,就连店长都说难得。
一天下来宠物店的生意不温不火,基本上来店里的客户都是给自家宠物洗澡,很少碰到来购买宠物的。
下班后走在回家路上,我还在回顾今天自学的那些宠物知识,手机忽然收到严晓璇的来电——
「有状况!赶紧来!」
她压低声音飞快说完地址,像生怕被发现似的直接挂断,我愣了愣神立马赶往她说的位置。
直接拦了辆出租车赶到严晓璇所说的位置附近,我发现正她站在一条胡同口对我招手。
「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别问了快跟我来!」
她火急火燎地带着我走到胡同的另一边,但没有直接出去,而是藏身在墙壁后,指着街对面一家茶餐厅。
「看到了吗?靠窗的那一桌!」
「我看看……」
「别把头探出去!」
严晓璇拉住我的衣领,像是觉得我很不专业似的皱眉。
「我们现在可是在偷窥!哪有这么光明正大的!」
「偷窥?你大老远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犯罪?」
「什么叫犯罪啊?你看看那是谁?」
「……」
隔着一条马路我眯着眼,勉强能看清那家茶餐厅窗边坐着的是个女性,以我的视力这就是极限了。
「看不清啊……难道是我姐?」
「果然家里蹲游戏打多了就连眼睛都废掉了,算了,打开手机照相功能,你把视角拉到最大试试。」
「总感觉你对偷窥很有经验……」
「少啰嗦!快点做!」
我按照她的指示将手机视角拉到最大,果然能看清窗边的女性是江之泠。
「我看到是她了……不过这怎么了吗?」
「你懂什么!江姐下班都是直接回家的,从来不会像这样出来闲逛。」
「人家就不能有点自己的私人空间了?下了班出来吃点东西也没什么吧。」
「但根据我的观察,江姐从进店到现在都没有点餐,与其说是来吃东西,更像是在等人!」
「等人吗……但就算是等人也没必要专门叫我来吧?」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江姐在等什么人吗?」
「可能是和工作有关系的人吧……」
「和工作有关的人才不会来茶餐厅等呢,依我看应该是私人关系。」
「既然知道是私人关系,你还这么明目张胆地跟踪偷窥?」
「这不是你让我做的吗?就算有警察来抓我们,你也是指使我这么做的主谋!」
「……」
见她这么果断的将责任推诿给我,一时间还真说不出话来反驳。
不过她说的确实有道理,印象里江之泠似乎都是下了班直接回家,就算有事耽搁也会提前发消息。
而这两天她都没有这么做,似乎是有意在隐瞒什么事。
「啊啊……来人了!」
严晓璇的呼声打断了我的思考,通过手机摄像头,能看到江之泠对面坐了个介于中年人与老年人之间的男性。
灰了大半的头发有些蓬乱,发皱的T恤看着也很老旧,总之从打扮来看有些邋遢。
江之泠所在的公司属于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分公司,按理来说接触的工作人员都会比较体面。
倒不是说一定要穿西装打领带,至少保持整洁是最基础的礼节,但她对面这个男性看上去实在很难跟社会精英挂钩。
「好奇怪啊,这就是江姐要等的人吗?跟我猜想得完全不一样。」
「你猜想中是什么人?」
「像是温文尔雅的医生或是精明能干的律师之类的。」
「为什么会是这些人?」
「当然是相亲啊!」
严晓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说实话我没想过江之泠会有相亲的一天,甚至就连她会有恋爱对象都没想过,毕竟从小到大她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自己对其他男性的兴趣。
按照客观评价,江之泠确实如严晓璇所说的一样,是个相当优秀的女性,会有人想跟她相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我一直以来都忽视了她的优秀,单纯地作为索取对象利用。
但她却喜欢这样的我,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还以为江姐终于想通了,跟你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发展恋爱关系的。」
「总之她肯定不会跟这么大年纪的人相亲。」
「难道是江姐的亲戚什么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完全没印象,我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亲戚。」
「那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啊!你快看!江姐怎么突然给对方钱了?」
在手机摄像头下能清晰看到江之泠从钱包里取出一沓钱递给对方。
「这么厚一沓钱……差不多都有十万了吧?」
「他们是在进行什么交易吗?」
「我是不明白江姐跟那个邋遢老头能有什么交易。」
虽然能看清江之泠给对方钱的场景,但完全听不到对话,也无从判断给钱的原因。
「你说……江姐不会是被那个人抓住什么把柄勒索了吧?」
严晓璇的猜想十分异想天开,可我却莫名觉得有可能,毕竟江之泠很像会被坏人利用的类型。
就连养一个家里蹲弟弟这种事她都能忍受,更何况被人抓住把柄,她很有可能忍气吞声任由人家宰割。
「这种事情不好说,只有本人自己说了才知道。」
「那你去问问江姐?」
「……我觉得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告诉我,毕竟她就不是会透露心事的人。」
「也是呢,江姐属于那种抗压能力特别强的类型,工作的时候也是不管任务有多繁重,都能一声不吭地做到完美。有时候我就感觉江姐太逆来顺受了,明明合理提出自己的诉求,领导也会酌情考虑吧。」
「所以就算真有什么困难,她也不会跟别人说,只打算自己解决。」
「这可怎么办啊……万一江姐要是真被那个人勒索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
「情况都没弄清楚肯定不能报警啊,万一弄错了岂不是虚假报案?」
我沉思了一会儿作出决定——
「既然从江之泠那里问不到状况,我们就直接问收钱的那个人吧,如果真是勒索江之泠,我们再另做处理。」
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我并不担心对方能对我有什么不利,毕竟无论是体格还是年纪我都有优势。
在安全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接触对方多少能问出一些信息。
「直接问那个人他会说吗?难道勒索的人主动承认自己犯罪?」
「那总比我们在这瞎猜的好,至少问了不会有什么损失,也许事情就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行吧,也只能这样了。」
严晓璇最终同意了我的计划,于是我们就静静等待着他们谈话结束。
他们谈话持续的时间不长,江之泠给完钱后没到十分钟就相继离开。
确认江之泠走远后我和严晓璇追向那个男性离开的方向,好在他还没有乘上交通工具,只追了一小会儿就追上了。
「你好,能打扰一下吗?」
我突然发声让他楞了一下,转过头看了看其他人确定我是在叫他。
「有啥事吗?」
他说话的口音有点重,但又有点熟悉,似乎跟我妈的家乡话有点像。
「呃,是这样的……」
「你跟江姐认识吗?为什么她要给你那么多钱?」
「……」
我原本想委婉点询问,结果严晓璇直接切入主题,而对方也瞬间露出警惕的神色。
「你们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大街上,别乱来啊!」
他俨然将我们当成对他钱财图谋不轨的危险分子了,满是皱纹的脸变得更加紧绷。
「你别误会啊……我们主要就是想问问,是这样的,我是江之泠的弟弟。」
迫不得已报出自己跟江之泠的关系后,他疑惑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表情依旧很警惕。
「你说你是她弟弟?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啊……」
「啊?」
这回换成是我错愕了……这家伙怎么一言不合就骂人?
「诶!这人是你爹吗?」
「开什么玩笑,我眼神再不好能认不出自己的爹?」
虽然我和严晓璇是在低声交流,但这么近的距离要是对方听不到就纯属耳背了。
听到我说的话后他显得有些错愕,随后警惕的神色逐渐消退。
「难道说,你是她新家的弟弟?」
「什么新家?她还有几个家……」
话还没说完,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眼睛不由得瞪大。
「你、你该不会是,江之泠的亲生父亲吧?」
「是啊。」
「……」
得到确认后我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什么情况这是?」
「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
没有跟严晓璇解释什么,我重新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眼前这个男性,但从他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与江之泠相像的任何痕迹。
他所说的有可能是谎言,但那么多的谎言里却偏偏说了这个,再结合能让江之泠动摇的事实,我实在无法说出质疑的话。
「总之,这里不适合谈话,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我点了点头同意了严晓璇的提议,而声称江之泠亲生父亲的男人也彻底放下警惕。
在街旁找了家咖啡店,我们坐在角落面面相觑,最终严晓璇忍受不了这种氛围主动开口。
「那什么,你说你是江之泠的亲生父亲,有什么证据吗?」
「呃,这还要证据吗?身份证算吗?」
「这算哪门子证据?身份证谁没有啊,你就没有跟江姐的合照什么的吗?」
「他不会有的。」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同时情绪莫名烦躁。
「这个人在江之泠刚出生的时候,就抛弃女儿和妻子一个人出走了。」
「什么!」
严晓璇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再看这个男人的目光,远比当初看到我这个家里蹲时嫌恶得多。
而他被我戳破事实后只是讪讪地笑了笑。
「当初的确是我的错……」
「所以你事到如今,才过来找江姐是为了什么?还有那个钱!」
我也附和道。
「没错,我们主要是想知道,江之泠为什么会给你那么多钱。」
「你们都看到了啊……那个钱是我找……找她借的。」
「借来做什么的?」
「……这个跟你没关系吧。」
他吱吱唔唔不想说这笔钱的用途,越是这样我就越怀疑他的意图。
毕竟光凭抛弃妻女这件事就足够让我对他印象恶劣,无论用什么恶意去揣度他都不为过。
「不管你拿去做什么,说到底江之泠就没有理由借你钱才对,毕竟你当年可是做过那种事,你现在又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她肯借你钱的?」
「我没用什么手段啊,就是跟她说了下情况……」
「什么情况?」
「……」
虽然认识不久,但这人就给我一种窝囊又懦弱的感觉,就连说话都嗫嚅得让人烦躁。
我忍不住握紧拳头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心里说不出的愤懑,而这副姿态似乎给他吓了一跳。
「你、你别动手啊……这钱是她自愿借给我的,毕竟……是用来给她亲弟弟买房结婚用的。」
吞吐着说完这句话后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而我跟严晓璇都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互相对视一眼后她歪着脑袋问道。
「亲弟弟?江姐还有亲弟弟吗?」
「嗯……我跟其他人生的儿子,比她小四岁,今年要准备结婚了,但女方家里非要一套婚房,我这一下子也拿不出来……就来找她帮忙了。」
「你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多混账吗?」
我满是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低下头的男人。
「为什么你抛下她和妻子后,跟别人生的儿子结婚,要让江之泠来出钱买房?这开的是什么玩笑?她欠你钱不成?」
「再怎么说……也是她亲弟弟嘛,有血缘关系的。」
「这算哪门子血缘关系?明明生下她以后让她吃了这么多苦,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好意思来找她借钱?」
无数刻薄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争相涌出,但最后我咬咬牙就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找上她的?」
「这个……我是从以前的邻居那里知道你们家领养了她,然后跟你爸妈问到她的联系方式的。」
「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吧……」
「那这两年里,你们见过几次面?」
「就、就这一次……」
我简直快被这个不可理喻的人气笑了。
两年里就只见过一次面,没打算为当年的过失道歉,也没打算为之弥补什么,一上来就是找江之泠借钱给亲生儿子买房结婚?
在他心里江之泠到底是什么?免费提取的ATM机吗?
除了人渣以外没有其他更贴切的词语能形容他了吧——但我似乎也跟他是一类人。
在本质上我也跟他一样不断地向江之泠索取。
我之所以这么气愤的原因,就是因为看到他我就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卑劣。
我真的有资格站在道德高地指责他吗?
就算他对江之泠造成的伤害更大,但跟一个人渣比烂也无法改变我同为人渣的事实。
我对他的所有指责兜兜转转都会回到自己身上。
「我们走吧。」
「啊?就这样走了?」
「不然又能怎么样。」
看着唯唯诺诺的男人,我不禁想象这可能就是我堕落到底的模样。
仅仅看一眼就让人感到可恨又可悲。
*
回到家时江之泠已经准备好晚饭。
「小浩,工作辛苦了,下班晚了吗?」
就算再善于观察,她也只是单纯地将我晚归当成是下班晚了。
同样,如果今天没有碰上她父亲,此刻看着她平淡的神情,想必我也什么都不会怀疑。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就不会装作没看到。
「江之泠,你今天跟你亲生父亲见面了嘛。」
话音刚落,江之泠的表情已经开始崩坏。
仿佛平整的镜面突然碎裂,平淡瓦解后的霎那她显得错愕、疑惑、甚至是气愤——唯独这种表情我从未见她表露过。
就连声音也压抑着愤怒,她眉眼紧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看到了。」
「为什么会看到?难道……又是晓璇?」
这次如果我不帮严晓璇辩解,恐怕江之泠真会跟她绝交……她此刻的怒气让我毫不怀疑。
「是我拜托她的,你昨天的样子很奇怪,所以我拜托她帮我看着你,你下班之后也是她说了你的位置,我赶过去刚好看到你和你父亲见面。」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担心你啊。」
「……」
这种话对我而言还是很难为情,而江之泠眨了眨眼,似乎我这句话直接抚平了她的怒气。
「再怎么说也是姐姐,就怕你被什么奇怪的人骗了。」
「小浩觉得我很好骗吗?」
「因为你从来都不怎么会拒绝别人啊,感觉那些奇怪的推销员肯定很喜欢挑你这样的人下手。」
她摇了摇头,慢慢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坐到沙发上,我难得没有反抗。
「我只有小浩的要求才不会拒绝。」
「那你父亲是怎么回事?他找你借钱根本没有理由给他吧?那些钱对你来说应该也不少。」
「他有跟你说是借钱做什么吗?」
「……给他的儿子结婚买房用。」
「嗯,他似乎跟别人又生了孩子。」
「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凭什么他的儿子买房要找你借钱?我还听说他两年前就有你的联系方式?」
「最初找我确实是两年前,不过这两年里我们没有通话过几次,昨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就找你借钱……这到底是什么父亲?」
「我对他是什么样的人并没有期待。」
江之泠说话时的语气十分漠然,她似乎打心底里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无感。
「那你为什么还要借给他钱?」
「只是不希望跟他纠缠不清,如果这些钱能摆脱掉他,那对我来说是值得的。」
「就算这样,直接拒绝他也可以吧?他就算纠缠上来我们也完全可以报警……毕竟你完全不欠他什么。」
「但这样就会影响到小浩吧……我不希望小浩因为我的事被他缠住。」
「……」
我终于明白江之泠为什么会生气了,她同意借钱就是不想让我接触到那个人,而我从一开始就破坏了她的计划。
「这个钱他多半是不会还回来的吧。」
「我从一开始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那也太不划算了吧……明明是那种人,却偏偏要让他占便宜!现在反正我也跟他见面了,要不去找他把这笔钱要回来?」
江之泠轻轻摇头,小手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掌。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希望因为无关紧要的人破坏现在的安定。」
「可我想想都觉得不甘心。」
「但那笔钱是我的吧?既然我都可以接受,小浩就算不甘心也没办法。」
「话这么说是没错……」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莫名其妙跑出来的亲生父亲近乎劫掠一般从江之泠这里要走那么多钱,江之泠却因为不想影响到我而同意他的要求……这根本就是我害她产生巨大损失。
「如果小浩真有那么不甘心,那也有一种办法可以避免以后再这种事发生。」
「什么办法?」
「和我结婚就好了。」
「……哈?」
眼前江之泠的脸忽然拉近,点缀着泪痣的眼眸浮现出动人的光彩。
「只要和我结婚了,我的一切都是小浩的,像是财产什么的都可以由你来决定。」
「为了这种事而结婚也太奇怪了吧!听上去完全就是我在觊觎你的财产。」
「可我很乐意。」
她率直的话语以及目光充分表明自己是认真的。
事到如今我早就不怀疑她对我的心意……不过我们不是在说她父亲的事吗?怎么突然就扯到结婚上了?
我从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然后扶着她的肩膀拉开距离。
「你先冷静点,在结婚之前还有很多问题吧。」
「我相信我们都能慢慢克服的。」
「不不不,不是我们……我根本就不打算跟你一起克服。」
「那还真可惜呢。」
尽管说着这种话,但她的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说白了这人根本就不可能这么简单放弃,毕竟这是她筹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状况。
仅仅是此时此刻我会跟她坐在一张沙发上凑这么近聊结婚的话题,就已经超出一般姐弟关系的范畴。
「虽然我不打算跟你结婚,但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可以跟我商量的,像昨天那样一声不吭反而容易坏事吧。」
「如果有必要,我会跟小浩说的。」
「那不就等于不会跟我说……反正在你看来大部分事都是没有必要的。」
「我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唉……总感觉你最近一下子就变了好多。」
至少以前不会这样直接了断地否定我。
「小浩也是一样,最近变了很多。」
「我吗?」
「嗯。」
江之泠的手今天格外不安分,她轻轻抚上我的脸颊让我浑身不自然。
「小浩以前不会这么关心我的事。」
「毕竟我以前都自顾不暇了……」
在当家里蹲的那三年里,我脑袋里想着的只有自己。
虽然身体得到足够的放松,但精神上却没有那么惬意。
光是尽量避免自己对未来感到惶恐都已经要竭尽全力——虽然这样的结果是让自己变得更加麻木。
像网游就是我用来麻痹精神的麻醉剂。
「真亏我以前那样你也能喜欢啊。」
「无论小浩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
仿佛无论问她多少遍,她都会这样平淡而又坚定地说道。
至于理由就算问了她多半依旧不会说,但我现在好像不那么执着于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