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浩,晚上出去吃吧。」
这天江之泠下班到家后忽然提议。
这看似普通的提议对我来说相当突然,毕竟无论是上学那会儿,还是家里蹲这三年里,我们都几乎不会去外面吃饭,就算不方便做饭也顶多叫外卖。
看出我的疑惑后她补充道。
「算是庆祝小浩找到工作。」
「工作都找到好几天了吧?现在才庆祝吗?而且就算要庆祝,我还没发工资可没钱请客。」
「当然是我来请小浩,因为是我想为你庆祝。」
「……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去吧。」
其实我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况且家里蹲回归社会真要庆祝也应该由工人委员会来,指不定还会发个「浪子回头」的锦旗。
跟着江之泠走出家门,餐厅选在附近的日料店,入座后看一眼菜单价格就明白她今天准备请我吃顿好的。
不过都已经在她家混吃等死三年,如今就算再多一顿饭我也不会感到羞耻。
点完餐后我漫不经心地吹着玄米茶的热气,心里盘算着是不是等发了工资也该请她吃顿饭。
「小浩最近工作顺利吗?」
「也没什么顺利不顺利吧,总之还挺闲的,平常就打扫下卫生,跟着店长学习下怎么打理宠物就好,他基本上都不管事的。」
我最近才知道他玩的游戏居然是收集宠物对战的类型,比起现实世界的宠物,他似乎更对游戏世界的宠物上心。
「这样就好,对小浩来说先从简单的工作上手应该会更容易适应。」
「话说回来有件事要跟你说……」
喝了一口玄米茶我颇有些难为情地开口。
「我大概还要在你家住一段时间。」
「嗯,好的。」
江之泠立马就同意了,神色毫无波动,似乎并不意外我会这么说。
明明之前口口声声说要搬出去,但真正找到工作后我才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薪资根本达不到独立的水准。
以我目前在宠物店打杂的薪资水准来看,光是在附近租个单间都够呛,更别说还要吃饭之类的生活开销。
「你这么淡定,简直就像早料到了我会这么说……」
「是有想过,但如果小浩就算借钱也一定要搬出去我也没办法,当然,到时候如果小浩经济有困难我还是会帮忙的。」
「我就是想到这点,与其那样还不如再麻烦你一段时间。」
江之泠摇了摇头,忽然整个身子靠在桌上向我凑近。
她向来古井不波的眼眸忽然熠熠生辉,仿佛沉在溪底的金沙蒙上月光,自下而上笔直的目光看得我心慌意乱。
「小浩,一点也不麻烦的,对我来说这从来都不是麻烦。甚至这三年里都像做梦一样,现在你能这样说反倒是梦的延续,我很开心。」
「你还……真直接啊。」
明明用词如此夸张但江之泠却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反倒理所当然地回答。
「因为已经不需要掩饰了吧?」
假设在三年前,得知她对我有这种想法,我绝无可能接近她家公寓的大门。
但现实是我已经在她家住了三年,甚至离开她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生活。
这甚至算不上是她的计谋,而是我自投罗网,自己亲手创造出离不开她的处境。
然而即便如此,无论她还是我,似乎都不觉得有什么损失,这才是最令人感慨的地方。
「你就没想过,我到最后还是没法喜欢上你该怎么办?」
她垂下眼眸的瞬间我感受到哀伤的情绪在她眼底闪过。
「嗯……该怎么办呢,完全没想过。」
轻轻歪过脑袋,左手倚在桌面上拄着脸颊,江之泠的嗓音中弥漫着惆怅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些年光是想办法让小浩待在我身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没有更多精力去考虑其他事。」
近乎呢喃的话语格外动人,可我还是习惯平日里冷淡的她,于是转移话题。
「其实我一直想问问,如果三年前我没有自己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做?」
「先让妈断掉你的生活费,然后我再支援你,再劝你先来我家住。」
「……」
我有百分百的把握自己当时绝对会上钩!
「不过小浩对我的依赖比我想象得更深呢。」
「应该说我的废物程度超出你的想象……」
就连江之泠都没想到我能放弃得这么快吧。
「那之后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了,在我坦白一切的时候我能做的努力已经全部做完。」
「还真不像你啊,明明不动声色地偷偷做了这么多事,最后的结果却要消极等待吗?」
「我并不消极,毕竟我是理科生,对我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是理论上通往正确答案的推导过程,因此我会期待自己的努力能够开花结果。」
想必这些都是江之泠的真心话吧,今天请我吃饭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正式表明心迹。
或许在她看来被我偷听到的告白并不能算时机成熟,而现在才是她计划中自然演变的告白。
尽管我这个姐姐在我面前显得软弱又沉闷,但我早就清楚她是个相当有计划性的人,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都是这样。
当初文理分科时她选择理科的理由就很明确,认为理科在选择大学时能选到更有前景的专业。
不仅是计划性,她就连执行力也相当强,否则也没法考入名校数据科学专业,以优秀毕业生资格毕业。
这样一想江之泠还真厉害……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无法将她视作恋爱对象。
但至少现在的我可以心平气和地跟她交流,而不像最初那样烦躁地拒绝她的一切话语。
「恋爱可不是算术题啊,况且姐弟之间本来就不该有恋爱感情。」
「那小浩你有想过,自己的恋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都这个年纪了还跟自己姐姐谈恋爱话题是什么惩罚游戏啊?」
我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
「大概就聊聊双方都感兴趣的作品,但就算一起发呆也不会感到无趣,总之只要在一起就不会感觉是在浪费生命。」
「小浩真纯情。」
这个人难道是在嘲笑我从来没谈过恋爱?在这方面咱俩都是同一水准的好吧!而且我谈不成恋爱的最大阻碍就是你!
「不过小浩其实是想要有个心灵契合的人陪着你吧。」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么比起茫茫人海里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小浩难道不觉得从小一直注视着你的我,才是更加懂你的那个人吗?」
「你说的或许没错,我也相信你大概是挺懂我的。问题是心灵契合应该是双向的,我最近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懂你啊。」
我忍不住发出叹息,而江之泠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没有谁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
「就算是一直看着我的你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但恋爱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心灵契合不应该是条件,而应该是结果才对。小浩之所以说不懂我,只是不愿意了解我而已。」
她说的这样话我无法反驳,这么多年来我确实没想过了解自己这个姐姐。
「因此我希望小浩能够明白一件事……我只是恰好成为你姐姐的普通女性,茫茫人海里也有我一个呀,为了成为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我一直都在努力。」
请正视我——她的眼睛仿佛在如此倾诉。
今晚恐怕又是个难以安眠的夜晚。
*
日料本身相当美味,但江之泠说的这些话让我没法专心品尝。
稀里糊涂地吃完饭后回到家,我就连网游都没有打开,一心想着以后该怎么面对江之泠。
我确实从来没有好好正视过她,别说是作为恋人,就连作为姐姐都很难说有没有认真对待。
明明是在同样的环境里长大,她跟我对彼此关系的认知偏差却不是一般的大。
江之泠对我来说既没有亲生姐姐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不是表姐之类偶尔才见一面的半熟不熟。
感觉自己的整个童年都有她的影子,但她却始终不是我最重要的人,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她和我应该各自成家,逐渐减少往来成为熟悉但又谈不上亲密的不同个体。
以她的性格与能力肯定会比我更加成功,对于这样的她,就算不说我也忍不住会嫉妒。
这样的感情必然会使我慢慢疏远她。
如果不是她早早做出努力,现在我们早已在人生岔口分别走出很远。
我们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似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摸清我性格的她诱导我走到今天。
然而江之泠却说这就是她的全部努力了,未来就连她也只能付诸期待。
看似将决定权交到了我手里,但我总觉得这一切依旧是她的安排。
她所有的谋划对我来说都太不可思议,回过神就像笼罩我人生的阴影般挥之不去。
但要说这份感情沉重到让我喘不过气也不至于,至少表面上她还是尊重我的选择,并没有强迫我一定要接受她。
比起让我现在就给予她答复,她似乎更想让我多思考彼此该以怎样重新看待对方。
不得不说她告白的时机选在现在确实没错,假如是在三年前乃至更早之前,我只会觉得莫名其妙,她的告白必然成为我远离她的契机。
而现在我的生活已经与她密不可分,当家里蹲的三年里我已经习惯依赖她,这远比小时候受她照顾那种程度要密切得多。
这三年里她照顾的不仅是我的生活,更多的还是我的精神乃至尊严,这大概就是严晓璇认为我不像家里蹲的原因。
我的社会性只是短暂沉眠而没有彻底残疾,因此重新开始求职就能逐渐被唤醒。
没有彻底成为废人显然都是江之泠的功劳——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不禁哑然,难道这就是她想让我多思考的原因?
希望我能明白这个事实对她感恩戴德?
最后主动献上自己的恋爱感情作为回报?
……这样想还真有够看不起人的。
但并不是觉得她看不起我,而是觉得我在看不起她。
明明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再清楚不过,居然还敢产生这种高高在上的想法。
将恋爱作为回报?我凭什么有这种资格?就像是施舍她一般?
我还真是有够狂妄的——这才是最终的结论。
到头来除了发觉自己是个自大狂以外,我还是想不出该如何对待她。
这时江之泠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声拉回我的思绪。
手机来电响了很久一直没人接,我走到客厅发现江之泠不在,而卫生间门关着能听到淋浴的声音。
以往这种状况江之泠都是让我来接,她向来不介意让我替她回复,告知对方她暂时有事等会儿再联系。
不过这次是个没有备注的陌生来电,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接通了。
「你好。」
「呃你好……」
从对方的声音能判断是名男性,以及对我接电话感到诧异。
他大概是在疑惑怎么会是个男的接电话吧,这种情况过去也挺常见。
「我是江之泠的弟弟,她现在有点事,等会儿再回你电话吧。」
结束标准回复流程我刚准备挂断电话,对方察觉到我结束对话的意图后立马问道。
「她的弟弟?」
「嗯,是的。」
「那说不定更好……」
「……什么意思?」
这不明不白的话着实让我摸不着头脑,而电话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发出邀请——
「那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吗?我想跟你见一面。」
「哈?」
这明确的邀请反而比之前的话更加莫名其妙,但他下一句话却令我震惊不已。
「是这样的,其实我也是江之泠的弟弟。」
「……」
难道对面是我另一个时空的分身?这通电话该不会连接了平行时空吧?
不过另一个时空的我声音听上去似乎跟我并不像啊……
「喂喂?听得到吗?」
「嗯……嗯,听得到。」
虽然有一瞬间开始胡思乱想,但紧接着我又认为这是诈骗电话的可能性应该更高。
然而我刚谨慎起来没多久,对方又一句话打消我的猜疑——
「抱歉,可能有些太突然了,你应该很难理解吧。其实是这样的,我是江之泠亲生父亲跟我妈妈生的孩子,跟她应该算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
我这次的震惊是出于对现实感到不可思议。
一般的诈骗公司可想不出这么离谱的理由,再结合江之泠亲生父亲的确说过自己还有个儿子,对方的身份已经能够确信。
他是实打实跟江之泠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啊。
「还是不能相信吗?我……」
「我相信了,只是有点惊讶。」
我缓了缓神重新组织语言。
「我听说过江之泠有个亲弟弟,就是你啊……那你找江之泠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能够相信我,不过我原本的确打算直接找江之泠,但刚才突然意识到或许找你会更好。」
「找我?」
「嗯,有些事直接跟本人说反而不太适合,如果是跟她一起长大的你可能更合适,所以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能见一面吗?」
「……」
没有立马回复他是否同意,我看了一眼卫生间的方向,确定淋浴声应该能遮住我说话的声音后,我尽量压低声音说了声可以,同时将日期定在明天中午,那是不会被江之泠察觉到的时段,地点也选在离家有些距离但同离江之泠公司更远的地方。
对方既然不想直接和江之泠对话,说明有些事也不希望江之泠知道——至少是现在知道。
约好明天见后我挂断电话,并将这条通话记录删除。
之所以这么做自然不全是因为对方的意愿,瞒着江之泠主要是为了不让她知道我私底下接触她亲生父亲那边的人。
她明显很排斥我做这种事,不希望我被他们缠上,但我还是想替她讨回公道,至少那借出去的钱能想办法收回来。
这也算是回报她为我做出的努力,不再当废人之后我也想为她做点事。
之后江之泠洗完澡问了一下是谁打来的电话,被我用骚扰电话的理由糊弄了过去。
她没有怀疑就回了自己房间,而我默默等待明天的到来。
*
隔天午休时我跟店长打了声招呼,表示中午要晚点回来,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约定的地点在公交车要坐二十分钟才能抵达的一家茶楼。
我曾经来这附近面试过,对这家茶楼印象颇深,好在三年后它还没倒闭。
进去在二楼随便找了个位置,看了眼服务员递来的价目表,发现收费相当亲民。
点了壶铁观音用来消暑解渴,慢慢喝了几杯后桌子对面忽然坐下一个人。
稍微打量了一眼我就明白多半这就是我要等的人。
「你好,是江林浩吧?」
「嗯,你就是谢原?」
他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清秀的五官配上一副黑框眼镜,短袖衬衫的领口微微被汗水濡湿,还背着一个黑色挎包,完全就是大学生的打扮风格。
昨天在电话里我们已经互相报过名字,但正式见面还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毕竟我俩都是江之泠的弟弟。
「外面很热吧,先坐下来喝口水。」
「好,谢谢。」
虽然我算不上什么热情待客的人,但潜意识里自己比对方年长,让我不自觉扮出年长者的架势。
替他倒了杯茶水,他似乎确实感到很渴地不停吹着热气,随后满杯喝完。
再给他续茶的时候我想着接下来该谈谈正事了——
「在说其他事之前,我想先谈谈关于江之泠给你父亲的十万……」
「啊没错!这个先给你!」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急匆匆地从包里拿出用白纸包裹好的一沓东西。
「这里面是十万,我都数好了。」
「……」
沉默着收下这沓东西,稍微打开看一眼就确定这里面是十万现金。
尽管担心这会不会是假币,但看着谢原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一件要紧事的表情,我实在说不出质疑的话。
结果我今天最至关重要的任务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完成了?我可是抱着大吵一架也在所不惜的心情来的啊……
「这些钱……是还给江之泠的?」
「当然,说到底这个钱本来就没理由找她要的。」
「这钱不是你爸借来给你结婚用的吗?」
「该怎么说呢……其实并不是这样。」
看着他镜框下复杂的眼神,我忍不住抛出猜测——
「难道说你并没有要结婚?」
我就说嘛,这谢原看上去顶多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哪有这么快就能结婚的。
「那倒不是,我的确要结婚了,结婚对象是我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我俩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读的,约好大学毕业就结婚,而婚礼就在这个月底,已经没几天了。」
「……恭喜你啊。」
这是哪来的人生赢家啊!轻小说里惯例的青梅竹马走不到最后的诅咒为什么没在这人身上生效?
忍住羡慕嫉妒的感情,我满饮一杯茶水感觉满嘴都是苦涩。
「那你现在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特意跑来找我?就为了还这十万块吗?」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吧,毕竟我爸根本没有理由借这十万块钱,我们其实不差这些钱的。」
「那你爸为啥……」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跟江之泠见面吧,而且有了这十万块的由头,以后也有理由继续见面。」
「……」
我不禁回想起那个身躯有些佝偻的邋遢男人,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他脸上的卑微和苦涩,只认为这是用来欺骗江之泠以及博取同情的手段。
如果按照谢原的解释,他会露出这种表情似乎另有苦衷——但对我来说无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足以原谅他。
「我爸这么多年来,最悔恨的事就是当年抛下江之泠以及她妈妈。」
「悔恨又有什么用呢,他当年做过的事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江之泠的妈妈去世。」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妈说过,江之泠母亲的脑癌完全就是从早期良性肿瘤硬生生拖到晚期的,为了抚养江之泠,她的妈妈根本没有停歇休息这个选项。
我妈当时还哭着说江之泠的妈妈一直是个要强的性子,从来不肯寻求别人帮助,直到最后无力照顾江之泠了才不得已拜托我妈这个唯一的闺蜜。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江之泠,甚至连我这个儿子有时候都搞不清谁才是亲生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出于对没能及时帮助江之泠母亲的歉疚吧。
「关于这件事我也不会替我爸辩解任何东西,就连他自己都承认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罪过。」
「那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来找江之泠?是想补救吗?」
暂且不论江之泠是否能接受……突然找自己抛弃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借钱算哪门子补救方式?这是想气死人还差不多。
对我的质疑谢原点头又摇头,然后他自己接过茶壶替我和自己满上。
「我爸做这些事初衷肯定是想补救自己的错误,但他也很清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现在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江之泠的面前。」
「但他最后还是出现了,甚至还借了钱……」
「我刚才也说了,与其说是借钱,不如说是借口,就算说是恬不知耻也好,他还想跟江之泠建立一点关系,哪怕只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
「那他的目的可能要落空了,江之泠好像压根就不打算再要回这笔钱了。」
「没错,关于这点,我爸也看出来了。似乎借钱的时候江之泠就说得很清楚,希望他拿了这笔钱之后就再也不要联系她……这完全就是不想被我爸纠缠上,一次性用钱解决麻烦的态度。」
而江之泠也因此对我偷偷和她父亲见面难得的发火了,毕竟她给这笔钱最大的理由就是不想我被牵扯其中。
如果让她知道我现在又跟她的亲生弟弟见面,也不知道她究竟会发多大的火——虽然很好奇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
「所以我今天把这笔钱还回来了,毕竟我爸确实不是想要贪图她的钱。」
「说得就像你爸很伟大一样。」
我明显涂抹嘲讽的话语被谢原用无奈的笑容化解。
「他当然不是什么伟大的人,虽然对我来说他是个合格的父亲,但对江之泠来说他必然是个无药可救的人渣。」
「这样说自己的父亲真的好吗?」
「这是他的原话,他有天喝多了亲口跟我说的,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我爸究竟有多痛恨自己。」
「这些话就算跟我说也没用吧,我可不是当事人,是否原谅他跟我可没关系。」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让谁原谅我爸,我爸说过自己毫无疑问是个懦夫,他当初逃跑就是单纯的因为无法承担起养育一个家庭的责任,这不是能被原谅的事,而这些年来他对我这么好,自然也有当初没能承担起责任的补偿心理,但这个补偿却是在我身上。」
我闻言忍不住皱眉,语气也有些不太好。
「该不会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炫耀他把所谓的父爱都给了你吧?」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爸做的那些错事的确不可饶恕,但他毕竟是我爸,既然被他养育长大,我也希望自己能为他做点事,可我也不想因为这样非要江之泠接受我爸的歉意。」
「所以你就找了我……」
「没错,如果是抚养江之泠长大的你家,那作为她弟弟的你,我希望能代替我爸向你表示感谢。」
「哈?我家抚养江之泠可不是因为你爸。」
「我明白,就跟道歉一样,其实我们也没有道谢的资格,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无论你是否接受。」
谢原忽然深深低头。
「谢谢你。」
「……你还真霸道啊。」
憋了半天我只能愕然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大致理解了谢原的想法,尽管江之泠的父亲做了那种错事,根本没有资格道歉或是道谢,但谢原作为那个人的儿子,认为自己有义务替父亲完成这件事,无论我们是否接受。
非常的不讲道理,但从他的角度又没有错。
虽然无法接受他的做法,可我又不禁感觉眼前这个比我年纪更小的男生,内心似乎远比我要成熟。
至少他愿意替自己的家人着想,替家人分担一部分痛苦,甚至不惜向我这种人低头。
「其实,我爸当初在江之泠母亲去世的时候得到消息了,他那时候还跟我妈商量,能不能把江之泠带回家抚养,而我妈最后也同意了……我爸那时候也来了葬礼,可能是选择了尊重江之泠母亲的意愿,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脸面出现在江之泠面前,最后还是让你们家带走了江之泠。」
「说这些话是希望我转达给江之泠吗?」
「是否转达都是你的权利,我只负责阐述事实,况且我也不觉得这些话能让江之泠原谅我爸。」
谢原抬起了头,再次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后又从挎包里拿出类似邀请函的东西。
「最后,这是我和我妻子的婚礼邀请函,希望你们能来参加。」
「这……」
「我明白,不需要说太多,无论你们来不来我都希望亲手交给你们。」
像是要证明这就是最后一样,谢原不由分说地将邀请函放到我面前后,站起身微微鞠躬,果断走出了茶楼。
看着手里的十万块以及婚礼邀请函,叹气的冲动再次将我支配。
我忽然怀念起当家里蹲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
如果不好好工作就要回去继承家业——有那么一瞬间我能体会到说出这句话的富二代的心情。
毕竟我要是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去当家里蹲了,虽然规模上完全不能类比,但总感觉性质很接近。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又伺候了猫狗一下午。
回家后面对谢原转交给我的十万块和婚礼邀请函,我感到相当纠结。
十万块倒是好解决,反正本来就是江之泠的,随便找个借口还给她就行。
这婚礼邀请函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假如邀请函是直接交给江之泠,恐怕她会根本不当一回事地丢掉。
但谢原偏偏是交到我手里,就算说着随我怎么处理,我能选择的处理方式也相当有限。
无非就是自己丢掉或者交给江之泠。
我难以自作主张丢掉这张邀请函,可通过我再把邀请函交给江之泠,那效果又肯定不一样——总感觉那个看着清秀老实的家伙给我算计了啊!
恶狠狠地想着他真该被雷劈时,天空忽然传来闷雷声给我吓了一跳。
当然这雷是劈不到谢原的,雷鸣之后随即而至的是暴雨。
听到雨滴急促拍打窗户的声音,我连忙跑到阳台给江之泠晒的衣服全都收进来。
以前当家里蹲的时候这就是江之泠唯一拜托我的事,不过就算打游戏忘了她也不会说什么。
收完衣服后我又想到暴雨这么突然,江之泠会不会没带伞回不了家。
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不用担心,就算回不来她应该也会给我发短信让我去接她吧——
然而我似乎高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印象。
当我看到江之泠满身雨水的走进家门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你……你就这么直接淋雨回来了?」
「嗯,下车的时候突然下雨了。」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叫我去接你?」
「因为小浩有可能在打游戏吧?」
「……」
我知道她并不是在抱怨什么,但她平淡而理所当然的话语却令我彻底哑然。
还记得以前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状况,当时忙着攻略副本的我收到江之泠发来的短信,拜托我去车站接一下她。
在我攻略完副本注意到这条短信时,江之泠已经回家甚至做好了晚饭。
这期间她是怎样淋雨回家的我完全不知道也没有过问。
至于她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更不清楚。
家里蹲的三年里我满眼只有自己,但此时此刻我心里却百感交集。
是我亲手扼杀了江之泠对我曾有过的所有期待。
「先去洗个澡吧。」
「嗯,我很快就洗好出来做饭。」
「别管晚饭了,你赶紧把身体弄暖和了再说!」
「……小浩在关心我吗?」
江之泠挽起湿漉的鬓发,被雨水濡湿的脸庞楚楚动人,湿润的眼瞳仿佛带着笑意。
明明不对我抱有任何期待,却会因为这种小事而高兴……
我心情复杂地打开浴室的暖光灯,催着她赶紧进去洗澡。
「小浩,我的浴衣还没有……」
「我帮你拿。」
「谢谢小浩。」
江之泠真诚的感谢对我而言无异于讽刺,让我产生也去暴雨里淋一场的冲动——可就算这样也难以浇灭我心中烦闷。
等她洗完澡后穿着浴衣出来,便说等她换了衣服就给我做晚饭,而我坚持让她先把头发吹干。
「小浩今天真体贴呀。」
淋浴后泛红的脸庞浮起微笑,她似乎对我与往常截然不同的举措打心底感到高兴。
等到头发也吹干,她因为心情好就连晚餐也做得格外丰盛。
趁着这个机会我将那包好的十万块交给了她——
「这里是你的十万块。」
「……」
她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你从哪里弄来的?」
江之泠放下筷子,眉间微微皱起,像是很嫌弃这十万块。
「当然是人家还回来的。」
「你又去找那个人了吗?小浩,我说过不希望你……」
「我没主动去找,应该算他们……」
「他们?」
「……」
一不小心说漏嘴的关键词瞬间被江之泠捕捉到,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她突然转移话题。
「说起来,昨天晚上那个电话是谁打给我的?」
「我不是说过诈骗电话……」
「那为什么会没有通话记录,小浩要特意删掉?」
「……」
敏锐到这个地步不去做私家侦探真的太浪费才能了吧?
想了一会儿我回答道。
「行吧,我承认是你亲生父亲打来的……」
「不可能。」
她直接给予否定,看我的眼神怀疑更甚。
「我已经把他的电话给拉黑了。」
「……他、他换了个电话号码打过来的。」
「真的是这样吗?」
我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任由她的目光审视,背后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就当是这样吧,所以你们又见面了吗?这十万块也是他还给你的?」
「嗯……」
「明明才刚找我借过钱,为什么现在又还回来?」
这个时候我很想顺势把谢原说的那些话全部转述给江之泠,但我又怕自己会影响到江之泠的判断,毕竟我也很难保证自己能保持中立客观的态度看待她与亲生父亲之间的纠葛。
有些事若非当事人亲自交流,就无法得到最真实的感情。
但要让当事人碰面……果然就只有那张婚礼邀请函了吧,谢原给我这张邀请函的目的多半就是这个。
为自己父亲的创造一次跟江之泠交流的机会。
比起借钱明显这样会更有效。
「因为他想再见你一次。」
「所以……小浩是不希望我见他,才自己去找他了吗?」
「……」
我完全没想到江之泠会这样理解。
「小浩是担心我会因为他产生什么不好的情绪吧?其实不用担心,对我来说他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因为从来没有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就算他说,当初在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打算接你走?」
「……」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还是忍不住会想象吧。
想象当初被亲生父亲带走的江之泠,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成为怎样一个大人。
「我觉得你们应该认真谈谈……」
「他说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无论他怎样打算,当初他都没有出现,这就是事实。无论是在我妈妈生病的时候,还是她去世的时候。」
沉默过后江之泠的态度异常坚决。
「小浩以后不要再跟他联系了,吃饭吧。」
我仍旧看不透她冷淡脸庞下封存的内心想法。
*
隔天起床后,向来走出房间就能看到的早餐并没有出现。
不止是早餐,就连江之泠似乎都还没起床,明明哪怕是休息日她都起得很早。
看着她紧锁的房门,我不禁怀疑她莫非在为我昨天说的那些话闹情绪?
虽然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最近她经常做些超出我认知的表现。
犹豫了一下我去江之泠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江之泠,起床了吗?」
「……小浩。」
从门后传来近乎呢喃的微弱嗓音,要不是房间够安静我就听不清。
「该起来做早餐了吗?抱歉……我今天睡迟了。」
「那倒不用,这个时间做饭也来不及了吧?午饭你也不用做了,我自己在外面吃就行,你赶紧收拾一下去公司吧。」
原来只是单纯地睡迟了吗?以她来说还真难得,但不是跟我闹情绪就好。
「我知道了,抱歉小浩……」
换做以前的我铁定要抱怨,现在倒是能体谅她一些,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在麻烦她。
早餐我就随意在附近的面店解决,吃完后去上班开始伺候猫狗。
最近店长开始让我上手做些简单的宠物美容,例如剪腹部毛或是修剪指甲,在店里没有客户的时候,这些没有卖出去的猫狗都是我的练手对象。
店长依旧是大部分时间花在游戏机里,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沉迷培育宠物的游戏才开宠物店,还是因为开了宠物店才沉迷这类游戏。
总之整个早上依旧很闲,甚至店长都说可以把旧款的游戏机给我,想拉我一起来培育游戏宠物,对此我敬谢不敏。
快到午休时严晓璇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最近已经很久没联系过我,现在突然打电话我还以为是来问我近况——
「江林浩!江姐她在公司晕倒了!」
「……」
严晓璇火急火燎的语气令我毫不怀疑这是开玩笑。
「什么情况?她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你还说什么情况?早上江姐就明显身体状况不好了啊,你难道就不知道让她休息一下别来上班了?」
「……」
虽然有心想辩解自己早上根本没看到她,但又想到自己明明有意识到一些她不对劲,怎么就没有直接进门看看情况?
「总之江姐现在已经送到医院了,你赶紧过来!」
直到挂断电话我都还一阵恍惚,反倒是店长听到一些对话内容,让我赶紧去处理,今天可以不用来上班了。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还在反思自己居然这么粗心大意,明明只要联想到昨天江之泠淋雨回来,再听到早上她那么有气无力的声音就能猜到她身体不舒服啊。
抵达医院后我直接赶到急诊科,然后在输液室里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江之泠。
「江之泠!」
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在意外人,直接喊出她的名字。
听到我的声音后江之泠勉强抬起头,手放到半空似乎想对我招手,但被旁边严晓璇拦下来了。
「你大喊大叫什么呢?现在江姐需要的是安静休息!」
严晓璇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我走到江之泠身边的椅子坐下。
近距离看江之泠本就显得柔弱的脸庞,嘴唇干涸眼眶微陷,完全就是发烧缺水的模样。
「要喝水吗?」
「我刚喝过了,现在输液也不适合喝太多。」
声音依旧有气无力,但她似乎并不想让我担心,勉强打起精神露出微笑。
「小浩中饭吃了吗?其实我没什么事的……」
「我说你啊……都发烧到晕倒了,还管我有没有吃饭干嘛?」
「喂!你这什么态度!江姐是在关心你好不好!」
严晓璇大概是觉得我语气不好,想为江之泠打抱不平,但我并没有理她。
「早上你为什么不说自己不舒服?都这样了还要去上班?」
「其实早上只是觉得没什么力气,感觉不会影响上班……」
「明明身体状况不好,干嘛还要勉强自己?」
「对不起小浩……我这样麻烦你了。」
「……」
该说对不起的人才不是你啊……
没有察觉到她身体状况的我才是导致她在公司晕倒的罪魁祸首。
明明只要推开门稍微看一眼就好,但我就连这种程度的关心都做不到。
相比她一直以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如此麻木迟钝的表现肯定会伤到她的心吧……
在我满不在乎地关门离家时她是什么想法?
勉强起床洗漱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班又是什么想法?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哪怕我早上顺便给她带碗面也一定能察觉到她的身体状况。
我深深注视着满脸歉意的江之泠沉默无言。
「小浩还是先回去吧,我输完液会拜托晓璇带我回去休息的。」
「……店长说我下午可以不用去店里,还是我留下来陪你吧。」
「真的可以吗?会不会麻烦……」
「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事比你生病重要?」
下意识说出的话不仅令江之泠愣住,就连严晓璇也一副见鬼的表情。
在我反应过来之后也觉得这话太暧昧,但看到江之泠明亮了几分的眼眸就不准备解释了。
最后严晓璇就按照我说的,让我留下来照顾江之泠,自己回公司继续上班——在临走之前她还相当怀疑我能不能照顾好江之泠。
考虑到江之泠很可能早上到中午都没吃饭,我让她等了我一会儿,在医院旁边的粥店带了一份蔬菜粥给她。
「小浩你自己吃了吗?」
「……吃过了。」
其实刚才满脑子江之泠的事,完全忘了自己没有吃饭。
将蔬菜粥搅到不那么烫之后,再看到她输液的是右手,怕她用左手拿不稳勺子我便提议道。
「我来喂你吧。」
「不用这么麻烦小浩的。」
「你现在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又不是惯用手,万一弄洒了不是更麻烦吗?」
我强硬地拒绝了她自己吃的打算,舀了一勺粥吹凉了就直接摆在她的嘴边,而她犹豫了一下微微张开嘴巴。
「这样真难为情呀。」
虽然这么说着,但我总觉得她的脸色好了不少,甚至眼里都有了笑意。
「我小时候生病你不也照顾过我。」
「但我可没有喂小浩你吃过饭呀。」
「那这就算特别福利吧。」
「突然觉得生病也挺好的。」
「别说傻话!」
一勺一勺将蔬菜粥喂完,说不清是因为补充了能量还是别的原因,总之她不再是病恹恹的模样。
输完液后我打车把江之泠带回家,让她回房间换衣服休息,然后研究了下药的适用剂量,提前准备好等她睡醒了再吃。
最后在我的注视下,她迷迷糊糊地沉沉睡去,还在发烧的松垮脸蛋露出安然的神情。
仿佛在做什么好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