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泠在傍晚时分醒来。
「呃，出了不少汗啊，我去帮你拿湿毛巾擦下，你先把药吃了吧。」
刚睡醒的江之泠显得慵懒又迷糊，眨巴着湿润的眼睛盯住我。
「不是在做梦呢。」
「果然在你看来，只有在梦里我才会照顾你吧。」
我是能理解她的想法啦，毕竟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都是在麻烦她，从来不曾为她做过什么。
现在忽然角色对调，肯定会有种做梦一般的恍惚感。
对我来说做这些事倒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感觉，反而比伺候那些猫狗简单。
「要老实吃药啊，我记得你很讨厌吃药吧。」
「那个早就克服了。」
「诶？明明小时候吃的时候都苦得流眼泪了。」
「因为不好好吃药，快点好起来会更麻烦照顾我的人呢。」
「我说你啊……」
从发烧到晕倒被送到医院输液，到我见到她开始，她嘴上就一直抱歉个不停。
「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接受别人的好意？你就这么怕麻烦别人吗？」
「……对不起。」
「这里不应该道歉啊。」
她微红的小脸露出消沉的表情，明明是张秀色可餐的脸蛋，落入我眼中却只会催化我叹气的冲动。
懒得论述理由，我从卫生间里打盆温水，将她擦脸的毛巾浸湿一起带到她房间，回来时药已经吃完了。
「小浩，让我自己来吧……」
「你好好躺着。」
不由分说地拧干毛巾然后扔到她脸上，真上手时我还是收了力气。
轻轻擦拭她的脸庞、额头、鬓角和颈脖，哪怕隔着毛巾都能感觉到她的肌肤比我柔软很多。
擦干汗后她的呼吸微微加重，脸蛋反而更红了。
「我太用力了？」
「不是……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这样说着，她湿润的瞳孔依然紧紧注视着我，最后反倒是我不太自在地撇开脸。
「体温计我也拿过来了，你要含着还是放在腋下？」
「小浩，这样的话女孩子很难回答呢。」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姐弟。」
「嗯……我还想再跟小浩聊会天呢，不过体温计还是让我自己放吧。」
这种事我也没打算亲自动手啦……
「话说小浩还没吃晚饭吧？要是等会儿退烧了，我就起来做晚饭。」
其实不止是晚饭，我到现在连中饭都没吃，被她这样一说确实有点饿，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只是晚饭而已去外面买回来就可以了。」
「这是生病的特权吗？」
「你可别为了这种特权再生病啊。」
「真让人难以抉择。」
「一点都不难！」
江之泠看上去显然心情不错，难得露出微笑说这种玩笑话。
「小浩今天会一直照顾我吗？」
「毕竟你生病了嘛……」
「那小浩能不出去吗？晚饭叫外卖就可以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她轻轻摇头又点头，充满眷恋的脸庞上，看我的目光温柔到像要将我融化。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不想浪费今天的任何一秒，因为等到明天小浩就不会像这样陪在我身边了。」
「……」
仿佛缅怀窗外聒噪不休的夏蝉，极力咏唱夏日的盛大与短暂，她话语间满足而惆怅的情思正是如此意味。
我忽然感觉自己稍微了解了一些江之泠，她毫无疑问是个悲观主义者吧。
联想到她从小到大的表现，她对任何事物都是不争不抢的态度，是因为觉得自己无法拥有吗？
所有触手可及的事物在她眼里皆如琉璃般脆弱，她正是如此悲观至极——
「我说江之泠啊……」
就连我都忍不住为她感到郁闷。
「你总是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浩为什么这么说？我很努力吗……」
「当然努力啊！要是你都不算努力，那我根本就是在混吃等死！」
虽然我确实有在混吃等死，但那也只是这三年家里蹲的事。
「从小到大，你无论是学习还是家务，都在努力去做吧？明明没有人要求你这么做。」
正因为我有她这样一个任谁来看都认真努力的姐姐，无论是爸妈还是老师都要我向她看齐，虽然不至于因此厌恶她，但还是会感到不耐烦。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从小就是我作为榜样的对象，我或多或少有以她为目标而做出些许努力，否则最后哪怕是三流大学我也考不上。
「确实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但我觉得这样做无论对我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比较好。」
「会这么想就足以说明你很努力啦，至少你在努力思考自己的人生，并且严格执行了。」
「这不是很普通的事吗……」
「你说这种话在我听来完全是在炫耀喔？这要是普通的话，跟你一比我完全就是个自暴自弃的废物。」
还是不可回收对社会毫无价值的那种。
「不是这样的小浩！」
她听到我这么说情绪有些激动，甚至想坐起身但被我制止了。
「小浩绝对不是什么废物，虽然小浩很容易放弃一些事情，但小浩却很擅长反思，是个很开朗积极的人呀，只要待在小浩身边就会感觉每天都充满生趣。」
「……」
我对江之泠口中的自己感到十分陌生，不禁感觉这些都是她的错觉，毕竟跟一个家里蹲生活能有什么生趣？无论怎么想都只有堕落才对。
「但我和小浩是截然不同的类型，毕竟我……很阴沉吧。」
她对自己的评价倒是没什么错，暂且不说现在进入社会后是否变得圆滑了一些，以前上学时江之泠确实是个根本不说话的阴沉角色，但因为她长相漂亮的缘故也有些人反而认为她只是比较高冷，果然阴沉与高冷的差别还是看脸。
「所以我们的性格其实有一定程度上的互补，如果不是小浩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的人生一定会无比黯淡。」
要说互补的话，江之泠在我身边究竟让我收获了什么——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父母的打骂！
不过现在想想我从小就是个狂妄的小鬼，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精力过于充沛呢……总之调皮捣蛋做出的蠢事实在不少，如果没有江之泠这样的姐姐作为对比，我恐怕还会肆意妄为到长大吧。
她的存在对我来说起到牵制作用，让我没有成为狂妄的大人，但似乎也有点矫枉过正——我成了自甘堕落的家里蹲。
忍不住露出苦笑，我不禁发出感叹。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啊，感觉像跟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姐弟就是在原地踏步，对你根本就什么都不了解。」
「小浩很想了解我的事吗？」
「当然啊，再怎么说都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以前浑浑噩噩的当家里蹲就算了，现在好歹也算从家里蹲毕业了，如果能多了解你一点，以后相处起来也会更融洽吧。」
「以后吗……」
不知道她从这个词引申出了什么念头，总之她眨了眨眼睛最后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
「嗯，为了以后呢。既然小浩想了解我，那我……就开放自己的所有让你了解。」
会觉得这句话充满歧义一定不是我的问题吧？
好在她所谓的开放自己并不是指物理上的。
江之泠让我打开她书架旁的柜子，在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笔记本——关于这个笔记本我似乎有点印象。
「这是你小时候用来写日记的笔记本吧？」
「嗯，这个笔记本已经停产了，好在我以前买了很多。」
「那也就是说……」
「这里面全是我写的日记，这么多年来写的都在里面了。」
我看着柜子里满满当当的笔记本不禁有些哑然，同时理解了她如何将自己的所有开放给我看。
「最左边第一本是我刚开始上小学开始写的。」
顺从她话语间的诱导，我从最左边抽出一本笔记本翻开。
——今天江林浩哭了，妈妈让他叫我姐姐，他不想，说我太好欺负了，叫我这样的人姐姐很丢人，妈妈说就只有他才会欺负我，所以打他了。
……
说起来在外人面前叫江之泠姐姐的习惯的确是从小被我妈打出来的。
看到这篇言语稚嫩，还有很多拼音的日记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不好的回忆……
于是急忙翻到下一页。
——今天江林浩生气了，爸爸给我们两个买了冰淇淋，他一边跑一边吃，掉在地上了，他想让爸爸再给他买一个，但爸爸不肯，他就很生气，还要我把自己的冰淇淋给他，爸爸看到就骂他了。我说自己不喜欢吃冰的，偷偷给他吃了，他很开心。
……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江之泠。
「原来你不喜欢吃冰的东西是假的吗？」
「小时候是假的，这样小浩就能吃双份了，但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没吃，就真的吃不了太冰的东西。」
她平淡的回答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但心底的感动却骗不了自己。
再翻到下一页。
——今天江林浩带我出去玩了，他的朋友很好奇我这个姐姐，我很听江林浩的话，他让我跟他一起玩捉迷藏，我偷偷告诉他别的朋友藏在哪里，被他全都找到了，朋友都说他很厉害，他也很高兴。
……
小时候的我居然连捉迷藏都要作弊吗？
看着这本日记我不禁想起很多跟江之泠一同度过的童年记忆，虽然我很少跟她一起玩，但相处了那么多年，还是会留下一些回忆。
同时看到这里我也发觉到一件事——
连着翻了许多页，果然日记第一句话永远是以「今天江林浩……」为开头。
明明是她记录生活的日记，却偏偏写得像是「江林浩观察日记」，对她来说日记的主要作用就是记录我每天发生的事吗？
我将日记本放回柜子，看了一眼江之泠，见她没有制止就又从左边靠前的位置随便抽出一本。
翻开后从字迹来看应该是江之泠长大一些后写的，整体叙述也成熟了不少，开头不再是固定的观察日记体，而是加入了一些自己的思考。
跳跃着看了几页后，我突然注意到这篇日记。
——久违地想起小时候的事。记忆里永远是那个窄小阴暗的出租房……
——只要讨好他就能活下去……
——这就是我最初的动机。
……
看完后我忽然感觉有些难过，和小时候没心没肺的我相比，江之泠实在过于早熟了，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与我相处。
但就算现在安慰她也于事无补，毕竟我眼前这个人就是由这些经历构成的，倘若怜悯她的过去就是在否定她这些年忍受苦难的坚强，事到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我默不作声地翻着日记，同时心里感慨自己小时候还真是有够混蛋，很多在她描述中轻描淡写的恶作剧，在我的印象中都是满怀恶意，但在她看来却只是幼稚的弟弟向姐姐撒娇而已。
——家里最近养了几条金鱼……
——这就是我最初意识到彼此作为姐弟的瞬间。
……
似乎她认为我们姐弟关系的缔结，是从共同承担错误开始，但我当时确实只是觉得养金鱼麻烦就交给了她，最后被骂也是早有预料，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夸张。
从她的日记里我甚至感觉到命运共同体的意味。
我将这本日记也放了回去，再往后抽出一本翻看。
——我今天升上初中，成为一名初中生了。从感觉上来说跟上小学有很大的差别，无论各种方面似乎自己都稍微接近大人了一些，尤其是看到还在上小学的江林浩。早上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了，因为他一直都不让我喊他弟弟，我都是直接喊他的名字，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跟妈妈一样喊他小浩，他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没有生气，让我有点开心。喊他小浩会让我感觉自己更像个姐姐，我们的关系也变得更亲密了。
……
关于称呼转变我小时候还真没有注意，原来江之泠会喊我小浩单纯是因为我长得小啊！
再往后翻就是她初中的一些生活，虽然以前就知道江之泠初中就已经引起男生注意，但通过日记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
甚至还有人采取激进手段接近她。
——放学后一群人将我围在座位上。
……
关于这件事我也还有印象，那时候只觉得江之泠是被人欺负，没想到是这种原因。
那天我虽然误打误撞地解救了江之泠，但事情远没有结束，最后还是江之泠自己将这件事告诉了老师。
江之泠意外的懂得利用自己优等生的身份，由老师对那些男生严厉警告，从那之后才没有男生对江之泠做出过激行为。
但与之相对的是，她似乎对我这个弟弟产生了过激想法。
——小浩最近开始长高了，声音也进入了变声期，有时候小浩去洗澡能看到他的身体逐渐变得结实起来，真想上去摸摸看，应该和我的身体不太一样。
……
——小浩偷偷藏了一本书，我趁他出去玩的时候把书翻了出来，书上面有很多身材发育很好的女性，这就是色情杂志吧？难道小浩喜欢这种类型的女性？
……
——小浩的电脑又中病毒了，因为他的电脑总是中病毒，我最近学了很多电脑方面的知识，希望能帮到他。
……
——原来小浩浏览的网站这么多病毒吗？明明都是显而易见的木马病毒软件，为什么还要去下载呢？是被封面上的女性骗到了吧，小浩果然喜欢这种类型的女性。
……
我的羞耻心已经不允许我接着往下看了。
这本日记完全是在公开处刑，只要把它拿出去就足够让我社会死亡了！
真亏江之泠拿着这种限定于我的王牌武器还会对我言听计从，我甚至有些感激她对我的不杀之恩。
同时真切地为自己当年的不知好歹感到惭愧。
阖上日记，我面对江之泠默默注视我的温柔目光，眼神不禁有些躲闪。
「那个……原来江之泠你以前经常帮我修电脑啊，难怪我的电脑总是自己就好了。」
「嗯，说起来这也是我选择计算机相关专业的原因，当初我对研究电脑挺感兴趣，所以后来也选择更有发展前途的数据科学专业。」
如果让她公司的人知道，江之泠会成为大数据工程师，起因居然是帮弟弟浏览色情网站后杀病毒……我绝对会成为她公司永远的笑柄吧！
难怪她对我收藏的色情视频了若指掌，原来从小就对我的电脑比我自己都熟，从一开始我在她面前就不存在隐私啊。
至于我的喜好问题……
「其实……我虽然看那些视频，但我现实里还是比较喜欢清纯的类型。」
「是这样吗？那我买的好多衣服都浪费了。」
「……」
不要趁着病弱露出这种遗憾的表情！效果好得犯规！
我已经忍不住脑补她所谓的那些衣服穿在她身上会是什么效果了！
不浪费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我连忙咽下口水，重新抽出一本日记掩饰尴尬。
——小浩今天被女生告白了。
……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女生告白，也是唯一一次——除去江之泠的话。
我当时很气愤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导致我的初恋还没开花就已经凋零。
但假设江之泠没有阻碍这段恋情，我跟那个女生就能一直走下去吗？
恐怕也挺困难，毕竟学生时代的恋爱总是冲动而脆弱的。
然而对于江之泠来说，这大概会是不小的伤害。
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也必然会成为她心中的遗憾吧。
我忽然发觉自己对她阻碍那段恋情的事已经不会感到气愤，甚至有些庆幸。
是因为相比那个没能交往的女生，我现在更重视江之泠吗？
答案不言而喻呢。
就像江之泠在日记里直言不讳自己对我的占有欲，我现在也无法否定江之泠对我的重要性。
这些年来她所做的事，以及投入在我身上的感情，并没有随着时间而磨灭，反倒是给予我拨云见日的感动。
但要说就此彻底喜欢上她，想跟她真正在一起，也还没到那个份上。
从这些日记里我已经明白在她眼中，我一直是作为弟弟和恋人同时存在着，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她都希望得到我的回应。
因为爱情她想要接近，又因为亲情而选择克制。
她将私心掩藏得天衣无缝，这场旷日持久的恋情直到现在才重见天日。
或许对她来说喜欢自己的弟弟是随着陪伴自然而然产生的感情，毕竟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将我单纯地看作弟弟。
而在我看来她始终是个好欺负的姐姐，这点比我早熟的她也很清楚，因此她选择蓄势待发，在合适的时机给予我足够的冲击。
从结果而言是她的胜利。
我已经无法忽视她作为姐姐以外的女性身份了。
「我以前要是趁你不注意，跟其他女生交往了，你会怎么样？想办法拆散我们吗？」
「我不知道。」
本以为行动力极强的她会果断点头，她却露出挣扎的神色。
「我应该没办法老老实实祝你们幸福……但哪怕我不祝福，小浩还是获得了幸福，我也做不出伤害小浩的事情。」
江之泠勉强扬起微笑，可低垂眼眸下的泪痣依旧透着不可名状的悲伤。
「无论对象是谁，恋爱就是先喜欢上的人只能无条件等待另一个人了吧，还好小浩没有让我输呢……虽然也还没有赢。」
「……」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江之泠的恋爱观似乎与我截然不同。
恋爱应该努力争取而不是被动等待——但这却不适用于她。
若非她不动声色地掩藏自己的感情，我们的姐弟关系大概早就崩坏了，到时连见面都只剩下尴尬吧。
因此很难说谁的恋爱观就一定正确，然而有一点我觉得不会有错。
「江之泠，你觉得恋爱关系跟姐弟关系有什么差别吗？」
「能否更进一步的差别？」
「我觉得没有差别喔。」
她显然很意外我为什么会这么说，而我收起日记缓缓说道。
「不止是这两种关系，其实世界上大部分关系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无非是给予与索取罢了。」
「给予与索取……」
「没错，就像父母与孩子之间，哪怕父母给予孩子生命以及其他事物时，并没有想过得到什么回报，孩子也一样会用自己的成长来回报父母，在成长的过程中就会加深亲子关系的纽带，一样形成了给予与索取。朋友之间也是这样，只有懂得给予以及索取的朋友关系，才会更加坚固。再像是同事、客户……世界上所有的关系本质上都是给予与索取，无论是一味的给予还是一味的索取，都无法使这段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江之泠安静的听我讲着这些，并没有因为我一向不靠谱而轻视我所说的话。
我也很奇怪自己居然能说出这些话，但这确实是我看完她的日记后所思所想的东西。
「从你的日记里，我能看出你给予了我很多东西……但如果没有向我索取什么，你的付出就显得没有价值了。」
「可我想要的就是让小浩能喜欢上我……」
「你所付出的可远远不应该只有这点回报啊。」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倒不是说付出多少就一定要得到多少，但如此悬殊的差距反而让人绝望，况且我喜欢上你这件事真的能算回报吗？或许这样你就能满足了吧，但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抱歉。」
「你每多说一句道歉的话，就会让我感到更愧疚的，因为你从来都不是那个该道歉的人啊。说白了我们无论是姐弟关系，还是恋爱关系，一直都不够完整，原因很明显就出在我们两个身上，一个只会一味索取，一个只会一味给予，如果不是双向奔赴，作为姐弟还是恋人结局都一定不会好的。」
世界上任何关系都是经过交换产生的，以真心换真心才能得到幸福。
这些话江之泠一定能听得进去，毕竟只要是我说的话她都会充分尊重并理解。
以恋人而言我相信不可能有比她更合适我的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份感情的比例失调。
「所以小浩，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她选择向我求助——这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江之泠，你有想过任性一次吗？」
「任性？」
突如其来的灵感令我咧开嘴角——
「比如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
「小浩……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都上车了才说这个也太晚了吧。」
伴随高铁缓缓起步的轰鸣声，江之泠不安的语调中夹杂着些许兴奋。
从小作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长大作为上司眼中的好下属，江之泠大概从未做过离经叛道的事。
像这样一声不吭就跟着我跑出去旅游，江之泠过去应该想都想不到吧，即便如此她还是相当听从我的安排，甚至都没有过问什么。
似乎只要是我的话她都会无条件听从，无论这样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不过尽管说着任性，事实上也只是在公司允许的范围内而已。
考虑到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我干脆拜托严晓璇帮江之泠直接将病假请到月底，这样就能和节假日一起休。
至于我的话就只能拜托店长让我多休几天，对于照顾姐姐这种理由店长不置可否，不过请假对应的工资肯定没了。
这些事江之泠都不知道，她只是按照我说的在家里休养了三天，身体彻底恢复后就被我拉上前往未知城市的高铁。
「这辆车是通往……」
注意到高铁车票的目的地后她露出惊讶的神色看向我。
「没错，是去你老家。」
之所以单指江之泠的老家，因为目的地并不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城市，而是她出生的地方。
「你有很多年没回去了吧？」
江之泠轻轻点头，清透的眼眸望向窗外掠过的景色，侧脸显得有些惆怅。
今天她将长发绑成一束落在左肩，白绿相间的碎花吊带裙衬托出她瘦弱却又曲线分明的身材。
当真是清纯无比——虽然清楚这是她在刻意迎合我的喜好，但我相当吃这一套。
光是看着这样的她就充满正在旅行的实感。
「你好像不是很想去那里？」
「既然是小浩决定的地方，那我就……」
「我说江之泠啊，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你拉出来旅行？」
看到她还是一贯的语调我就忍不住叹气。
「是想让我散散心吗？」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但更重要的是，我是希望你能试着改变下心态。」
「改变……心态？」
「就像这次旅行一样，试着更加任性一点吧？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想着如何让对方满意，为什么就不能稍微为自己考虑一下？试着说出自己的诉求让对方满足自己？」
「……」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我以为这次交谈就此结束的时候她才忽然开口。
「其实我对自己出生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感情。」
「我明白了，那我们下一站就下车，改换站点去其他地方……」
「小浩，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想去，我只是发觉自己对老家没有什么归属感，明明小时候也住了好多年。」
「但那时候你实在太小了吧，况且你都是待在家里，对老家不会有什么印象。」
「嗯，仅有的印象也是新家的爸妈，带我回去给亲生母亲扫墓时留下的。」
「对你来说，老家看样子不是什么适合旅行的地方啊……要不我们还是换个地方？」
「不，就去老家吧，我也好久没有去给妈妈扫墓了。」
江之泠神色释然，然后抬头上望我的眼睛，脸上微微带有笑意。
「不过小浩说，这趟旅行我可以说出自己的诉求，让对方满足我对吧？」
「呃，是啊。」
「什么样的诉求都可以吗？」
「那肯定是要我能实现的范围内啊……」
「只要是小浩能实现的，什么事都可以吗？」
「有、有些事还是不行的，总之只能尽量满足你……」
被她接连追问后我逐渐没有底气回应，突然感觉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啊……简直是无条件地把人身权利都交给了她。
「那我的诉求是——小浩能把肩膀借给我吗？」
「我可拆不下来啊！」
「只要借我靠一下就好。」
「……就这样吗？」
「嗯，就这样。」
那你前面铺垫那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亏我在紧张的同时还莫名有点期待！
「我明白了，那就随便你靠吧。」
得到我的同意后，江之泠神色愉悦地挽住我的手臂，将脑袋轻轻靠在我肩膀上。
从她发间传来的清香气息让我差点沦陷，明明用的都是同样的洗发露，似乎混合了她的味道再散发出来就变得有所不同。
「我一直都很想这样做呢。」
「只是这种程度的事，你早点说我早就同意了。」
「可是放在以前，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小浩就算同意也会觉得很奇怪吧。」
「那没办法，你又不是这种性格的人。」
「在小浩看来我是哪种性格？」
「应该说我跟大部分人对你的看法都差不多，寡言少语，冷静可靠……之类的吧。」
「但这样才不是我，至少我跟小浩在一起的时候会有说不完的话。」
胳膊被施压了更大的力，因此更加深刻的感受到她的柔软与弹性，仿佛急于证明这些年的成长一般。
「而且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冷静。」
介入挑衅于挑逗之间的话语令我咽下口水。
「不够这样暂时就够了，至少在别人看来，现在的我和小浩应该不像姐弟，而是更像恋人吧？」
「原来这才是你想要的啊。」
「嗯，这样小浩会生气吗？」
「那倒不至于，虽然感觉不太习惯，但姐弟关系比较好的话……应该也会这样吧？」
江之泠没有拆穿我自欺欺人的说法，只是安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默默注视着窗外。
随着城市景色逐渐远去，高铁穿梭在郊外的稻田之间，阳光下饱满的稻穗如金黄的海浪漫延至天边。
「感觉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色了。」
「因为你每天都在忙于工作呀，像这样偶尔出来旅行一次也挺好的。」
「那如果不工作的话，我就能天天跟小浩一起看这样的景色吗？」
「我觉得如果不工作的话，我们只会双双饿死，根本没有闲心看这些东西。」
她懒洋洋地将稻田收入眼中，轻声喃喃道。
「至少此时此刻，就算马上死去我也不觉得有遗憾了。」
真是如此吗？
我在内心给予否定。
这场旅行明明才刚开始呀。
江之泠的老家在临海的县城，高铁行驶大约四个小时，从省界的南边到了北边。
窗外的海洋显得平静而广阔，这个旅游业并不发达的小县城没有打造人工沙滩，因此海滩上乱石林立，空旷的码头默默等待着出海的渔船平安归来。
听到列车即将抵达的提示后，我拍了拍靠在我肩膀上睡了一路的江之泠。
「要到了喔。」
「……」
她迷迷糊糊醒来，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窗外的海景，眼睛逐渐明亮。
「真的回来了。」
从她的脑袋下缩回肩膀并站起身，我抬起手臂准备从货架上取回行李箱，结果发现肩膀有些发麻。
「对不起小浩，让我靠了这么久……」
「没事没事，活动一下就好了。」
我摇头表示没关系，打算活动下肩膀，而江之泠却站起身认真地按摩我的肩膀和手臂。
和肌肉麻痹截然不同的酥麻感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结果太过沉迷于此我到站时才想起要取回行李箱。
走出高铁站，强烈的海风携着阳光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你的老家啊，我记得这还是我第二次来吧，跟小时候变化还挺大的。」
第一次来是跟着妈妈参加江之泠亲生母亲的葬礼，那时初遇的她比现在看着还要柔弱，但某些本质的部分似乎始终没有变。
「嗯，小浩第一次来的时候才五岁吧，我还记得当初看到小浩就觉得这一定是个很幸福的人呢。」
「很幸福的人？啊……说起来，你日记里说第一次看到我就觉得我是个盛气凌人的家伙吧。」
「如果不是过得很幸福，就不可能拥有那种无所畏惧的性格。」
说白了就是没有遭受生活的苦难吧……和江之泠相比我的确什么苦都没有吃过，而她表现出来的畏缩，以及内在成熟的性格，都是因为小时候的遭遇所致。
「我当时还觉得你看着就很好欺负呢，所以老跟你抢玩具，还抢你的零用钱，现在想想这都是你在让着我而已吧。」
「毕竟因为我抢走了爸妈原本只对小浩一个人的关爱。」
「你小时候看得还真透彻啊……」
正如江之泠所说，我小时候之所以会欺负她，就有类似领地意识的感情作祟，认为她不仅抢占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空间，就连爸妈给予的关爱都被分走。
但事实上爸妈只是将一人份的关爱变成了两人份，我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冷落，这一点我就算后来意识到了也没有承认，而江之泠即使从一开始就明白却也没有与我争辩，只是默默容忍我所有的无理取闹。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她只会无条件的将一切好的事物给予我，以至于养成现在这样无法向他人索取的性格。
她会是这样的性格我无疑是罪魁祸首，因此改变她的任务也只能交给我。
只会一味给予的人生可无法收获幸福啊。
「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来之前我还没提前预定酒店呢。」
「这个小县城可没有什么像样的酒店，应该只能去住旅馆了吧。」
「旅馆吗，那我找找……」
我在手机上搜索附近的旅馆，发现离车站不远处就有一家。
于是我们拖上行李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幢大约有四五楼的自建房前，从老旧的招牌来看这里就是目的地。
「这看着还真是有够简陋的啊。」
「能住就好了。」
江之泠不知为何忽然加快脚步，率先走进旅馆后跟前台负责登记入住的阿姨说道。
「你好，请问有双人间吗？大床房也可以。」
「等会儿！为什么不开两间房？」
「因为一间房会更划算吧？」
在这个时候突然强调性价比……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总觉得她的目的并不单纯啊。
大概是发现我没那么好糊弄，江之泠索性坦白道。
「而且跟小浩住同一间房会更有旅行的感觉……不行吗？」
别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来问我啦……这根本是在逼我妥协。
「行吧，但最多就双人间了啊，大床房实在太出格了！」
「嗯，谢谢小浩。」
江之泠似乎在短短时间里，就掌握了索取的技巧，并且在我身上学以致用——照这个情况下去总感觉不太妙啊。
她一脸愉悦地选好了房间，我拖着行李跟她上到三楼，旅馆虽然老旧但房间还算干净，推开窗眺望就能看到海岸线。
「还真挺有旅行的感觉。」
「果然小浩也觉得一间房比较好？」
「我是说一推开窗就能看到海啊！」
会住双人间的旅行已经不属于姐弟范畴了，江之泠明显想把这次旅行变成约会。
尽管心知肚明但我没有抗拒，毕竟当初说要让她任性一点的也是我。
「要去海边走走吗？反正也没有什么目的地。」
「嗯，都听小浩的。」
她似乎已经代入了温顺的女友角色，自从决定出来旅行后脸上的笑容明显增多。
没有作为旅游景点开发过的海滩灰蒙蒙一片，泛着白沫的海水阵阵涌来，我和江之泠就坐在海堤上任由海风拂面。
涛声忽远忽近，江之泠压住裙摆望着海天相接的海平线一脸恬静安详，随风起伏的发丝时不时撩拨我的脸颊。
「就算到了现在，还是感觉像做梦一样。」
她如此说道。
「明明不是节假日，学生都还在上课，成人都忙于工作，我却在这里吹着海风。」
「比起你我才更像做梦一样吧，明明前不久还是个家里蹲，结果突然找到工作，现在又抛下工作在这里看海。」
「小浩会觉得当家里蹲更轻松吗？」
「别小看家里蹲了啊，我最初可是每天都在跟良心和社会责任感做斗争的……虽然最后所剩无几了，但偶尔还是会感到不安和空虚。人生已经彻底无望的恐惧感是会让人失眠的，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连这种感觉都会淡忘吧，可那样实在说不上是件好事呢。」
「但对我来说，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小浩就会让我感到安心。」
「哪怕我一辈子都当个家里蹲弟弟？」
「嗯，就算小浩变成小说里那种酗酒家暴的丈夫，我也能忍受呢。」
「我们在说的真是一件事？不过你设想中的我似乎更过分了啊……」
虽然我认为自己还不至于堕落到那个地步，但江之泠对我的不离不弃我是能真切感受到的。
她缓缓别过脸，额发飞舞的脸庞凛然而美丽，澄澈的眼眸将我与海天一并包容。
「因为我很怕孤单呀。比起不喜欢我，我更怕的是小浩不需要我。我已经一个人努力好久了，为了让小浩能习惯我的陪伴，我思考并执行了很多方法，说我心机沉重也好，说我不择手段也好，我只是不想将未来交给可能性，毕竟光是相遇就已经是奇迹了。我不再奢望会有其他的奇迹发生，我只相信自己的努力，所以小浩……」
伴随涛声传来的嗓音充满哀怜。
「你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呀。」
霎那间我心底涌现拥抱她的冲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