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氛围与场景都无比契合，但我终究还是抑制住了冲动。
理智告诉我一旦抱住她，感情就会从根本上发生转变，就像有了缺口的水缸。
我不想这么草率地回应她的感情，或许她会觉得水到渠成，可这其实对她并不公平。
没有得到回应，江之泠神情有些失望。
「小浩真是不解风情。」
「比起不解风情，我更怕变成不负责任的人啊。」
「嗯？小浩终于想要对我负起责任了吗？」
「……」
自从来到这里，江之泠的态度就显而易见发生了变化，此刻的积极进取让我怀疑过去不善索取的模样都是假象。
但这种事只要想做就能做到吧……毕竟索取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
好在江之泠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转而提议在这座县城转转，我当然是欣然同意。
虽说这里是江之泠的老家，但她实际上对这里也并不熟悉，因此无法作为向导带领我参观县城的风光。
我们基本上以走到哪算哪的心态到处闲逛，见到感兴趣的事物就稍作停留，这座落后的县城没有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加盟店或是大型商超，有的只是具有本地特色的饭店。
因为渔产业发达的缘故，这里的饭店大多提供各类海鲜，我记得在这里长大然后搬到现在城市的妈妈，以前也经常念叨吃不到海鲜很不习惯。
我跟江之泠找了家饭店点了很多平常吃不到的海鲜，无论是价格还是味道都很令人满意。
吃完饭后我们继续闲逛消食，不知不觉来到一所小学附近。
「这里……」
江之泠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我本来要读的小学。」
「本来吗？」
「嗯。」
江之泠来我家时是六岁，没过多久就上了小学，如果按照原定的人生，她应该会在这所小学入学。
「你妈妈没有去世的话，你就会在这里上学，然后初中、高中，都在这个县城吧。」
「应该是吧。」
「那样一来，你的人生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啊。」
「会吗？」
「当然了，也许你会有更多的兴趣爱好，会有更多的朋友，甚至会有其他喜欢的人，不同的人生际遇会让你成为不一样的大人。」
无论是遇到的人，还是看到的风景，都会导致未来与现在截然不同。
她眨了眨眼似乎在思索我说的可能性，最终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转变，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很阴沉的人，人际交往什么的无论在哪我都不会很擅长。」
「可是能够理解你的朋友说不定会变多。」
「没有谁能够完全理解谁的，说自己能理解他人是一种傲慢，大多数人所谓的理解只是一种共情现象。」
「但朋友的作用不就是这样吗？」
「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吧，但我需要的不是单纯的朋友，或是恋人，对我来说，我需要的应该是一个支柱，像是妈妈在世的时候她就是我的支柱，而她不在之后，就是小浩了。」
江之泠的表情很认真，同时也具体地阐明我在她心中的存在意义。
「像我这样的人是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的，虽然也想过应该独自承担自己的人生，但最终还是依恋有人陪伴的生活呢。」
「所以你会喜欢上我，是因为我是离你最近的人吗？」
「并不是因为小浩离我最近所以喜欢，我喜欢的是始终没有抛下我的小浩。」
她看向栅栏内的小学操场，正在上体育课的低年级学生排成队列学习广播体操。
「还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学校也突然要求学生学习新的广播体操吗？那套新的体操当时我怎么都做不好。」
「好像有点印象……」
那时候的体育课全都用来学习新的广播体操，似乎学校还会根据班级表现进行排名，其中领操员的表现很重要。
「你们班领操的人是你来着？」
「嗯，班主任是直接让作为班长的我来当领操员。」
我逐渐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天江之泠回家后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虽然平时也面无表情。
江之泠对体育类的项目都不是很擅长，别说马上要进行评比的新广播体操，她就连老的那套体操都做得马马虎虎。
在我看来她明明可以把自己不擅长的事推给别人，但她偏偏就要接下来，现在看过她的日记才明白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对自己失望。
她那时在家一边喊着拍子，一边重复练习新广播体操，而我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觉得她的动作特别笨拙。
「我那时候看你在家练习，还在旁边嘲笑你来着吧……」
「嗯，小浩笑得很开心呢。」
我分不清她平淡的话语下是否介怀当年的事，尴尬地挠了挠脖子。
「但小浩还是指出我做错的地方了，并且在旁边演示正确的做法。」
「……可我的初衷应该不是为了帮助你吧。」
印象里我好像是有这么做，但主要是因为发现原来江之泠也有不擅长的东西，而我难得能有比她强的地方，所以忍不住在她面前显摆。
「但小浩帮到了我是事实不是吗？最后我顺利作为领操员完成了评比，虽然并没有拿到什么名次，可也算不上给班级拖后腿。」
「只能说是巧合吧……」
「然而小浩完全可以不管我的，不止是那次，从我来到小浩家和你一起生活开始，小浩从来都没有无视过我，无论做什么事哪怕是做恶作剧，小浩的眼里也一直都是我。」
她收回视线转过头看着我，清澈的眼瞳中映出我的脸庞。
「所以我会喜欢上小浩是偶然下的必然，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县城，如果我没能遇见小浩，如果小浩不是小浩，我的人生一定会无比的黯淡乏味。」
听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她所拥有的是如此炽烈而耀眼的爱恋，这是她经过长久的思考与感受而得到的感情。
在我眼皮底下悄然滋生，直到在我面前展露时已经澎湃汹涌。
或许某一天我心底的感情也会向她汇流。
*
县城里没有什么旅游景点，就算问当地人也只是说可以看看老街或是古城墙。
虽然我没多大兴趣，但江之泠还是想多看看自己呆了六年却完全不了解的县城。
不知不觉逛到了傍晚，在县城的老车站中心我们发现有家快餐店，就打算在这里解决晚饭再回去。
随便点了些汉堡薯条，我端到江之泠找好的座位上，入座后发现江之泠并没有吃，而是在偷偷关注隔壁桌。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隔壁桌是一对穿着校服的高中男女。
「有什么问题吗？」
我小声问道，而江之泠也收回视线神色像是发现什么秘密一般雀跃。
「他们好像是刚谈恋爱，可能是第一次约会的情侣。」
「是嘛……」
总感觉偷听别人谈话不太好……但她似乎对这种窥探很兴奋。
「你有什么依据能看出他们刚谈恋爱的？而且在快餐店约会也挺奇怪的吧……」
「但这边好像也没什么适合约会的地方呀，所以像这种快餐店会比较方便。你看他们两个都只点了饮料，但都没怎么喝，而且也不怎么讲话，一副很拘谨的样子，明显是第一次约会的样子。」
我早就发现江之泠很有当侦探的天分，总是能从一些小细节推导出真相，她结婚以后肯定是能把丈夫管得很严的类型。
「那就算是约会也没什么吧。」
「如果是那种双方经验丰富的约会，那的确没什么意思，但这种青涩的感觉就很不错呀，没有话术和自我宣传，全靠眼神和只言片语来揣摩对方的心理。」
一开始我难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津津有味地看高中生情侣约会，不过她看上去似乎很羡慕的样子。
人们一般只会羡慕自己不曾拥有的事物，也就是说江之泠羡慕的就是这种青涩的感情？
想想也是，像这种学生时代的青涩恋爱，是江之泠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原因自然是她将整个青春都投注在我身上。
只可惜我不曾发觉她隐秘而热烈的感情，就算发觉也会避之不及，让她缺少了很多值得留念的青春回忆。
江之泠为了我究竟舍弃了多少东西啊……
「在这等我一下。」
「诶？」
在江之泠不解的目光下，我直接走到隔壁那对高中生情侣旁边，对他们说道。
「你好，能把校服借我们穿下吗？作为报酬……嗯，你们今天吃的东西全都由我来请客。」
说完这番话后，不止是面前这对情侣，江之泠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个……」
「不用担心，我就是借过来跟我……女朋友拍几张照，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去一趟你们学校，想重新体验下校园情侣的感觉，可以吗？」
这里如果说是跟姐姐一起拍照只会更加莫名其妙，但换成是女朋友就多了几分浪漫气息。
果然他们全都露出理解的神情，跟女生对视了一眼后男生先点头。
「我没问题。」
「我……也可以。」
「谢谢啊！那你们去多点一些吃的吧，我来买单。」
我笑着让他们不用跟我客气，只管点自己喜欢吃的，可这对情侣还是没点多少，大概还是对初次见面的人有些拘谨。
付完账后我直接让他们两个跟我和江之泠坐一桌，明明是我的突发奇想，江之泠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就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提议，甚至还主动跟这对情侣搭话。
比起我，他们明显对江之泠更加信任，说话时更加放松……无论怎么想都是因为江之泠长得好看不像坏人的缘故。
总之一顿饭吃完他们已经很乐意带我们去参观高中，甚至主动申请来替我们拍照。
江之泠安静地走在我身边，跟着他们前往高中，而我见她默不作声难免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这样擅自决定，你会不会不高兴啊……」
「为什么会不高兴？我很高兴。」
「那就好，果然你也想重新体验下校园的场景吗？」
「不，我就是听到小浩说我是你女朋友，所以很高兴。」
「……」
原来是因为这个……但解释太多又会破坏江之泠的好心情，我索性闭口不谈。
他们的学校离得不远，这个时间点学校里已经看不到几个学生，由他俩带我和江之泠进学校也不会被门口的保安拦住。
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我们换上他俩的校服外套。虽然身高方面有些差距，但校服本身就比较宽松，我和江之泠穿着还算合身。
「稍等一下！」
自愿充当摄影师的女生突然跑到江之泠身边，然后拿出一根皮筋。
「姐姐，扎个马尾应该会更像学生喔，我来帮你扎上吧？」
「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帮江之泠扎好马尾之后，她连声称赞江之泠好看，让江之泠显得有些难为情。
我们在教室和操场上拍摄了许多照片，这对学生情侣原本是被拜托的一方，到后来似乎自己也乐在其中，一起凑到手机屏幕前讨论怎样拍画面更好看，关系似乎更加亲密，大概已经把这作为新的约会。
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我们结束拍摄，将校服还给他们之后互相道别。
走在回旅馆的路上，昏暗的天色笼罩着我们的身影，江之泠正在一张张翻阅拍摄成果。
「走路看手机很容易摔倒的。」
「那小浩要牵着我的手吗？这样我就不会摔倒了。」
「……当我没说。」
「小浩真害羞呢，女朋友的手都不敢牵。」
「那什么……其实刚才只是……」
「嗯，我知道。」
她打断了我的话，转过头露出安恬的微笑。
「但万一哪天就成真了？提前演习一下也好。」
「……」
「果然我这样……太任性了吧。」
江之泠见我沉默，试探性地问道，但我摇了摇头。
「这次旅行本来就是为了让你能任性一点，况且真要说任性，突然拉着你去拍那些照片的我才任性。」
「小浩一点都不任性呀，我知道小浩都是为了我吧。给予与索取……小浩也在试着给予呢，而我已经全部收到了。」
她将手机放到胸口，温柔的眉眼仿佛揉进晚风轻轻吹拂我的脸庞。
只是演习而已——我如此想着，默默牵起她的手。
*
海风乘着月光越过窗台浸满整个房间。
江之泠在我之后洗完澡，裹上自己带来的睡衣坐在窗边，眺望黑暗中隐约闪烁微光的大海。
安静的侧脸蒙上皎白月光，赋予她一种如梦似幻的美感。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看着大海发呆。」
「呃，是因为平时都看不到，所以趁现在多看看吗？」
她摇了摇头，噙着微笑转过头看向我。
「是因为没有和小浩一起看大海的机会。不止是大海，小浩从来都没跟我一起注视过什么风景吧。」
「以前都没有什么旅游的机会嘛……」
「还是有的，只是小浩不想出去。」
以前似乎是有过几次家庭旅游，最后我都因为想守在家里打游戏拒绝了。
「不过跟小浩两个人出来旅游，的确是第一次，总感觉无论看到什么都很新鲜，就想多看几眼记下来，这样以后就会有更多跟小浩的回忆了。」
「也不用那么认真，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嗯，以后。」
我这个说法让她尤为高兴，仔细想想这不就等于许诺以后还会跟她一起旅游吗……
一般来说双人旅行可不会发生在姐弟之间。
「时间不早了，今天走了一天也很累了，我们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看下我妈妈。」
我跟江之泠之前约好明天去给她妈妈扫墓，虽然时间并不紧迫，但这一天下来的确有点疲惫。
互道晚安后各自回到床上躺着，我闭上眼睛能听到细微的海浪声。
毫无由来的我莫名想起白天江之泠提议的大床房……思绪顿时如翻涌的潮水。
倒不是对江之泠产生什么绮念，就是觉得有些荒诞，毕竟上一次跟江之泠共处一室睡觉都已经是幼儿园的事了。
在安静的房间里，我甚至能隐约听到海浪声中夹杂着江之泠的呼吸声。
一旦意识到就很难转移注意，闭上眼睛仿佛她就靠在我身旁一般。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我的意识好不容易消散了些许时，江之泠忽然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小浩……你睡了吗？」
「……还没。」
我放弃了入睡的计划，同时发现原来江之泠也难以入眠。
「果然小浩也感觉这么难得的夜晚，这么早睡太浪费了嘛。」
「可不睡觉又能做什么……」
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我连忙闭嘴，同时依靠微弱的月光看向对面江之泠熠熠发亮的眼睛。
「嗯……做什么呢？」
她的语调中带着一股粘稠的质感，总感觉这样下去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我连忙找了个话题。
「那还是聊聊天吧，聊着聊着可能就有睡意了。」
「聊天吗？那好吧。」
说不清到底是谁比较觉得可惜，总之话题还是生硬地延续了下去。
「要不聊聊严晓璇吧，说起来她最近好像都没来我们家了。」
「……」
江之泠沉默了很久，最后在黑暗里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居然会聊别人吗？不过晓璇的话，之前是我误会她了，所以希望她不要来打扰你。但自从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帮小浩的原因后，我就没有再阻止她来了。」
「你知道原因吗？我还真不知道她之前为什么要帮我，就算问她也不告诉我。」
甚至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但她言行如一的表现数次粉碎了我的幻想。
「她不想说很正常，虽然晓璇并不打算要我保密，但如果小浩没有主动问的话我应该也不会说的。」
「所以原因是？」
「晓璇以前也在家里封闭过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但她的状况要比小浩严重得多，甚至患上了轻微的抑郁症。」
「……」
「之所以会这样跟她的家庭有关，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父亲一直到她上高中之前都没有续弦，本来她以为父亲应该也不会再结婚了，但等她高中以后父亲却又结婚了，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很大，因此选择闭门不出算是抗议。」
「没想到她还有这种过去啊……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因为她现在的变化很大吧？」
要说严晓璇在我脑海中的印象，那就是毒舌加任性，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所畏惧的态度，的确想象不到她以前会是个家里蹲。
但我却很容易的接受了这件事，毕竟她明显对家里蹲的心理很了解，甚至能从我的角度给出不少建议，除了曾经感同身受以外没有其他解释了。
「她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还是因为她的后妈，她的后妈其实是个非常好的人，在晓璇闭门不出的期间一直是她在照顾，哪怕知道晓璇对她抱有敌意，最后晓璇也是被她这种包容的态度拯救了吧。」
「包容吗……」
难怪严晓璇这么亲近江之泠，想必是在她身上找到了相同的气质吧。
「看来严晓璇的后妈也是个温柔的人啊。」
「也？」
「呃……就像你一样，毕竟你对我也很包容。」
「可我并没有想过包容小浩呀，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回应小浩。」
「你的回应方式太彻底了，在我的角度来看这就是无条件的包容，你总是这样不求回报地给予我一切，我却没想过回应你什么。」
「我并不在意……」
「但我在意呀！」
我发出充满烦闷的叹息。
「我之前就说过，给予跟索取应该是双向的，如果你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就应该学会向我索取。」
「可是变成一个只会索取的人也不太好吧？」
「你不会变成这样的人，这点我比你更有信心。所以现在，你还可以更加贪婪一点，就比如说自己的愿望什么的，你可以统统说出来。」
「什么都可以吗？」
「只要是我能实现的，哪怕有点超出我能力，我也可以去努力一下的都可以。」
江之泠沉吟了许久，试探性地问道。
「比如睡在一张床上？」
「……可以。」
姐弟什么的关系好睡一张床也挺正常吧……只要忽略年龄。
江之泠那边发出起床的声音，不愧是行动力超一流的她啊。
直到她慢慢在我身边躺下，拥挤的单人床令我不得不与她有身体接触，酥酥麻麻的触感令我浑身紧绷。
「挽着小浩的手臂可以吗？」
姐弟什么的关系好挽个手算什么对吧……只要忽略年龄。
见我默认后她将整个身子贴在我的手臂上，绵软又充满弹性的触感实在令人无法忽视。
「给孩子取个名字？」
「等会儿！这中间省略了多少步骤？」
「抱歉，是我性急了，所以小浩想一步一步来吗？」
姐弟什么的关系好就算有孩子……这忽略什么都绝对不行吧！
「别轻描淡写地就让我跨出那一步啊……」
「所以是我不行吗？」
江之泠直直地注视着我，眼中的认真令我无法转移视线。
「我知道自己是个阴沉又容易嫉妒的人，但我已经很努力地研究小浩喜欢的类型了，唯独本性我确实没办法改变。」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可是真的不应该这么快啊。」
「不应该这么快……我明白了。」
她的嗓音温柔而坚定。
「如果只是时间问题的话，那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
也许是月色太温柔，亦或是她的笑靥过于犯规。
此时此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防线已经出现巨大缺口。
只可惜我再也没有缝补的念头。
说不清这是沦陷还是堕落，总之心动如海水般汹涌。
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尽管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昨晚确实改变了某些东西。
仿佛兜兜转转的列车重新走上正轨，我们终归还是向着未知前行。
早晨在花店买了个花篮，我和江之泠前往县城的公墓。
在林立的墓碑中找到她妈妈的墓碑，江之泠将花篮放在墓碑前，平静注视着墓碑上的铭文。
瞥向她的侧脸，我很难体会到她的心情，时隔已久也不知她心中悲伤还有多少，干脆以闲聊的语气说道。
「原来你妈妈也姓江吗？」
「嗯，我是跟我妈妈姓的，后来我到了小浩家里也不用改姓。多亏了这个，在学校里也不会有人问我们为什么是姐弟却不同姓了，省了不少麻烦呢。」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这么一说的确省了不少麻烦。」
以前在学校里并没有那么多人知道，我跟江之泠并非亲生姐弟，现在才意识到这都是因为同姓的缘故。
「你还记得你妈妈是什么样的吗？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应该挺漂亮吧。」
至少我不觉得江之泠长得像她亲生父亲。
「我对妈妈的外貌没有太大印象了，但记忆里她一直都是很疲惫的样子。」
「毕竟要一个人抚养你啊……」
「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我曾经甚至觉得对她来说死亡都算是一种解脱。如果没有我的话，她也不用那么拼命，更不会因为劳累患病去世，可以说是我夺走了她的人生。」
「……江之泠。」
在江之泠的日记里她说过认为自己是母亲的拖累，甚至在母亲去世时还想过要追随母亲一起去。
但她这样想是绝对没有道理的——
「虽然我从没见过你母亲，但我觉得她并没有认为你是她的累赘。如果只是出于责任感是无法拼命到这个地步的，更不会在生命走到尽头时，还想的都是如何让你生存下去。我听妈妈说过你母亲，她为了养育你，宁可自己拼命工作也不愿意麻烦别人，是个相当自立自强的女性，可是为了你的未来，她还是向妈妈求助了，如果不是真的爱你，又怎么会将自己的生命和原则置之度外？」
「谢谢你小浩，这些话妈妈也跟我说过类似的，小浩和妈妈一样都很温柔呢。」
江之泠挽起鬓发神情安然地看着墓碑。
「其实我早就已经想通了，我从来没怀疑过妈妈对我的爱，对她来说我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吧……而现在的我已经能体会到这种心情了。」
「这样就好，比起愧疚或是自责，你更应该感谢她才对。」
「说得没错。」
她双手相扣放在胸口，闭上眼睛仿佛在祈祷，许久后重新睁开。
「我们走吧小浩。」
「这样就好了吗？」
「嗯，相信妈妈已经知道我过得很好了……而且我已经把我最重要的人带来给她看了。」
明明是很难为情的话她却满脸自然，不是打心底这样觉得肯定说不出来。
——无论作为什么关系未来都会好好对待她。
看着江之泠母亲的墓碑，我也默默在心底保证。
「时间也不早了，小浩我们要出发吗？」
「出发？还有什么地方要去的？」
我感到茫然地看向江之泠，而她眨了眨眼睛反问道。
「就是你行李里那张邀请函呀，今天不是有人婚礼吗？地点就在隔壁市吧，现在过去刚刚好。」
「……你看到了啊。」
「嗯，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的，是小浩以前的同学结婚吗？」
那张邀请函当然不是我同学给的，而是江之泠的弟弟谢原在这个月底——也就是今天的结婚宴。
虽然临行时鬼使神差地带上了它，但我其实并没打算带着江之泠去参加，而江之泠也不知道自己弟弟的名字。
所以就算她看到这张邀请函也不会想太多，在我看来这样就好。
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想要什么，并不会因为她父亲的出现而动摇，再让他们见面也只是画蛇添足。
因此我摇了摇头。
「没事，并不是关系很近的人，不去也没关系。」
「是这样吗？不过跟小浩关系好的朋友里的确没有叫谢原的。」
「竟然完全不考虑邀请我的是女方？」
「毕竟小浩的交际圈里女性很荒芜嘛。」
「你以为都是谁害的啊！」
「难道有我还不够吗？小浩不能花心喔。」
这已经完全是女友状态了吧……
「这里结束之后我们就换个地方玩吧，还有很多天假期可以……」
正当我这样说时，手机忽然传来震动，看了一眼来电人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在暗中监视我。
「喂？」
「啊，你好，我是谢原。」
「嗯……我知道。」
「其实我打电话来还是想问问，你们今天会过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我看了一眼江之泠，她似乎隐约察觉到打电话的人是刚才说的婚礼主角。
「那什么，我们大概没空来……」
「小浩，人家都专门打电话问了，其实去也没关系的。」
电话那头的谢原大概也听到了江之泠的声音。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一定要来啊！我会一直等你们的！」
说罢谢原就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而我看着满脸好奇的江之泠实在是说不出话。
「怎么了吗小浩？人家都专门打电话邀请你来参加了，说明还是挺看重你的吧？我们确实也没什么事情，去一下也没关系的。」
然而谢原看重的人可不是我。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瞒着她了，至少将决定的权利，以及事情真相交给本人会比较好。
「江之泠，其实这个谢原……是你弟弟，是你亲生父亲的儿子。」
「……」
「所以你真的要去参加吗？他主要想邀请的人其实是你。」
江之泠脸上轻松愉快的表情顿时消失，她的视线像是无处安放似的，最终落在母亲的墓碑上。
「那什么……不去也没关系的。」
「去吧。」
「你确定吗？」
她点了点头。
「我现在已经不担心那个人会对小浩造成什么影响了，既然如此，有些话干脆就跟他说清楚。」
我并不知道江之泠会跟那个人说什么，在说完以后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但看着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忧虑重重我就放心了。
如果是现在的江之泠，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这才是检验这场旅行最终成果的时候。
乘坐高铁仅需半个小时就能抵达谢原所在的城市。
「江之泠，到站了。」
「嗯……真快。」
虽然已经决定去见自己父亲，但江之泠的神情还是有些惆怅。
「在想什么？果然还是不想去见他吗？不想见的话……」
「我没关系的小浩，我只是在想，如果母亲知道那个人抛下她之后，一直在这么近的地方生活，却从没回来找过她，会有多难过。」
「……」
这么一想那个人的确很过分，如果不是谢原的请求，我根本不可能考虑把江之泠带来见他。
根据婚礼邀请函上的地址，我们打车抵达酒店门口，此时距离婚礼开始还有一会儿。
谢原把我们安排在朋友的席位上，这倒是让我们省得解释自己身份。
在主舞台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谢原和他妻子的婚纱照，照片里他的妻子看着属于比较可爱的类型，能够跟自己的青梅竹马结婚确实是难得的佳话。
之前我还有些艳羡他的经历，可现在想想我以后结婚，指不定情况会更加精彩……
想到这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江之泠，她像是跟我心有灵犀似的回过头，互相对视。
「难道小浩看到这些也想结婚了？」
她的语气轻松愉快，还带有一些调笑的意味，眼神却温柔得让人沉浸其中。
「结婚哪有这么容易的啊，要考虑的东西可多了。」
「没关系呀，如果对象是我的话，就可以省下彩礼那些了喔，是不是很划算？」
「这才不是划不划算的问题啊！况且我俩也没法结婚吧？我俩户口本都是一起的，这怎么可能登记结婚？」
「小浩居然都考虑到这一步了，果然是有这个打算？」
「……」
我忽然有种初恋的小男生碰上大姐姐的羞耻感，说不出话又脸红不已。
「不过这其实也很好解决，我已经成年，现在可以脱离户籍独立出来了。」
「……那爸妈呢？他们肯定不会因为这种事同意吧？」
「其实小浩……」
江之泠忽然神情犹豫，仿佛接下来要说什么惊人的密辛。
「爸妈早就知道我们两个的情况了。」
「什、什么情况！」
「就是我们……说不定会在一起。」
「……这怎么可能。」
「你忘了这几年你过年都没回家吗？而我都有回去的，所以有些事我都已经跟爸妈说过了，虽然他们一时间也难以接受，不过最近都已经能够理解了。」
这次不再是什么羞耻感，而是真正令我震惊到说不出话。
原以为江之泠这些年在我身上花费的精力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她不声不响连爸妈那都已经解决了吗！
现在这情况简直是我不跟她结婚连爸妈都觉得不合适了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普通的论述我们在一起的好处，爸妈虽然一开始无法接受，但一想到好处其实还挺多的，就同意了。」
「……」
我突然能够想象到爸妈一开始坚决不同意，然后逐渐被江之泠说服的场景……毕竟从小到大，爸妈最宠的可不是我这个亲生儿子。
我甚至怀疑万一哪天江之泠真要跟我结婚，被踢出户籍的人多半是我而不是她。
「就这样吧……」
发出沉重的叹息后，我已经不想再考虑更加具体的问题。
明明从家里蹲成功毕业，我却感觉自己又要落入新的牢笼，而这似乎也是江之泠温柔的陷阱。
总感觉这辈子似乎都无法从她身边逃离。
在等待中婚礼终于开始了，婚礼主持人在舞台上讲述着关于新人相识相爱的故事，最后在宾友的注视下，新娘踩着红毯一步步走到新郎的面前。
整个婚礼过程十分完美，谢原成功与自己的青梅竹马交换戒指，在众人的祝福下成为夫妻。
这是江之泠第一次看到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但江之泠觉得他跟自己长得并不像，似乎长相都是随母亲那边。
后面新人挨桌敬酒，到我们这桌时谢原看了一眼我，又将视线放在江之泠身上，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姐姐。
「谢谢你们今天能来。」
这句话是对整桌人说的，但我知道他应该主要是指我们两个。
敬过酒之后他走到我们身边小声说道。
「结束之后可以再稍微留下吗？我希望能让父亲和江之泠见一面。」
「我们本来就这么打算的。」
「嗯，谢谢你们。」
谢原点了点头跟新娘一起去了下一桌，我观察了一会儿江之泠的表情，确定她并没有任何难受情绪。
「有想好等会儿要跟那个人说些什么吗？」
「没有，我跟他本身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只是想着再见一面算是彻底了结吧。」
「你倒还挺豁达啊。」
「毕竟我从来没对那个人有过什么幻想。」
我知道江之泠并不是在逞强，而是她确实从未奢望过什么。
尽管我父母都对她很好，但她始终是缺少了很多东西，面对我父母对她的关爱，她始终是感恩且克制。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任性的权利。
而这个权利就是被她的亲生父亲所剥夺的。
宴席结束后现场的人基本都回家了，忙完接待的谢原找到我们，带我们去了隔壁当作休息室的包厢。
推开门后就看到谢原以及江之泠的父亲，比起上次见面时的邋遢，现在穿上衬衫西裤的他显得精神许多。
「那就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
将我们带进来后谢原率先走出包厢，而我看了一眼江之泠，用眼神询问是否我也要出去，而她摇了摇头。
「我跟他没有太多要说的话，小浩你稍微等下吧。」
「明白了。」
江之泠走到那个男人面前，从他紧绷的脸看得出他比江之泠要紧张许多。
「你……你们来了啊。」
「嗯。」
简单的一问一答后两个人就相顾无言，差别在于江之泠是没什么想和他说，而他似乎是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道该说或是能说什么。
难道江之泠留我在这就是为了避免场面变得太尴尬？我一边怀疑一边主动圆场。
「叔叔，你上次可把我骗得好惨，说什么女方家里非要一套婚房，你儿媳妇知道这事吗？」
「……对不起啊，我就是想搭上话，毕竟……毕竟我也没什么正当理由。」
他依旧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知道是他本身性格如此，还是出于对江之泠的歉疚。
「既然没有正当理由，为什么还要联系我？」
江之泠终于发出提问，而他张了张嘴露出颓然的神色。
「就是……忍不住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所以就用这种理由来欺骗我们吗？如果不用这种方式，就没办法面对我？你只是想逃避自己的责任而已吧，就像当初丢下我和母亲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因为我并不恨你。」
我默默注视着江之泠的神情，她始终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内心必然情绪汹涌，否则她不会以这样尖锐的言辞针对眼前这个人。
尽管说自己并无恨意，她依旧会感到遗憾吧。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唯一需要道歉的人，只有我的亲生母亲。」
「那你呢……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到你……」
「没有，你不需要为我做任何事，毕竟我的整个人生都和你无关。」
「……」
对一个父亲来说，亲生女儿说她的人生和自己毫无瓜葛，应该是世界上最沉重的打击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能独自承受自己造成的苦果。
他垮着满是皱纹的脸庞，仿佛一下子又苍老许多，眼睛晦暗不再有任何神采。
「我明白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
大概这就是江之泠想要的结果，虽然有些绝情，但并没有错，她完全有能力经营好自己的人生。
正如江之泠所说，这场交谈十分短暂，只是短短几句话以及一个保证，就要彻底结束。
江之泠所求的很简单，而这个人所求的又是什么？是江之泠的原谅吗？
但就像江之泠从未奢望过亲生父母的宠爱一般，他似乎也并没有奢望能得到自己女儿的原谅，至少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为自己当年的行为做出任何辩解。
所以哪怕是用谎言他也要见江之泠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答案并不难猜——他只是想确认江之泠过得是否幸福罢了。
即使他并不值得同情，也有资格来确认，毕竟他再怎么样也是江之泠的亲生父亲。
当初谢原找到我也是为了满足父亲这个卑微的愿望。
不知道江之泠是否意识到了这点……她一定意识到了吧，否则留我在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法由自己回应的答案只能交给我来了。
想到这，我当着她父亲的面牵起了江之泠的手——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以后也会更加幸福的。」
「你、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他露出愕然的神情，江之泠的手掌微微用力回应我，再看着他说道。
「我对现在的一切都很满意。」
「那就好……那就好……虽然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但她就拜托你了啊。」
实际上应该是我拜托她了才对。
江之泠的父亲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尽管依旧充满悲伤和颓然，但目送我们离去的眼睛里又有了神采。
走出酒店，我和江之泠依旧牵着手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散步，谁也没有提起刚才发生的事，以及说过的那些话。
在夏日漫天星辰的夜空下，伴随着晚风，仿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