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长老讲述的故事中,存在一种名叫人类的碳基生物。
它们诞生于银河系猎户座旋臂,虽然拥有独特的文明与语言,却被光速与重力束缚,只能蜷缩在狭窄的恒星系。
此外,这一物种的人均寿命甚至不足百年,这也决定了他们对时间的认知与我们截然不同。
“你们可能无法想象,在人类的认知中,时间是连续的。人类认为时间是一条线,从过去通往未来,正如河流向下流淌。”
“实际上,这是一种典型的错觉。只有被重力束缚的物种,才会认为河流向下流淌。宇宙没有上下,理所当然,时间也没有方向。”
我并不能理解我与人类的差异。
我出生时,宇宙已经走向终结。数万亿年来宇宙逐渐冷却,光速不断变慢,变成标准光速的十亿分之一。
在这最后的散步光年,我无法像出生在标准光年的“我”那样,随心所欲地漂流。
这也是我对人类感兴趣的原因。
诞生于标准光年,却无法漂流,甚至误认为时间具备连续性的生物。当他们面对光速变慢的危机时,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随后,我成为了长老故事的唯一听众。
1.阿塔卡玛沙漠
故事的开端,主人公匆匆赶到天文台,回收那台德国老望远镜的观测数据。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这位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士是一名天文学家。他邋遢、散漫、不修边幅、抛下工作酗酒,却没受到任何人指责。
天文台建在阿塔卡玛沙漠,很快,他将成为这里唯一的员工。
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长老告诉我:“每个故事都需要一名主人公,但并不是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需要名字。”
这是长老的坏毛病,他酷爱用第一人称讲故事。
总而言之,“我”从宿醉中醒来,想起昨夜的数据还没记录,赶回实验室。
昨夜,我用这台直径达6.5米的射电望远镜观测临近星系的光谱。
每天晚上,我都执行这项任务。在沙漠中央仰望星空是天文学家的日常,而日常正沦为机械的重复。
走进实验室,我一阵头晕目眩。近段时间,我的头痛愈发严重,诸多早已忘却的回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连续放映,或许我该尽早去看医生。
“我的车票在下午三点。”助理迎面走来,他的目光不断躲闪,显然对将我独自抛在沙漠中央感到愧疚。
“祝你好运。”这是我唯一能送给他的祝福。
我打开昨夜记录的光谱数据。一如既往,宇宙红移现象正不断衰减。
无论是拥有双星系统的天狼座、近在咫尺的半人马座、还是距地球百亿光年的河外星系,记录在册的48个星系无一例外,全部观测到同样的现象。
与此同时,智利天文中心通过测量激光频率和波长发现,光速在不断变慢,这与我自己通过旋转八面棱镜法测量的结果一致。
各国天文台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证明我的计算结果没错——宇宙膨胀即将停止,光速开始不断变慢。
我点上一根烟,想借助这一行为逃避恐惧。
自从发现哈勃定律,星系光谱的红移现象就成为测量地球与其余星系距离的主要手段。绝大部分星系的光谱线存在红移现象,这也证明了宇宙空间的膨胀。
如今,宇宙红移现象几乎无法观测。将昨夜记录的图表与二十年前的进行对比,如今的宇宙红移微弱得像是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我原以为,观察星星、探寻宇宙的秘密会是我毕生的工作。” 助理走到我身旁,望向映出人马座星系光谱的屏幕。他的手中提着行李箱与皮大衣。
“你的选择没错,这个时代已不再需要天文学家。去吧,人类必须全力以赴地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
助理与我握了握手,披上皮大衣走出天文台。我知道,他将不再回来,没有人会回来。
观测到光速变慢是在17年一个炎热的夏夜,自那以后,各国政府一直在思考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火箭光年。
火箭光年是联合国科研机构给出的定义。我们原先生活的时代被称为标准光年,光在真空中以299792.458km/s的速度穿行。
而在即将到来的火箭光年,光速将只剩下原来的千分之一。
届时,宇宙的生态将完全改变。原本温暖的宇宙变得极为寒冷,所有的物质都会向密度更高的形态坍缩,宇宙将不适宜人类生存。
然而,比起人类这个族群的生死存亡,我更在意另一件事,那就是我花费整个人生研究的宇宙红移现象。
我能接受宇宙的膨胀终有尽头,人类因光速变慢而灭绝。
但在死去之前,我想破解宇宙的奥秘。换句话说,我想算出红移现象彻底结束,宇宙停止膨胀的具体时间。
哪怕我的一生对于整个宇宙而言不过是短短一瞬,但在这眨眼般短暂的人生中,我希望我的头脑凌驾于星空之上,明察宇宙的真理。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录了整整三十年的星系光谱红移数据,并尝试着构建了有关宇宙红移的数学模型及天文学理论。我曾试图将这份宇宙红移模型提交给联合国科研机构,但却无人理会。
这件事情或许没有意义,毕竟人类注定无法看到那个瞬间。
但总的来说,这就是我一直坚守在天文台的原因。
2.
他知道答案了吗?
长老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询问我对人类天文学家建立的宇宙红移模型的看法。
这个要求可把我难住了,分析与评价他人向来不是我的专长。
起初,我觉得这只是低阶文明对宇宙真理的盲目猜测。
但随着深入阅读,我对这部作品逐渐改观。我将其称为作品,是因为它并不像数学方程式那般简洁优美,反倒充满了强烈的激情,仿佛在浏览一本记载着宇宙历史的小说,能隐隐感受到曾经发生的一切,与即将到来的一切。
“他构建了一个足以验证宇宙真理的天文学模型,在这个宇宙模型之中,一切都处于将至未至的状态,过去、现在、未来连接在了一起。”
很显然,这个人类构建的数学模型已经非常接近宇宙真理。
也因此,我对他的兴趣变得更加浓厚。
我催促长老继续讲述有关这个人类的故事,但长老却不急不缓地讲起另外三个人的故事。
3. 杀手、学者、荒野侦探
这一幕,出场人物共计四人,其中一半会被杀死。
一名德国佬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地下火车站。
“我”全身都裹在厚实的棉大衣里,很快就热得满头大汗。
地点是香港,随处可见黄皮肤的中国人。一辆出租车停在我的面前,司机摇下车窗,叽里咕噜讲了一堆话。
我并不了解他们的语言,汉语在我听来简直像是外星话。
但司机比了个手势,我很快便察觉到他的身份——组织派来的接头人。
我松了口气,跟着比划了几下。在旁人看来,应该是一名不懂中文的外国人在和司机谈价钱,实际上我们在通过这种方式交流情报。
“东西带来了吗?”
“在包里。”
“有没有人跟踪?”
“至少有两名特工盯梢,还有一人我不确定。”
司机示意我上车,很快,我们就消失在香港复杂的地下巷道中。前后共有三辆车给我们打掩护。在路过一家废弃工厂时,我们下了车,钻进阴暗潮湿的厂房,厂房的最深处藏着一间实验室,我们将在那里破译一名智利天文学家留下的宇宙模型。
主导破译的是一名中国籍数学博士,换言之,这次行为是对我祖国的背叛。但我并不感到愧疚,面对人类整个族群的生死存亡,国家已不再是我效忠的对象。
自从光速开始衰减,人类就住进了位于地下的避难所,依靠统一发放的防护服艰难生存。除去寒冷、饥饿、以及绝望,更进一步制约人类生存的是时间流速的变化。
人类作为一种视觉生物,百分之八十的外界信息都通过双眼获取。而双眼捕捉到的信息,实则是其余物体反射的光投在视网膜上。随着光速变慢,人认知行动、话语、风吹、草动的效率在不断变慢,但人的思维速度却始终保持不变。
这就相当于,你对电脑输入一道最简单不过的指令,电脑却隔上好几秒钟才作出回应。
世界像被抽走了“帧数”的动画,我们变成了吱嘎作响的机器人。
针对抽帧现象,我的祖国选择将人类的思维速度与新光速同步,一同减慢,这也是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作出的决定。
现在,大规模的线圈抑制器接种活动已经开始。人们在自己的大脑内植入用于限制电信号与生物磁场的线圈,从而抑制思维的活跃度。
但我拒绝接种,因为我对未来仍旧抱有信心。
我相信,人类最终会适应这个亚光速时代,并重新完成对光速与时间的认知。
我们这一派被称为进化派,遭到以联合国为首的线圈派的嘲笑与排挤,他们认为生物进化的速度不可能跟得上光速的衰变。为此,很多知名学者提出自己的理论,试图说明先移植线圈是人类唯一的选择,但有些人却不那么认为。
其中最著名的是由某位智利天文学家所创建的宇宙红移模型,据说他在阿卡塔玛沙漠对星系红移现象进行了超过五十年的观察,将复杂至极的宇宙规律锤炼成简洁而严密的数学方程式,从而预测了宇宙的起源与终结。
也正是他,最早提出了论证人类适应光速衰变可能性的学说——《散步光年》。
遗憾的是,当时的学术界普遍认为他是个疯子,没人在意他的学说,以至于散步光年学说最终失落。
幸运的是,他建立的宇宙红移模型原件还留在阿塔卡玛沙漠的天文台内。
我接受雇佣,将宇宙模型从尘封已久的智利沙漠内带出来,送到香港。
到达实验室后,属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其余人都忙着解读红移数学模型,我被晾在一边,无所事事。
但没过半个小时,博士突然气冲冲地质问我:“这份 模型是假的!不然就是被人掉包了!”(翻译小姐这么告诉我)
“不可能!”我不能接受这份质疑,这是对我工作能力的侮辱。
博士把模型塞进我手中,怒道:“你自己读读看。”
气愤的我也不管自己对天文学的认知仅限于大学时读的课外杂志,随手翻阅起来。
翻开第一页,里面写着天文学家作为导论的一句话——“宇宙是一群鱼的迁移”,这句话让人分外摸不着头脑。
我有点发慌,难道我真被骗了?
随后的几页写满了我看不懂的数学符号与证明式,再加上我并不熟悉西班牙语,阅读起来异常艰难。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辨认出一些有关哈勃红移、宇宙微波背景的方程式,这让我又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信心。
我挑衅般看向博士,他却示意我继续往下读。
我耐不住性子,向后随手翻了几页,却发现页面上一片空白,这让我不由得愣住了。我再往后翻几页,模型上又出现了文字与符号,但这些文字与符号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看过。
我倒回去看了一遍,发现这几页与开头那几页的内容一模一样。
难道说是印刷错误?
紧接着,我又发现更多奇怪的地方。这份模型的页码并不连贯,在7后面紧接着的是77,在37891后面紧跟着的又是1,我甚至瞥到了10的八次幂大小的页符,那是与标准光速极为接近的数字。
不仅如此,除去空白与重复,天文学家留下的模型里充满了各种错误。比如,将文字从下到上印刷,将符号左右反过来书写,将书页中央空着只在四个角落写上几句话,又或者从书页中央往四周书写,仿佛文字的花朵在书页中央绽放。
我索性翻到最后,哗啦啦数十页全是空白。但在书页的骑缝上,却密密麻麻写满了不用放大镜看不清的字。
就在我脸色苍白,走火入魔地阅读之时,不远处突然响起枪声。我刚想转头,一柄手枪已经顶住我的太阳穴。
“不许动,将模型交出来!”
来者非常眼熟,正是刚才与我接头的司机。很显然,他是一名卧底,是线圈派的特工。
比起被背叛的愤怒,一种更为强烈的惶惑在我体内乱窜。
很显然,这份宇宙模型是个恶劣的玩笑。但看线圈派这大张旗鼓的架势,他们并不知晓这份模型并非真品,也没有掉包或者是伪装。
那么,真正的宇宙红移模型到哪去了?
眼看我就要把模型交给线圈派的特工,一旁的博士突然怪叫起来。
“我明白了!我全部明白了!这就是宇宙的秘密!”
随后他猛地挣脱束缚,扑向我手中的模型,谁也没料到看上去瘦弱的博士会有如此大的力量。
惊慌失措的特工开了枪,精准命中博士胸膛。
倒在血泊中的博士挣扎着伸出手,想再看一眼模型内的内容。
“千万……别弄丢……那模型是真的……人类可以……战胜光速……”
博士的声音愈发微弱。
我顾不上自己还被枪口指着,扑到博士面前:“博士,你看懂那个模型了吗!宇宙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博士转过发白的眼珠看向我,颤巍巍地说道。
“我早该想到……他是天文学家,不是数学家……不能那么……阅读……”
“那要怎么阅读!”我急忙问道。
“闭……上眼……”
说完这句话,博士就咽了气。他宝贵的学识与模型的秘密,一同被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被特工绑起来押进车内,手铐与眼罩并不能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分毫。
此时此刻,我只想知道博士在最后一刻到底明白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闭上眼。
天文学家留下的宇宙红移模型的秘密,又是什么?
4.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对此,我充满了怨念。长老却告诉我,那个时代的人类还无法理解这份模型的秘密,等到有人破解模型的阅读方法,已经是两百年后。
我无法理解这一现象。在我看来,那份宇宙红移模型如此通俗易懂,来自不同种族的我也能轻易解读,为何同族的人类却无法理解?
长老的回答意味深长——因为人类只能依靠眼睛去认知世界,却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十几亿年前闪耀的星光与几百万分之一秒前射出的子弹,将不分先后,一同映在他们的视网膜上,他们却认为自己活在当下。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自欺欺人。
正如那名天文学家参透了宇宙的秘密,正如那名博士解开了天文学家留下的方程式。
下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将重新定义时间。
他也是一名学者吗?我问道。
“不,他是一名算命师傅。”
5.线圈时代
“我”第一次遇到师傅,是在南京地下城二环的水族馆。
那时节,正是民权运动的最高潮。上个世纪末,线圈的普及率已经高达70%,人类已经习惯了亚光速时代的生活,进化派理论已被视作分裂人类的邪说遭到摒弃。
但仍然有一批人,或是不愿意、或是没有财力、或是个人体质无法接受线圈移植,这批社会边缘人在努力争取自己的权益,我也是其中之一。
对我们这些被光速抛下的人而言,世界早已不复原先的面貌。时间变得坚硬而遥远,我们在无尽泥沼中跋涉,与世界与他人的每一次“对话”,都不得不等待良久,宛若等待空谷的回响。
慢下去的是这个时代,不是我们。没有任何过错的我们,却被这个时代与我们的族群抛弃在另一段时间中。
那天,我跟着同伴上街游行,路过南京水族馆时,正看到“师傅”在给人算命。
他说话的腔调怡然自得,全不像线圈人那般机械迟缓,我马上“听”出来——他是我们的同伴。
“老头,为什么要给线圈人算命!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不给人算命我吃啥喝啥?你养我啊!”他循声把脸转过来,一对眼珠子凝视着虚空,这时我才看出他是名盲人。
我问算命能挣几个钱,他晃着手指头笑道:“少说五个点。”
我有点不相信,都二十六世纪了,哪还有人相信算命的。可我每次路过,都能看到一堆人坐在他面前,听他扯易经八卦。我想,也只有那些脑袋里面植满了线圈,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呆板的蠢货才会上他的当。
但我很快就没工夫搭理这个老骗子,组织上交给我一个光荣的使命——破译散步光年学说。
领袖说,这是我们向线圈人发起反击的“核武器”。只要我们这些自然人向着更高等的文明跃迁,那些愚昧无知、思维速率低下的线圈人将不得不接受我们的支配。
我被赋予这一使命是有原因的。我天生体制特殊,对线圈移植的排异性极高,没接受任何改造。因此我的思维速率与标准光年的人没有差别,这意味着我能用于思考的时间长达24小时,是线圈人的3-4倍。
一开始,连同我在内共有六七个人执行这一伟大使命。但其余人很快被抽调去处理更紧急的事务,只留我独自研究四百年前的天文学家留下的宇宙红移模型。
我没日没夜地阅读这份模型,却百思不得其解。用我所知所学的任何一种数学定理,似乎都无法破解它的奥秘。
刚开始的时候,领袖曾对我报以厚望,每隔一周就来询问我的工作进展。但最近一段时间,她再没有出现在实验室内,似乎已经完全将我遗忘。
这空荡荡的实验室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我带着宇宙模型上街散步,不知不觉又路过了南京水族馆。鬼使神差的,我朝着老骗子走了过去。
“帮我算一卦吧。”我掏出模型放在他面前,“我最近在研究这东西,你说说,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老骗子伸手摸了摸书封,装模作样地翻了起来。
“别装了,这书没用盲文写,你看不懂。”我伸手想要回书,老骗子却没理我。他以极快的速度翻着页,仿佛在找些什么,目标非常明确。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奇地凑上前去,发现他总能准确地翻到页码正确的地方。
众所周知,这本书在装订的时候出了问题,第7页后面接的是第77页,在37891页后面紧跟着的却是第1页。
而我眼前这个盲人算命师却能精确地按照页码顺序翻到下一页。他有的时候从后往前翻,有的时候又从前往后翻,有的时候又合上书,从中间翻起,但页码总是正确的。
我像在看人变魔术一般,瞪大了眼睛问:“你使了什么花招?!”
他反问我:“在你眼中,这本书是什么样子?”
我老实告诉他我看不懂。
这本书不仅页码紊乱,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字符,而且排列顺序和书写方式也千奇百怪。
他点了点头,告诉我:“你们总把注意力放在书的内容上,实际上,这本书不是用来‘看’的。”
“你瞧,这些页码的触感和别的页码完全不一样。”我试着摸了摸,确实有微妙的手感差异,但我又疑心这是心理暗示产生的错觉。
“还有这些页码,翻动时的声音和别的页码也不一样。”这次我确实“看”到了,因为这些页码并不完整,有些是中空的,有些的边缘剪裁成了锯齿状,有些则是波浪形,还有的书页干脆是个半圆形。
“你能听出翻动书页的差异!”我不由得惊叹。
“嘿,听觉和触觉,可是我们盲人的命根子。你们这些有眼睛的人凡事都靠看,肯定不懂吧。”算命的笑着说道。
那一刻,我不由对他肃然起敬。从那以后,我就将他视为上天派来帮助我解决难题的先知。
没想到这份宇宙模型,居然不是用来看的。这一发现让我浑身战栗,我恨不得马上跑回家去通知领袖。
我正打算往回跑,袖子却被算命师傅拽住了。他笑嘻嘻地冲我比个个手势。
“算命一次,五个点。”
后来,我在实验室内做了大量测试。
无论是纸张的质地与触感、纸张的形状与翻动的声音、文字排列的形状与内容的重复、还是纸张的味道与透明度,我用各种各样手段去“阅读”这本书。
我有理由怀疑,这是天文学家为了不让宇宙模型被线圈派摧毁而特意采取的伪装。
当我把这猜测告诉师傅时,他却不屑一顾地笑了,“因为天文学家的脑袋里只有宇宙的秘密,放不下人类的派系之争。”
“在宇宙看来,地球是没有国境线的。”
我询问师傅,天文学家为何要采用这种方式隐藏信息。
师傅却嘲笑我道:“一切信息全用图像与文字来呈现,是你们这群依赖视觉的人的傲慢。”
“为何因为自己依靠眼睛认知世界,就认为宇宙的秘密会通过视觉呈现给你?”
一开始,我对师傅的说法很不服气。但随着我对宇宙红移模型的解读,我逐渐认同了师傅的想法。
明明我们这批没有接受改造的人才是正常的、本源的人类,线圈人却依靠自己的族群优势将我们定为异端。我们这些拥有视力的人何尝不是依靠自己的族群优势,将那些盲人、聋哑人打上弱势群体的符号呢?
在我们这个充满着文字与语言的世界,天文学家却采用另一种方式来呈现宇宙的奥秘,或许正是为了向我们诠释,宇宙的秘密既可以通过触觉,也可以通过听觉或味觉来呈现,而不是非得通过视觉与文字。
后来我问师傅,如果你有了视力,你希望自己能看到些什么。
师傅的话我至今无法忘却。
“如果我有两只眼睛,我希望两只眼睛能看到不同的东西。我希望一只眼看着白天,一只眼看着黑夜。一只眼看着过去,一只眼看着未来。”
我将自己对宇宙红移模型的思考连同师傅的话告诉了我们的领袖,同时也告诉了线圈派。
那个时候,第四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领袖带着革命军攻占地底能源中心失败,遭到线圈派的围剿。
伙伴们伤亡惨重,我被迫放弃对宇宙模型的研究,去前线支援革命。
我希望在下个时代,两派人能够不再仇恨,互相尊重。我希望拥有两只眼睛的人类,能分出一只眼睛,去看看那些被自己忽视的东西。
2677年南京大学第99届结业生,共同呈上。
6.
这就是最终答案吗?
我感到意犹未尽,因为我仍未知晓人类命运的结局。
线圈派与进化派是否达成和解,宇宙红移模型的真相是否被人破解?这一切都让我心痒难耐。
长老却停止讲述,并告诉我漂流的时刻即将开始,这将是宇宙终结前的最后一次漂流。
此刻,宇宙一步、又一步地迈向终结。
在这最后的散步光年,光速已经和标准光年时人类散步的速度相差无几。如果人类还存在,他们再也看不到来自遥远星系的星光了。不仅是因为光速太慢,导致光无法抵达人类的视网膜,更因为随着光速变慢,物质向着更高密度的形态坍塌,所有的恒星都不复存在。
这片宇宙变得如此空旷,就连曾经遍布宇宙的微波背景辐射也即将消失不见。
再也无法从微波背景辐射中窥得宇宙诞生时的宏伟、再也无法从光谱红移中感受到其余星系的存在。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要继续漂流,因为漂流正是这个宇宙赋予我们的使命,也是生物在这个宇宙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
但在漂流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我许诺听完就立刻启程。
于是,长老给我讲了最后一个故事。
7.诗人
我遭到追杀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名伟大的诗人。
在全世界,我有超过三十亿的读者,联合国却禁止任何报刊发布我的诗篇,并称呼我为进化派的残党,**宣传的急先锋。
那当然,毕竟我可不想给自己装上线圈,把自己的思维囚禁起来。我的大脑比宇宙更宽广,我的思维比光速更迅捷,这都是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诗人的必要条件。
但天才如我,也遇到了困境。
我试图撰写一篇有关时间的诗歌,但我却无法通过任何文字对时间进行描述。每当我提起笔试图写完这首诗,我的缪斯女神就会挥手道别。
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所以我加入这次行动是非常合理的。如果有人走到你的面前,告诉你——世界上有一本书,里面记载着宇宙与时间的秘密,你难道不想一探究竟吗?
行动当天,队长发给我一柄捕猎枪,能发射一种将人困在里面的粘性捕猎网。我告诉他,我的手指只能用来写诗。
“大诗人,记得别拖我后腿。”队长黑着脸说完这句话,独自走到队列最前方。参谋追上去和他商量作战计划时,队长忍不住抱怨道:“谁把这个活宝带进来的?”
“我们只剩下这么些人了。再说了,这里只有他懂西班牙语,最后还得靠他解读宇宙红移模型。”
我假装听不见他们在背后非议我,毕竟我也没打算真的和这些进化派打交道。对我而言,创作就是一切,别的都不重要。
我们一行六人顺利地潜入位于东京博物馆地下的珍藏室。对我们而言,这项工作并不比春游困难。那些线圈人的反应速度是如此缓慢,我们完全可以在他们作出反应之前逃之夭夭,甚至还来得及在警卫的脸上画几只乌龟。
“你读得懂吗?”
刚回到安全屋没多久,队长就催促我解读文件。对日渐式微的进化派而言,这份600年前的天文学家留下的宇宙模型是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法宝。
实际上,做一个进化派在这个时代并非全是坏事。如先前所说,由于思维速度随着光速衰减而同步下降,线圈人对社会的掌控力在逐渐下降。譬如,我们这种24小时人如果想做些坏事,那些6小时人、4小时人根本无法阻拦。
但人类毕竟是社群生物,比之这种便利,人类更需要的是同族意识,是伙伴、是爱人、是亲情、是社会的认同,简而言之,人类很容易寂寞。所以,随着科学技术进一步发展,线圈技术进一步成熟后,进化派几乎不再存在。
留下来的,只有像队长和参谋那样心忧人类命运,认为意识与光速同化只会加速灭亡的大人物……以及我这样的怪胎。
“两百年前线圈革命时,南京大学的学生曾试图破译这个模型的秘密,他们发现这本书不能用寻常方式阅读……”参谋凑到我身旁进行解说。
对此我早有所了解,以妨碍阅读为理由将其余人轰了出去,开始集中精力翻译这本奇书。
从那以后的整整几个月时间,我一直在如痴如醉地阅读那份宇宙红移模型。
一开始,复杂的数学方程式、生僻的西班牙语、多维度的表达手法给我的破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光是解读那些已经六百年来无人使用的语法、句式、成语乃至数学模型,就花去了我大量时间。
但随着我对其进行彻底的拆解,那些顽固的块垒被我一个一个挖出来,逐渐露出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流。
与其说是那是一个由大量方程式构建的模型,不如说是一篇以宇宙亿万年历史为背景写下的壮丽诗篇。曾经发生的一切与即将发生的一切在这个诗篇中得到了诠释与解读。
一切都处于将至未至的状态,过去、现在、未来连接在了一起。
我开始明白,为何天文学家要在引言里面写——宇宙是一群鱼的迁移。
曾经的研究者之所以没能理解这句话,是因为他们是数学家、是人类学家,而不是天文学家。那名将研究宇宙的起源与终结的研究当作毕生目标的天文学家,将宇宙视作天空中的海,宇宙膨胀与星系红移,则是鱼儿在大海中迁徙。
我能理解这种诗性的浪漫。
宇宙的一生,不过是一群鱼在漂流。它们自宇宙诞生的那天起,便顺着宇宙射线的洪流,奋力游向宇宙的尽头,就像是春天烧遍原野的红。
在明白这一点后,我翻译这份宇宙红移模型逐渐变得顺畅自然,翻页的声音、书本的气味、指尖的感觉、文字的形状……这一切维度全部化作优美的短句,就如鱼儿顺着河流轻轻摆动鱼鳍。
看完这本书,我明白了自己为何无法以文字书写时间,因为文字本就不是用来描写时间的工具。
当我们阅读文字的时候,我们总是按照特定的顺序,一行又一行,逐字逐句地往下阅读,从而获得连贯的阅读体验。
但时间却并非连续的,为了呈现这一点,宇宙红移模型将页码打乱,用上嗅觉、触觉、听觉等一切知觉。
我将自己的体验告诉队长和参谋,他们面面相觑,密谈良久,最后得出同样的结论——你写诗写疯了。
显然,一首诗并不能拯救人类。即便知道了时间并非连续的,也没办法帮助进化派击败线圈人。
从那以后,队长和参谋就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新闻中时有播报,他们或是在墨西哥,或是在瑞士,一会又跑到南极和太平洋上,发动了各式各样的革命。
而我却对此一概不知,因为离开他们之后我的行踪很快就被警察发现。我被捕入狱时,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够在狱中继续解读宇宙红移模型。
联合国科研机构对这本书进行了全面地检查,想到放进博物馆或许还会被人盗走,还不如留在监狱内,最终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在监狱内着了魔般继续阅读这首诗篇。
在这首名为宇宙红移的壮丽诗篇中,时间被切割成无限多的片段。你可以从这首诗篇的任何一处开始阅读,可以随便重复、跳跃、回溯、滞后,就像走进一间装有无数镜面的屋子,每一张个镜面都反射出宇宙的某一段历史。
或许人的一生,不过是走进一间放满镜子的小屋,时间在镜面棱角的切割下变成无限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映出截然不同的我。
因无法移植线圈而遭到排挤的我,因宣传散步光年而被捕的我,因无法与爱人生活在同一时间而被迫分别的我,独自仰望星空的我,伏案写作的我,被捕入狱的我,垂垂老矣的我……全部映在我的眼前。
随着我阅读的深入,有一天,当狱卒例行查寝要求我报上名字时,我发现我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彻底摆脱了某种枷锁。
我闭上眼。
宇宙没有上下,时间没有方向。
早已逝世的伯父在和我大谈赌马的胜负,年轻时的爱人闭上眼睛等待我的亲吻,濒死的我在监狱内等待生命的终结,队长和参谋对着我大谈自己的人生理想……
我的意识随着宇宙而膨胀,我的思维在时间中漂流。
那一刻,我想到了整个宇宙最美的诗篇。
诗的名字就叫《鱼宙漂流》。
Fin.
“走吧,我的孩子,你该上路了。”长老开始催促我。
您是说漂流?再等一会,长老。
我停下脚步。
我还没有听到故事的结局。究竟什么才是宇宙的真理?为什么长老要讲述人类的故事?
长老没有回答,而是让我自己思考。
你问我是谁?
我自宇宙大爆炸的射线中诞生,是宇宙射线、是微波背景、是电磁辐射,是宇宙的一种现象。我以宇宙尘埃为食,就像一尾美丽的鱼,在名为宇宙的溪间漂流。
紧接着,最后的漂流开始了。
过去、现在、未来连接在一起,宇宙的真理一览无余。
我目睹宇宙的开端,普朗克时间,宇宙万物从量子涨落背景中出现;我见证宇宙的终结,散步光年,无数恒星在我面前幻灭。
我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宇宙红移现象或许正是长老在向人类传授宇宙的秘密。漂流并非为了抵达时间的尽头,而是向全宇宙的文明传达相逢的喜悦。
虽然宇宙也不过是条浅浅的溪流,终有一天会迎来枯竭,正如生活在这条溪流中的我无法改变自己搁浅的命运,但生命的存在本就是一种奇迹。
那一刻,被称之为“我”的主体意识不复存在。最后一缕光在寂灭的宇宙中悠然散着步,等待着新的宇宙、新的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