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天穹市的街道，霓虹在地面投下流动的光痕。赫从高楼天台跃下，风托着他的身体，如一片落叶般轻盈落地，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
他没有再靠近那对兄妹所在的居民楼，只是站在街角，走上街头。
衣食无忧，有地方住，有基本保障，还有天命的后续援助。对经历过长空市灾难的幸存者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是难得的安稳。
赫静静站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想确认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便收回了风的感知，转身离开。
天启跟在他身后，脚步不紧不慢，像个甩不掉的影子。她看着赫沉默地穿行在人群里，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讥诮：
“你跑这么远到这里，就是为了偷窥那两兄妹？”
赫脚步未停，连头都没回，直接无视了她的问题。
天启：“……”
她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暗红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烦躁。从圣芙蕾雅一路跟着他到天穹市，又在天台上陪他吹风看夜景，现在连个正眼都不给？
忍了又忍，她终于还是快步上前，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路口，猛地伸手抓住了赫的手腕。
“喂。”天启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压抑的火气，“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无视我？”
赫这才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斜睨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你昨天不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吗？”
“……哈？”天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昨晚关于刻痕与崩坏背后灾厄的问题。
“你当时怎么说的？”赫慢悠悠地复述，“‘就凭你们现在的力量，就算知道了那些存在，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罢了。’——说完就闭嘴了，对吧？”
他轻轻晃了晃被抓住的手腕，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讽刺：“那我现在不回答你的问题，有什么问题吗？”
天启被堵得一时语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她才咬着牙挤出一句：“小心眼的家伙！”
她是真没想到，赫居然这么记仇，还特意挑这个时候“报复”她。这心性，简直像个小孩子。
赫懒得再和她争辩，抽回自己的手腕，准备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几分惊喜的女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哎？难道是小赫？还有小九霄？”
这声音有些耳熟，尤其是“小赫”这个称呼，让赫脚步一顿。他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位穿着宽松连衣裙的年轻女人。
她微微挺着肚子，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虽然眉宇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很好。
看到那张脸，赫的瞳孔微微一缩，脱口而出：“美惠姐？”
是她。
澄川美惠，长空市幼儿园的老师。赫还在吼姆乐园打工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带着一群小朋友来玩。
她人美心善，对孩子极有耐心，也很照顾当时在乐园里打零工的赫。
因为他们住得很近，所以九霄也经常受到她的关照。
美惠显然也很惊喜，快步走上前来，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真的是你们啊！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她的目光在赫和天启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赫身上，眼神里满是欣慰：“小赫，你看起来成熟了不少呢。”
“美惠姐，你……”赫看着她明显隆起的腹部，愣了一下，“你怀孕了？”
“嗯啊。”美惠笑着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底闪过一丝温柔，“有一段时间了。”
她顿了顿，又有些感慨地说道：“说起来，上次在公交车上，我好像就看到你了，只是当时太混乱了，没有和你打招呼。”
赫想了想，当时车上人挺多的，他当时急着找九霄，也没怎么注意，只是交代了司机开往城外。
“抱歉，那时候情况有点复杂。”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解释道，“我之前参与了天命的面试，算是……有一定的预防措施。”
他没有说得太细，美惠也没有追问，只是笑着点点头：“没事没事，我能理解的。你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天启，笑容依旧温和：“这位是小九霄吧？我记得你，你那时候总是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英雄’、‘使命’之类的话，可活泼了。”
天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暗红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连声音都冷得像冰：“……嗯。”
这反应，和印象中那个叽叽喳喳、充满活力的小女孩完全不同。
美惠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自然，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疑惑。她转头看向赫，小声问道：“小九霄……怎么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赫早就料到会这样，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用一种半真半假的语气解释道：“她啊，转校之后，想要换个形象。”
“换形象？”美惠有些不解。
“嗯。”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她说以前太幼稚了，现在要走高冷女神路线。”
他说着，还悄悄用手肘碰了碰天启的胳膊，示意她配合一点。
美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神里带着理解和几分怀念：“哎呀，我懂的我懂的。”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那样的阶段呢。上高中的时候，突然就觉得自己要成熟一点，于是走路都不敢蹦蹦跳跳了，说话也故意装得很冷淡，结果被我妈笑了好久。”
说着，她又看向天启，语气愈发温柔：“不过啊，小九霄，不管你想变成什么样，只要做自己就好了。你本来就很可爱啊。”
天启的脸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高冷女神”？“可爱”？
这两个词，和她自认的形象简直背道而驰。她能感觉到周围路人若有若无的目光，还有赫那家伙憋笑憋得肩膀微微发抖的样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快要挂不住了。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开口反驳几句的时候，手腕突然一紧——赫不知何时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情侣间再平常不过的亲昵举动，但只有天启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那一点点力道，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别乱来。】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美惠姐是好意，别对她无礼。】
天启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赫。路灯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眼底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恳求？
她撇了撇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别过头去，任由他揽着自己的腰，手指却悄悄在他腰侧掐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不满”。
赫忍着疼，没吭声，只是对美惠笑得更温和了些。
美惠并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这微妙的互动，她看着赫，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说起来，小赫，那天要不是你，我恐怕……”
她的声音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闪过一丝后怕。
那天，长空市崩坏突然爆发，美惠还在公交车上，正要将自己怀孕的好消息告诉老公，结果灾难就发生了。
“美惠姐，都过去了。”赫轻声打断了她，语气很温柔，“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美惠吸了吸鼻子，用力点了点头，脸上又重新绽放出笑容：“嗯！我现在很好。哪怕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也要努力活下去。”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神里满是母性的光辉：“他可是在那场灾难里顽强活下来的小家伙呢，我这个做妈妈的，可不能比他软弱。”
赫看着她，心里既有欣慰，又有一丝沉重。
他记得，美惠姐以前不是一个人住的。她的丈夫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对她几乎是寸步不离，每次她带着孩子们来吼姆乐园，他都会跟在后面，帮忙提东西、照看孩子，眼神里满是宠溺。
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那场灾难中，她的丈夫恐怕……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赫的心上。
他不敢去问，也不忍去问，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和她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
“美惠姐，你现在住在这里吗？”赫换了个话题。
“嗯，”美惠点头，“天命给我们这些幸存者安排了住处，就在前面那栋楼。虽然不大，但很干净，也很安全。”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而且这里的邻居都很好，大家都是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彼此之间也能互相照应。”
“那就好。”赫松了口气，“有什么困难的话，记得告诉我。”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自己的联系方式，递给美惠：“这是我的号码，还有通讯软件的账号。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联系我。”
美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赫笑了笑，“你以前也帮了我很多。”
美惠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机，又看了看他认真的眼神，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她接过手机，小心翼翼地记下了他的联系方式。
“小赫，你真的……变得更可靠呢。”她感慨地说道。
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有接话。
又聊了一会儿，美惠看了看时间，有些歉意地说道：“哎呀，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邻居该担心我了。”
她向两人挥了挥手，笑容温柔而真诚：“小赫，小九霄，真的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们。以后有空的话，记得来看我啊。我也会给你们做好吃的。”
“好。”赫点头，“美惠姐，路上小心。”
天启也抬起手，象征性地挥了挥，声音依旧淡淡的：“……再见。”
美惠笑着应了一声，转身慢慢走远。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略显臃肿的背影，在夜色里却显得格外坚定。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口，赫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淡了下去。
天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从赫的怀里挣脱出来，退开半步，看着他，暗红色的眼瞳里带着一丝探究：
“原来，你是因为这些幸存者的悲伤，才感到愧疚吗？”
赫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望向美惠消失的方向，眼底情绪复杂。
愧疚吗？
或许有一点。
他救了一些人，却救不了所有人，他能救得了美惠，却找不到她的丈夫；他能让这对兄妹活下来，却无法让他们的父母起死回生。
幸存者的生活看似安稳了，可那些失去的亲人、破碎的家庭、被撕裂的人生，是再多的补助也弥补不了的。
风从街道那头吹来，带着城市的喧嚣，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
“我只是……希望，他们能不再那么难过了。”
天启看着他，眼神微微闪烁。
她撇了撇嘴，别过头去，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屑，可那股尖锐的讽刺却明显收敛了许多：
“明明那些造成灾难的大人物们，还在某个地方悠哉游哉地谈着所谓的理想和救世，偏偏只有你，还在这里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徒增烦恼，计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看着赫低垂的眼眸，看着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微微蹙眉，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别扭：“真是，蠢得无可救药的伪善。”
除了让自己痛苦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再继续嘲讽下去。
两人并肩站在路灯下，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天穹市的夜依旧繁华，灯火通明，仿佛能驱散一切黑暗。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有多少看不见的伤痕，正在悄悄愈合，又或者，永远无法愈合。
“今晚就在天穹市住一晚吧。”赫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疲惫，“明天再回圣芙蕾雅。”
天启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她看着赫转身离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夜色渐深，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只剩下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晚风轻轻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也吹散了几分心头的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