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日子要结束了，第五六几乎能想象出来他之后几年的生活是怎般模样。懒觉睡的昏天黑地，游戏打的眼冒金星，要能有幸交上个女朋友，在有生之年和他交流一下生物化学、乃至局部解剖，再好不过。只是在那之前，他要先考上个大学。
他脑子不算差，努力努力可以挤进年纪前几十，在这所地处四线城市、学了衡水体制的普通高中里，这几乎意味着本科稳抓稳打。至于什么985、211，则并不是他这般人能够奢望的。
第五六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双一流，换算成短期能看见成效的，便是从『几十名』上升到『十几名』，这一点点不起眼的排序对他至关重要。
练习册与试卷侵占了不少桌面，在这间闷热的教室里边，像烧熟的龙虾般蜷缩着晚自习，着实难受。但也不得不这样，第五六自以为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此时一群与他相近年龄的年轻人，也都正他这样蜷缩在椅子里，哆嗦着僵硬的双手，模仿参考答案解答着那些习题。
老师久未出现，但这并不影响晚自习教室里的死寂。说这与年纪不甚相符的，绝是少有关系教育，真心向好的青年多是没一丝冗余血气的。电风扇呼呼的转着，明明自上个世纪就已投入使用，却仿佛是班里最年轻的一位。
『请结合上述材料与所学知识，谈谈你对人生意义的看法。』
这是道出现在第五六试卷上的题目，看着很考验学生的思维，近几年尤其爱考，类似的第五六已做了不下二十遍。可开放归开放，该怎写还得按前人经验来，摸着石头过河。如果真叫他写些真情实感上去，恐怕不仅一分也得不到，还得进局子里面蹲个号。
他自是以年轻人独有的那份热血，厌恶着一切世俗。他也曾有些理想，幻想着在密林之中，同帝国主义的傀儡军队战斗。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多已把曾经幼稚但浪漫的理想忘却，他只是这个时代之下，蝼蚁般一个面临升学压力，并即将面对就业压力和房价压力甚至彩礼压力的普通人。他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他同时也没什么过人的智力、出众的才能。他只能循规蹈矩的遵守他所厌弃的世俗，考大学，找工作，凑首付，送彩礼。他的人生已有千千万万的前辈走过，他却又能够有何起色？
第五六自认为当下的自己还是很有远见，身边不少人还在为一点点蝇头微利割舍着自己与美好将来的联系，他们始终未能明白苦一时与苦一世间巨大的差异。他并没有，很庆幸的，他深谙那个道理——『失去青春，失去很多；失去学历，失去一切。』
电风扇呼呼的响着，吹的第五六脑子有些疼。他一个多星期浪费在睡觉上的时间可能都没有两位数，但现在精神却不晓何故分外的好。只是胸口有点发闷，呼吸因而急促些许。
口感舌燥的难以忍受，黑板上那个全国统一的数字的压迫感让他一直不敢想起来去喝水。瓶子里没水了，这很要命。走到饮水机边上灌水的这点时间已够背下好几个英语单词。他背不背下来不打紧，可如果其它人背下来了他却没有，就成了最急切的生死攸关。
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三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另一个也三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家庭关系因此不很和睦，如果可以，他寒暑假更愿意在学校里过，也好更能专注于学习。作为爹妈宁可交罚款都要养出来传宗接代的，他总被寄予过分的厚望。班里学习最差的几位都已经被录取了，不是高职单招，是那些第五六想都不敢想的牛逼学校的国际部。
他深爱高考，也痛恨高考。他分明的清楚高考是他完成阶级跃升的惟一途径，没有高考他们家只能世世代代的在城市底层苟活。他清楚高考的公平，于是更清楚总有人更加公平。不是指那几个去了牛逼学校国际部的，那与他并不是同一条赛道。要是第五六能换个地方出生，恐怕已能随意的挑选名校。
即使已拼尽了所有的努力，成绩依旧不上不下。他所缺失的可能只是一点点天赋，以及一些不可缺失的无意间的开窍，最重要的是当初应该选理科的。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第五六站起身子，只一瞬间，脑子猛的像充了一整瓶的氮气，眼珠几乎被挤出了眼窝，牵着仅剩的几根神经掉到地上，蹦蹦跳跳的滚出教室，跳到楼下。膝关节憋了几个月的酸痛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小腿好似并不是自己的一般，只连着膝盖却并不受自己控制。脚底像踩了气球，气球在浮冰上滑行。
电风扇的扇叶转的越来越慢，几个小人身披试卷在上面跳舞。投影仪上红红绿绿的小灯不断的闪烁，奇妙的光线将整个教室都染成彩色。第五六从未感觉如此好过，整个身体都轻盈且通透了起来，嘴里的涎水都泛着股甘甜。
他超常发挥高考考了八百多分，清华北大的校长跪着求他去上学。在大学里他的魅力尽数展现，一口气同时谈了十五个女朋友，个个美若天仙体贴入微，一大早扎堆聚在床边为他争风吃醋，他让他们安静，于是他们立马都闭了嘴。毕业了，特斯拉求他当总裁，阿美石油求他做股东，他垄断了全世界所有的产业，坐拥所有财富，所有人都为他打工。然后……然后他摔倒了，倒在教室的地上痛苦的打滚。
地上的灰尘与各种细屑散着腐朽的酸味，他的肺变的只能呼气不能吸气，他努力的尽自己所能张开嘴巴，让气流能够进入肺里，但最终却只让那些头发和灰尘进了他的嘴里。心脏扭曲着往肚子里去，冲击着他的肝胆，被蠕动的肠子**。
要不是痛的已近乎失去意识，第五六一定会为自己尚未真正开始的人生惋惜。人类的天性被他扼杀，想着以后终有一日会复苏。到时候，他会想与一个美丽的姑娘谈一场恋爱，再不济也至少能以正常的速度，吃顿美味的饭。只是这些实已没了机会，不过也有一件事是他能够干的。
他能睡个好觉了。
苦日子结束了，但他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