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实在是颇具冲冲击力的画面，以至于我都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但是说到底，光是要把脚从满地无法确切辨认的血糊混合物中抽离就算不上一件轻松的事情。这样看来，我想要就此停在像是枯朽树干般苟延残喘的门板前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即使我再怎样没心没肺也改变不了血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面前的家伙早已经失去呼吸，脚下践踏着的大滩血液正是从他尸体上几个边缘极为整齐的切口上源源不断地流出。
我费劲地挪开他行将破碎的躯体，指缝因为鲜血而粘连起来，我擦拭着我的手指，最后却适得其反，整个手掌都因此而陷入了恶心的迟滞感中。
如果能直接把手给切掉该有多好。我一边躲开浆糊状的人体组织一边任由这样怪诞的想法在我的脑中不断产生。可是因此而产生的新鲜血液真的会比已经暗沉下来、像是烂番茄般几近凝固的血液好上一些吗？又或者我和如此暴毙、四分五裂的残肢本就没有区别？一想到地面上这些枯槁的血迹如今正在我身体中欢快的流动，我就实在难以高兴起来。
不过现在也并非全然都是坏事，倘若这般静谧的氛围能稍稍持久一些，那我也不妨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待一会儿。然而事与愿违，揣在兜里的手机很快就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对，我在外面......很重要的。”
回应我的是对方劈头盖脸的责备，不过这也在意料之内，要是被委托照顾的后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在别的地方滞留到了深夜，那我肯定会更加着急。
“抱歉......我知道了，放心吧，我和爸妈说过的......”
眼下我并没有与他过多争执的余力，但他今天却一反常态有些喋喋不休。长时间的通话让我皱起眉头。
不好......手机上也全是血了。我顾不得礼貌，赶紧挂掉了电话。
要是有抹布就好了。我这样想着，手机背后满是血污，颓废地攥紧我的手指。
就这样回去吗？也不是不行，外面行人已经相当少了，只要能避开那条满是酒吧、烧烤的小街就没有问题——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巨大的声响响起，消逝，夜依然沉寂着，深邃幽暗。新鲜的血液肆意喷涌着，眨眼间我就与手机一样浑身浴血。夜风随之吹起，浸湿的衬衫紧贴在我身上，就像是我的第二层皮肤，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样的惊悚并非来自于周遭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那微不足道的光亮。
夜已深了，说是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也无可厚非，但偏偏有一束光，自天际飘然而下，照射进这深邃的海底。
人们早已经失去了对黑暗的敬畏，斑斓的灯火时刻照亮着都市的长夜。唯独在此处，唯一的光亮只为了诠释黑暗而存在，正因为有光亮的存在，黑暗才显得异常且诡异，宛若漂浮在空中的鱼，静静窥探着人类的世界——在人们无法“看到”的地方，以异常且诡异的目光。
竟然还有这种事。
哪怕早已“看到”但我还是故作感叹，这大概是正常人应有的反应，又或者只是为了让我觉得与正常人无异？这样的疑问并无任何价值，不管有怎样的想法，我都无法将自己归到正常的类别中。
——我扔下手枪，就在刚刚由它发射的子弹洞穿了唯一一个幸存者的胸膛。
枪械顺着楼梯螺旋而下，直到片刻后才发出哐当的声响。在此之后，这片空间终于又一次回归了静谧，就像被单独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这也确实是一片扭曲的空间。
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锁链蜿蜒着，如同偷盗的毒蛇。
逐渐干涸的血液将整个房间包裹、沾染。
——有人活就有人死。
唯一的生者漫步到窗边，他扭住铁链的边缘，手竟因此有些颤抖。
真是绝好的风景。
——他抿了抿嘴角的鲜血，如是想到。
月光沐浴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注视着“远方”。
如同漂浮在空中的鱼。
他抖动手腕，锁链随之绞紧。
尸体转瞬间化作血雾，宛若长如细丝的花蕊。
血水向我拥来，我并没有躲开。
——大概是在我看来，
只有被死亡的具象拥抱，我才能真切地感到我还活着。
（二）
我将沾满辣油的面条狠狠咽下。
熬夜后的早餐向来不是那么容易被身体接受，即使我试着对我自己施以心理暗示，但胃部反酸带来的灼烧感还是逼迫着我停下了筷子。
我抬起头来，视野里的男人难得露出了纠结的表情。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像只有在我做饭的时候他才会如此不满。
啧，明明只是一顿饭而已，有这么严重吗......
“小墨呐......”
“闭嘴。”
被我打断的蓝九干脆直接躺在沙发上。看他还穿在身上的黑色制服就知道他又在公司忙活了一夜。虽然知道他是个很靠谱的家伙，不过一看到他头发杂乱邋里邋遢的样子还是无可避免的会产生避而远之的想法，这哥们儿恐怕一辈子也学不会打理自己的生活也说不定。
“只是早饭而已，至于吗？多大人了都.....“
“只是？”
他颇为幽怨地瞪着我，倘如说他除了工作方面外真的还有什么优点的话，那恐怕就是对于每一顿饭的奇怪执念。
“你知道你所谓的‘只是一顿饭’对于每天重复着枯燥生活的成年人来说有多重要吗？我只是想在工作之后吃上一顿意料之外的美味佳肴而已！可是你看我现在在吃什么？绝望就是从一碗碗24小时工作后半生不熟的方便面里产生的啊！”
“你这种满脑子下一顿饭吃什么的害虫还是赶快去死吧。”
我断然不会让他的抱怨持续下去，否则我宝贵的上午恐怕都要耗费在他的吵闹中了。嘛，毕竟昨天也稍微熬了一下夜，补觉还是相当重要的。
“既然不满意那你一开始就自己动手做不就好了吗？”
“我昨天忙了一天你又不是不知道......”
“抱歉啊我还真不知道，毕竟我可不擅长站在原地回顾过去——这件事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吧。”
我理所应当地皱起眉头，每每说起这句话我就会没来由的对自己感到愤怒。
“但你能看到未来啊——哪怕是再绝望的事情，只要提前体会过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吧！”
选择性地忽略他的纠缠，我埋下头去。
几粒毫无营养的蔬菜碎漂浮在暗色的汤水上，枯黄的面条被肢解成小段。一想到那难以下咽的口感我就仿佛就要直接呕吐出来。即使是昨晚的凶案现场我也没有感到这样难以忍受的眩晕感。
“蓝大，我说啊......”
他安静下来——能适时倾听别人说话，在这一点上他也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绝望之所以是绝望，就是因为不管经历了多少次也不可能释怀，这样才是所谓的‘绝’啊。”
啊，原来如此啊——
我如此说着，内心对自己愈发反感。
（三）
在周末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会待在蓝九的家里，这并非我的父母和他有多熟悉，而是单纯因为他在知道我的一些秘密后也没有对我过多打扰。
但是最后到底是谁在照顾谁——这样的问题实在有待商榷。
正如我所说,他是个相当靠得住的成年人，但在某些方面却几乎算得上是一个白痴。
而我，也就是名叫墨辰的个体，在大概三个月之前结识了他。
自从提前被大学录取之后我便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就在这看似潇洒的日子里我被卷进了某起极为荒唐的案件。而其中的一位咨询侦探所展露出的才能勾起了我的兴趣。
——游刃有余地在各类人之间斡旋，无论见到什么事情能保持镇静以及洞察事实真相的才能。
依照他本人的说法，他是一个在观察与推理方面有着“极佳才能”，但在25岁的年龄就已经学会躺平的“社畜”。
这当然是事实，是真的不能再真且无比准确的形容——不仅是在工作上，他在休假的时候也因为有我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喜欢摸鱼以至于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废人了。
尽管有着如此多的缺点，或者应该说是特点，但我与他的相处还是相当愉快的。毕竟能在听到我对自己的描述后不加怀疑地接受我，这样的人要么是天才，要么就是疯子，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引起我的关注。
“喂，小墨，凑合着吃吧。”
他把半个三明治扔给了我，虽然分量不大，但至少相比于泡面看起来更有食欲。
（四）
“这真的是电视台能播的吗？太血腥了吧！”
他一边咀嚼着三明治一边看着早间新闻。
内容似乎是一桩凶杀案，现场的画面因为马赛克的缘故完全只能看到一片令人眩晕的猩红。
在城郊的一幢废弃大楼里发现了七到八人的遗骸——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的尸体揉拧着混为了一滩浆糊，死者的身份也因此变得难以确认。
“对于凶手这样残暴的手段我们是感到震惊和愤怒，我们警方也会尽快找出凶手，给被害人、给大家、给社会一个交代。”
电视里一位警察神情严肃地回答着记者的采访，而蓝九则很不耐烦地关掉了电视。
“放屁，还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也真是可怜这几个人了，死了还要被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哦？”
他放下已经塞到嘴边的香烟，饶有兴致地看向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职业习惯，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场面，只要是能够让他产生推理的欲望他就会露出这样愉悦的表情。
“这样啊？居然还给他们留下了几条胳膊——你也变得仁慈起来了啊。“
他在说出如此轻视生命的话后乐呵呵地点燃香烟，略略颔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我到达现场的时候就只剩一个人还活着了。”
“活着的那个后来怎么样了？”
“和其他人一样。”
“哇喔，这还真是......”
室内难得安静下来，他揉熄刚刚点燃的香烟，张嘴沉吟半响后还是重新掏出烟盒。
还真是惊悚呢，蓝九耸耸脖子抱怨道。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似乎对于数条生命的逝去并不关心——虽然站在我的立场我也没有资格说他就是了。
“虽说如此，不过确实称的上有趣。”
“嗯？”
“——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一样轻轻松松把人搅得稀碎然后扬长而去的，不是吗？”
“不，并不有趣。”
真的无趣吗？在说出这句话后我也有些疑惑。恐怕与之相反，事件的真相相当怪诞且荒谬，乃至难以理解。但他却无法真正参与、切身体会——身为旁观者又提前被告知一切的他真的还会觉得有趣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继续说道：
“这甚至不是一起案件——根本没有所谓的受害人。”
“等下，那他们......唔......是、什么——东西？”
东西，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件事啊。
拥有人的外表，人的内脏，人的血液以及人的情感而不能被称之为人的家伙到底还是只能被视作“物品”——这是我与他早就达成的共识。
不过昨晚突然出现，又被残忍虐杀，最终在当下引起轰动的”东西“到底应该怎样界定才算合理？
我默默走向窗边，望向外头，窗外的世界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黑暗因为光亮而被赋予意义，光也何尝不是因为黑暗的可怕才会得到人们的青睐？
“大概是幻影吧——曾经真实，如今却早已消逝的某人的幻影。”
我眺望着窗外，马路上车水马龙，向着看不见的远处无限延伸，最后也像幻影般消失不见。
“昨天的那片地方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扭曲着？”
“空间吗？”
他看向我的目光中混杂着期待和困惑。
“不对。被扭曲的是时......时空？我无法确认，但我昨天在那里确实能感到一些不对劲。”
“......你是说那里的时间不是‘现在’？”
“是未来，而且不仅是时间，还有空间。”
我纠正他的说法，同时为了便于他理解我举起了简单的例子。
“蓝大，你有在一条笔直的长路上行走过吗？我说的不是存在于街巷或是人们通常所踏足的马路，我指的是一条难以看到尽头的长径。当你的脚步落在其上时，你是否能准确知道在几十米、上百米远处的一片土地上究竟生长着何种植物，土壤的状况又是如何？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人们唯一能够确定并感到安心的只有脚下踏足的那一方土地——对于过去，人们记忆的准确性只有区区六成，而对于未来——即使天才如你所能准确预测的也不过是某人在近期的大概动向罢了。
是的，时间限制了我们的视野，它就是长径的长度本身，它的存在决定了我们生存的空间以及——“
我略作停顿，时间的流逝依旧。
“次序。行动的次序，生死的次序，均由时间的次序决定。”
而在昨天的那片空间，虽然时间和空间都出现了扭曲，但时间的次序仍然遵循原有的规律，这也就意味着：
“时间本身的流向并没有被改变，只是有人从我们尚且没有达到的路途上挖掘了一小块土壤，堆积在我们的脚下，将原有的土壤覆盖——只是他们的时间仍与我们不同，即使我不动手，种植其上的花朵也依然会枯萎——唯独这点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他们其实早已死去，只是作为本人生前的最后留影堪堪挣扎罢了。”
说出这番话时，我仍然眺望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马路，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一个个人的来来去去。
我由衷地为此感到悲哀——
“在这种意义上说，‘时间’就是‘命运’的同义词，任人挣扎也不会有所改变——纵向的时间大抵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我的发言告一段落，可眼前浮现的却是自那个“东西”喷出的红色液体。
温暖，粘腻——即使是留影，但在这一点上却不曾有半点虚假。
“这样也有些太过傲慢了吧，墨辰。”
“哦？”
蓝九打断我的思绪，他倚在沙发靠垫上，语气也因此有些散漫。
“从你杀死他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风向就已经改变了——即使是‘时间’，也不是绝对精准的，‘时间’的次序，说不定已经改变了吧？”
他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那里满是烟灰，恐怕难以接待下一位客人。
“......是吗？”
我喃喃自语。
（五）
从大路的尽头离开，一盏路灯在小巷的正中发散着昏黄的亮光。
如果真的发生什么穿越的奇遇，那也一定会从这里开始吧？
两侧被垃圾堆满，在黑夜里愈发阴暗的黑色垃圾袋上露出小孩顽皮的涂鸦。
泔水的味道蛮横地占据着人们的鼻腔——虽然在凌晨时分于此漫步的也只有区区一人。
略带紫色的眸子几乎蕴含着漫天星辉，却也因此显得无比冷淡，唯独蛇的双眼与其相像，茫然地审视着悠长的夜晚。
他就像幻影一样，白色的衣摆轻轻拂过纤细的四肢——仿佛在下一秒，他的骨头就会喀嚓折断。
他茫然地行走着，倏忽间，沉闷燥热的空气被带动，一片白色的羽毛偏偏落下。
少年抬头望去，虽然有些遥远，不过他知道那种生物的学名，但比起这个，还是它被人赋予的名字更让人在意——一个确实承载着时间的名字——“死神”。
“时间的次序......现在又是怎样呢？”
他，喃喃自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