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因港口得名,却以糖厂出名的小城市南部,有一所小小的学校。
这学校是真的小啊,三个篮球场并排,就是唯一仅有的水泥操场。“凸”字型的逸夫教学楼就在操场跟前,两者之间矗立着国旗台,因为常有小学生在其上玩耍,护栏的漆磨得坑坑洼洼,黄黑斑驳,像经过了几十年风吹日晒。方形的操场两旁夹出了两条林荫道,面对教学楼,左边是学生宿舍,右边是园丁楼——教师宿舍。教学楼两旁,左边是食堂,右边是总停满老师的小车,也没有球网的排球场。在教学楼后面,是新宿舍楼——跟前一排时不时就会断水的水龙头。园丁楼过来,则是小卖部——门前空地的树下摆着两张立红砖当网的乒乓球桌。
学生宿舍呈L形,小卖部则与之对称,与其他建筑将操场围在正中,只留一个小口。这小口出来左转五十米,就是学校大门。右边围墙外面,可以直接看到细瘦孱弱的朱江——说是江,其实小得像河。
大门里面,右边靠墙搭了一个简易车棚,给老师停两轮车用。左边则是门卫室,旁边的墙上红漆漆着“高高兴兴上学,平平安安回家”。
走到门外转回头来,方正的校门呈“凸”字形,当中门额上……什么来着?
明晰如水的记忆忽的泛开涟漪,白露茫然的眨眨眼睛,下意识瞟一眼时间,她已经发了几分钟呆了。
摊开的笔记本上,新的段落只有一个开头:“他们终将遗忘,只剩我留在这里。”
微微叹息在胸中渺远。回忆又一次涌上来,白露睁着眼睛,渐渐沉入海底。
方正古旧的校门贴着粉色的瓷砖,门额上挖空并漆红了四个字——江面学校。下来一扇对开的大铁门,波浪似的顶部从中间向两旁起伏着低下去,左边是栅栏,右边是一扇小门,和大门一样都是栅栏样式的,黑铁颜色,顶上有倒桃心状的尖端——也不知是否挂住过贼。
面向校门右转,是两边民居夹成的一条小路,每早有人来摆摊叫卖,好不热闹。 走到尽头是一个T字路口,左右都通往大路。路口斜对面一条小路尽头,便是港口。河道上停着许多船,缆绳悠悠荡在水面,系在堤上。这里和周围一大片民居统称“船场“。尽管地图上没有,但随便一个经常买菜的阿姨都知道”船场“是什么地方。
白露外婆家就在船场。她在江面学校读了整整十年。
最开始,这个学校囊括了幼儿园,小学,初中,乃至高中。每当下课铃响,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操场上嬉戏奔跑。后来,时代的年轮滚滚向前,这个小小的学校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先是停办了高中部,没几年幼儿园也搬出去了。又几年,初中部也要撤掉了。停止招收初一新生那年,校门上古拙的”江面学校“被铲掉,粉了白灰,贴上了烫金的,在阳关下熠熠生辉的”江面小学“。
时代的进步,不是吗?不过几届学子面对”你是哪里初中毕业的?“只能笑笑,不过一些并不思念母校的学生再无母校可言,和城市的发展相比,又算得了什呢?
可白露却那么怀念那满是闪光的操场,回忆中阳光总是那么猛烈,风扇凉不到的下铺,中午热得睡不着,伸手到过道从穿堂风中汲取几丝清凉。收回手来,却沾满了细细的飞絮。由是想起那高过教学楼的木棉树,红花在风中多烂漫。
白露就是江面学校最后一届初中毕业生。中考结束那天,同学们都兴高彩烈的收拾行李早早离开,白露却留到杳无人声的时候,站在操场前给教学楼和操场拍了一张照。从学前班到初三,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这个地方拍照。
白露回想起初中时某个人和她说的一句话:”每到了晚上,教学楼为学生晚自习而亮的灯就像城南一片黑暗之中,凝望城北繁繁夜灯的慈祥老眼。
白露问,慈祥老眼是什么?那人便笑,慈祥的老人的眼睛呀。
而今那些清晰透明的回忆也似眼睛,静静凝望白露,白露亦定定回视。静止的时光悠长悠长。
.
白露终于沉到底了。残阳似血,晚星闪灭,秋风瑟索。坐在天台边的小女孩望着港口,船笛又低又长,余音在江上打转,楼下隐隐传来呼声:“圆圆,吃饭啦!”小女孩应着,仍痴痴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船影……
深吸一口气,努力驱除胸口的不适。可回忆还是不断的涌上来,无论她上浮得多块都浮不出记忆的海面。
白露放下笔,转而主动向下游去,转眼间,她又回到了和慕晴云第一次相遇的那场大雨。
说是大雨,其实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台风,从海岸边一直坚持到了着向来安稳的小城,于是全市学生集体放假。那个小小的江面学校自然也不例外。
彼时白露初二,慕晴云初三,距离中考还有两个月时间,"江面小学“已经金光闪闪了七个月。没有了初一,一到三楼都成了小学生的地盘,初二在四楼,初三在五楼。
通知到了没多久,江面学校到外面马路的羊肠小道便堵了个水泄不通。因为台风的关系,学校要求有家长接送才能离校。于是不足两百米的小道上,小车排成长虫,一节节的蠕动,三路车怒吼着冲开道路,摩托车,电瓶车水似的从每一条缝隙流过,行人跳舞般扭动着穿行在车流中。发动机的轰响,保安的大声指挥,行人的怒骂……各种声音一齐在弦上震颤,由风送到四楼走廊的白露耳边。
白露站在栏杆边,身后正对着楼梯。背着书包的学生们正高兴地谈论着什么涌下楼梯,无数话语在楼梯间回响,混成一片杂音,与小道上的喧嚷将白露夹在中间。静静地聆听着,白露心底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欢欣。
雨还没下,黑沉沉的云压得极低,狂风在天地间呼啸,横冲直撞的撞翻告示牌,碰落龙眼树的枝叶,扯着绳子抽打国旗杆,卷着塑料袋在空中盘旋,一刻不停的撒泼叫闹。
白露靠在栏杆上,任由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只望着小道上的人流车流出身,心里很慢的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
渐渐地,喧嚷声小下去了。空气中浮起一股鲜明的尘土味,预示暴雨已来到云层之上,只等破开一个口子便倾落下来。白露依旧定定的站着,看着,想着。
终于一个人也看不见了。被风拖着游街的告示牌扒住角落,再不肯走,于是风怒吼着冲上天空,撞破了云层,雨线立时垂落下来,狠狠地抽打地面上的一切而发出雨声。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白露转身走上五楼,脚步轻松。
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下一层楼,又走一次。下到三楼,有东西两边楼梯了,于是走到那头后径直下楼,再走回这头。白露巡逻似的走过每一层楼,教学楼空无一人,白露走在这里,有如登临荒芜之地。别无他人,那么这里便是她的领地。
白露状态轻松,右手随雨声挥动着,好像那是一支指挥棒,指挥着国王随行的乐团。而走廊外,几条白线不时扫过。那是狂风穿行雨中的足迹,它们正跟着白露的指挥,控制雨声的起落。
像这样在了无人迹的地方散步,兴许是白露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一路悠闲散漫直到一楼,远远地白露便看见一个女生,穿着初三的级服,拿着一把伞望着雨幕,马尾在风中微微甩荡。昏暗的天光里,她的眼睛那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