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吃完饭从食堂出来后,白露忽然发觉食堂门前那几棵树开始抽芽了。前月移栽进来的时候,它们被砍光了枝叶,杵在那里跟电线杆子似的。现今光秃的树顶上冒出一蓬新绿,新叶特有的那种嫩绿让人不由觉得“青翠欲滴”一定是见了这嫩绿而发明出来的。
白露数了数日子,惊觉都小满了。北方的作物将熟未熟,正在青春年华,物至于此小得满盈。而南方正筹备着季风与雷雨,小满的寒潮会把日子撵回春末去。
这个节气,夏阳满,清风凉,新叶绿,蝉声亮。一切都处在一个“恰恰好”的程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像我遇见你,一切都刚好。
迎面的风里酝酿着雨的气息,中和了阳光的炽热,清爽柔和,像是玩笑语气里藏不住的虔诚。白露对着太阳摊开手掌,阳光落在手心,很暖,很想让人握紧。
小满即可,大满则缺。正如月圆了便要缺,世事到了鼎盛便要开始下落。
所以这样就好,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就好。握紧拳头什么也抓不住,放开手才能抚摸世界。只要可以远远地看一眼知道你很好,就很足够了。
白露想着,笑着,一直未停的脚步迈进了树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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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高二(十三班)的教室空空如也,不时掠过的穿堂风冲不开里面的硝烟味。
楚鹿鸣和慕晴云在座位上相对偏过身子,各执武器,战况胶着。
两人都不说话,沉默中的对抗暗流涌动。
终于慕晴云动手了,抬手在草稿本上画了一个圆,这圆笔迹虽轻,却如滚石撞开了僵持的战场,楚鹿鸣飞快打了一个叉,毫不犹豫的动作显然早有准备。慕晴云不甘示弱立马转战另一处地点,楚鹿鸣跟闪步步紧逼,空气仍然安静,两人之间却响起了战斗的号角和厮杀声。
两人下五子棋过于专注,甚至没注意已经来到后门的班主任。
就在今早,年级主任宣布中午吃饭之后到午休这段时间要上教室学到十二点二十五,有要求,但不强迫,全凭直觉。反正他已经毕业了不用高考,你们要不要学自己看着办。
本来楚鹿鸣是不想来的,生物告诉她,刚吃饱饭,血液集中于肠胃,思考会变慢,效率显然会降低。与其贪这二十几分钟不如早点休息养好下午的精神。
但慕晴云听完表示,那不如来下五子棋吧,劳逸结合有益身心健康。
楚鹿鸣想了想,同意了。
于是两人很认真在下五子棋,临时画的棋盘已经快填满了。
慕晴云经常和小区里的小孩玩,技艺老到。而没玩过几盘的楚鹿鸣凭借过人的计算能力和慕晴云下得有来有回。
而班主任站在门口,默默拍照发到了家长群。
中午坚持学习,认真讨论问题,加油,你们一定能行!
下面跟着一帮家长发大拇指的表情。
此时棋盘上的博弈已经接近尾声,你走我拦,我封你逃,双方见招拆招,五子棋硬是给下出了围棋的感觉。
终于,随着棋盘越来越满,毫无意外的和棋了。剩下的格子已经不够连成五个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开始扩大战场,补画棋盘,原本塞满了的棋盘又长出一圈白边。
然后又和了。
在扩大,在和棋,再扩大……如此几轮,楼下老师吹哨了。一盘五子棋她们下了二十多分钟。
“继续吗?”慕晴云开口。
“明天。”楚鹿鸣答得毫不犹豫。
“好。”慕晴云开始收拾东西,同时和楚鹿鸣对视一眼,两人都看懂了对方的眼神∶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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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高一(十七)班的教室,白露落下最后一子,在哨声响起时结束了今天中午的完胜。
白露今天吃完饭刚回到座位,夏莲便摆出草稿本要和白露下井字棋,在被白露十比零之后夏莲表示不服要换五子棋。然后夏莲被白露六比零。二十分钟,夏莲愣是一次没赢过。
“怎么突然想下五子棋啊?”白露问。
“打水时看到朱俊达和甘圣文下得可开心就想试试,谁知道遇上个国手。”夏莲收拾着桌面,语气几分幽怨。
白露笑了一下,想起曾经蒋兰梳也是看到同班男生在玩,于是来和她下,一下就是一年。她的五子棋就是那时候练起来的,甚至专门研究过先后手的下法,打遍全班无敌手。
只是已不知有多久没下过五子棋,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白露努力回忆了一下,可那张脸却像泡在水中,波影重重,怎么也看不真切。只有那泡泡似的轻快笑声从耳边飞过,在记忆中炸开大片涟漪。
“白露,发什么呆呢?不回去睡觉?”夏莲的话忽然将白露拉回现实。
“啊?你先走吧,我等会再走。”
“那记得关风扇啊。”夏莲说完出门,打了个招呼和一个路过的女生聊到了一起,两人聊天的声音很快就远了。
白露起身关了风扇,然后坐回座位,看着吊扇越转越慢,快停时却又猛一加速转起来,同时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纸页翻动声。
蒋兰梳……白露默念这个名字,涌上的回忆走马灯似的一闪而过。每念一次,这名字遍重几分,往湖中沉得更深。每重几分,掀起的波浪就大一圈,裹挟着滂沱的雨音向白露袭卷而去。
深吸一口气,白露出到走廊,沐浴在阳光下,轻风拂面而来,调皮地把灰尘扔进她的眼睛。抬手揉眼,眼泪却越擦越多。
蒋兰梳是她最好的朋友。
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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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白露坐在大榕树下的石椅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阳光从叶隙间漏下来,闪烁着跳来跳去。风一阵接一阵吹过,树叶摇动的声音如海浪起伏,令人想起婴儿床前温柔的摇篮曲。
慕晴云坐在白露旁边,看着白露的侧脸一言不发。
最近两人的关系很微妙,虽然是“朋友”,但白露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一整天都一句话也不说,就好像慕晴云不存在。就算慕晴云挑起话题,白露也只会点头摇头实在不行“嗯”“啊”“哦”几声。
但慕晴云知道,这才是白露平时的样子。
那个口若悬河谈笑风生的当然是白露,这个沉默寡言阴沉抑郁的也是白露。人往往是复杂的多面体,想真正认识一个人,就不能只看某一面。
“学姐……”白露发出了梦呓。
“你看……我其实……很无趣。”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啊。”慕晴云秒答。
白露看似毫无反应,但慕晴云注意到白露手臂的肌肉抽了一下。
“你看,我很喜欢笑,但我也不可能一直笑啊,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既然是朋友就不能只享受对方好的一面而不承担坏的一面。不然我会觉得那人不是想交朋友,只是想要一个披着‘朋友’的皮的工具罢了。”
慕晴云说完,也躺在椅背上望向远方。地平线上的高楼笼在一层朦胧的白光中,像海市蜃楼。
“所以啊,白露,没关系的。”
白露沉默。长久的沉默。叶声的浪潮依旧不急不缓的起伏,树上的鸟忽然开始叽叽喳喳,夏天的味道升腾上来。
“抱歉,我先走了,今晚见。”
慕晴云走远后,白露才“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不知是回应慕晴云的哪一句话。
————————————————————————明天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