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上舅舅驱车送宋欣怡和何姐回乡下,向来她们都比较少回乡下,只有清明春节才回去一两趟。这次回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天还在下毛毛细雨,宋欣怡的内心十分抗拒,却是非回来不可。
车子停在老宋家在乡下的老屋,宋欣怡与何姐回到老屋,在大婶的帮助下换上那粗糙麻衣,戴在头上像三角的孝帽,才步行前往祠堂去,仪式是要去那边举办的。
祠堂门口,土地神位的香烛在燃,显然已经祭拜过,到处都是一股恶心的烟香味。大门伶仃挂着个老式的昏黄灯泡,忽明忽暗犹如被风吹得飘摇。走进里头就看到厅屋内摆着的圆桌,请来的南无佬就是负责操办仪式的人也已经穿上像是道袍的服装外套,抽着烟喝着茶水等候,桌面放着些唢呐和锣鼓,符箓等宋欣怡看不懂的玩意儿。
屋内只有大香烛的火红照明,整个房子光线很差,看什么隔着烟雾也看不清楚迷迷糊糊的,然后她一眼看到里面去就望见在最里面神台旁的宋清安早已换上孝服,他对面就摆放着长凳架起来离地的棺木,她们两人来到他身旁,他抬头看来把目光放到何姐身上:“妈。”
何姐听到捂着嘴巴摸摸他脑袋又要哭出来,宋欣怡抱着她的腰这会儿走近了发现宋清安满脸憔悴,仿佛干尸般虚弱无力,这幅模样她从未见过的。她想去拉拉他的手,然后听到他往棺木那边指:“老爸在那,收拾整理过了,去看看。”
宋欣怡就在何姐的陪同下走过去,棺木里直挺挺躺着老宋臃肿的身躯。他面上被一张黄符挡住,身上换上了纯黑色的中式唐装寿衣,毫无生气散发出冰凉的陌生感。可宋欣怡并不害怕,在家她就听舅舅说老宋是值班抗灾抗洪,看到险情下水去抱被冲走的一个小孩,结果水流急两人都没了。由于水肿的缘故,老宋身体发胀挤满了整个棺木。
何姐和宋欣怡没多看,由于黄符的遮挡也并没有看得清楚老宋最后的样子,地面上都铺满了发干的稻草,乱糟糟宛如一张大网,宋欣怡被何姐拉着一同跪在一旁,他看到宋清安佝偻着身子跪在正中央。
在大伯的操持之下,仪式的众人抬着一张方桌进来了。南无佬为首的拿着一沓彩色告文在一声钟声下就开始用家乡口音的话喃喃做祷告:“今日宋氏承山……”说得不知所以,韵调长短不一,旁边配合的仪式师傅等他每说完一句就敲一下木鱼,说了一堆宋欣怡听不懂的东西之后,为首的南无师傅左右拜拜,极其敷衍地含下一口酒水喷出,大伯和宋清安一同就开始烧纸钱了。
唢呐开始响起,有气无力的走调让人是心烦意乱,不时伴有木鱼的嘟嘟敲击,时而停下还有当的锣声稍微提神,不过大体上就是绵延不断的咿咿呀呀唢呐半死不活的声响。大伯二伯的儿子女儿也陆续进来走个过场,从比较亲的到不认识的,基本认识的亲人都过来按照某种仪式停留一阵再离开,他们进来和离开宋清安都磕头拜谢,宋欣怡数了数一场下来他磕了七十六个头。
仪式持续了很久,但是场上没有人说话,只有乐器的叫声。那念文的南无佬也轮着休息念叨了很久,具体是多少个小时多少分钟宋欣怡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的膝盖跪痛后,换了蹲的姿势也累了,最后坐在稻草上也坐得屁股生疼,旁边大伯家婶子提醒她最后要跪的,她咬咬牙又跪了起来。
棺材最后封上时,因为老宋体型太大,棺材盖并不是推上的而是压上的,看着老宋彻底合上,棺材也五花大绑封好了。宋欣怡还有何姐在婶子的指导下明白仪式已经差不多了,剩下就交给男的处理,在女性亲人的陪同下她们移步回老屋,说是可以休息了。
两人躺在老屋冰凉的床上,灯光还是昏暗得不正常,外头隐隐传来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何姐哭红的双眼肿得严重望向宋欣怡:“休息吧!”她拿来有些霉味的被子,帮女儿盖好了:“快睡吧!”
“嗯。”宋欣怡抓住被子顺从地躺好。
何姐关好灯后和她躺在一起,盖上一张被子。黑暗包围住两人,宋欣怡在黑暗中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她扭头望向旁边的何姐,这天以来两母女没有说过什么话,如今睡不着就想和她说说话:“妈妈,我睡不着。”
何姐听了默默又掉眼泪,她长叹一声:“今天都没休息,快点睡了,明天会很累哦!”
“哦……”宋欣怡不由得想起宋清安,她现在很想他可以和他一起睡,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不到他总会感觉少了点什么,像老爸就是没看到一会儿就不在了,她很害怕那个大鬼也这样。于是她把被子团成一团抱在一起,她的举动被何姐发觉了就问:“欣怡还在干嘛?”
“哥哥不在,我有点害怕,我想抱抱他。”宋欣怡如实回答。
何姐闻言抱住女儿,力度结实有力,亲吻着她的头:“不怕,不怕,哥哥忙去了,等他忙完了,咱们就可以……”她停顿下来深呼吸,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咱们就一起,回家……”
宋欣怡也抱住她的腰往她怀里钻:“我不害怕了,妈妈也不用怕。”
“妈妈不怕,妈妈不怕……”何姐用脸蹭她的脑袋,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源源不断地往下掉:“我们都不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有妈妈呢!还有哥哥,对不对?”宋欣怡感受到何姐的情绪,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还太小了,要是和宋清安一样大的话也许妈妈就不会害怕了,也许就是宋清安已经长大了遇到这样的事好像他就没有哭过,这就是长大的强大,她这样想着。
一夜无语,等到天明已经是第三天。大约是上午十点多,老宋要下葬了,在农村乡下下葬自然不像城里规范规格,死了的人是葬在山里挑一处好风水的地里,这一项风俗一直延续,以至于每年清明大家伙都翻山越岭挑着担子贡品去祭拜,这次找人帮老宋挑了后山头一处不那么偏的好地方,去的路上杂草乱,树木丛横七竖八,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往目的地赶。
等宋欣怡何姐到了后,发现一处窄小的地方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家族内昨天的亲戚,她依旧一眼望到宋清安站在中间。地上一个大坑,这边的杂草已经被清理完,旁边一个小缸上面还写着许多文字,贡品已经摆开,鞭炮排了两路,接着就是下葬了,跟着几个亲戚帮忙把东西放下去,也埋了一些上供的玩意,一边埋一边还说些安慰祝福的话。
“三弟,好好保佑清安他们。”“承山走得早,知道你喜欢酒和烟,来给你埋点好酒好烟,这里还有大鱼大肉,吃好喝好。”“辛苦了大半辈子了,好好休息,保佑咱们家族能兴旺。”“这么走就不值了,留下人孤儿寡母的,来,烧多点纸钱给你,记得在天上好好保佑老婆子女。”
宋欣怡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要一个死去的人去保佑,大家都有所要求,她在想,活人都难以做到的事,难道死去之后就变厉害了?埋怨自己老爸是为了什么呢?人活着就很累了,死了还要背上枷锁。听着人的一言一语,她总感觉不对劲,却没有反驳,看着土快速地将那个小缸淹没,没有墓碑只是用土堆起了一个平躺的三棱柱的形状,还加上了一个泥土挖出来的倒金字塔形的“头”。香烛签满了前头的土地,纸钱堆成小山,大概穷了一辈子的老宋这一刻是最有钱的。
宋欣怡记得鞭炮很响,香烛很臭,燃尽的纸钱灰烬飘满了山间。
后面又捯饬来摆弄去,直到了下午五点,母女两人才坐上了大伯的车子回离城,这次不一样的是所有的仪式东西几乎都已经处理完了,宋清安也跟车一起回来。三人坐在车子后排,何姐坐在中间,大伯和婶子坐在前座,大家都很是安静,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宋清安望着窗外沉默着,脸上满是疲惫却没有休息睡觉,也不知道想着什么。
到家后大伯和婶子一路将三人送到门口,寒暄了两句,何姐感谢了几句,宋清安跟着附和将他们送走。
门关上后三人上了二楼,何姐让宋家兄妹坐下:“都累坏了,我去烧点水,喝点水吧!”宋清安起身扶着她坐下:“我去吧!”说着走进厨房,随即就听到里头烧水壶隆隆烧水的声音。何姐抚摸着宋欣怡的头,一遍又一遍,什么也没有说。
不多时宋清安端着两杯水出来放到了两人面前,开水散发的腾腾热气吹得杯子上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断断续续总不清楚。
何姐拍拍旁边的位置:“这两天累坏了吧!都没得睡,辛苦你了孩子。”
“也没有很累。”宋清安摇摇头坐下搂住她的肩膀:“妈,没事的。”
“儿子……”何姐一句话说不下去,看着这个有几分像他父亲的宋清安就想哭。宋清安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她也劳累地靠在他瘦弱的胸口,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哭也没有力气般叹气,手中仍抚摸着女儿的脑袋。
“放心吧!还有我呢!”宋清安安慰道,低头看向妹妹,也伸手去拍拍她的背:“还有欣怡呢!”他看到了宋欣怡口渴就想拿桌面的水来喝,手触碰到玻璃杯的瞬间就被烫得缩起手来。
他说:“刚烧开的水,等凉些再喝。”
宋欣怡点点头,等凉些再喝,等一会就好,等一会就不会烫了,不烫了才能喝得下……就像是老宋离开的现实,等没这么烫了,或许也就能吞咽下去了吧?
“你们先再去睡一会,在老家睡得不好吧?家里的床才好睡。”宋清安说道:“今晚我来做饭得了,晚点八九点再下来吃。”
何姐抿嘴拍拍儿子的手背:“你也去休息一下。”她拉着宋欣怡的手就上楼了。宋欣怡体会到她的不安于是一边上楼抬头问:“妈妈,我能和你一起睡吗?”何姐深深地点头:“好,好。”忽然感觉口渴,预感到或许何姐也需要喝水的宋欣怡提出:“妈你先上去,我去拿水上来喝。”说着就往楼下走。
她走到二楼,听不到任何声音,想着不是说宋清安做饭去了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觉得奇怪特意放缓脚步,偷偷探头往客厅看进去。
宋清安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不过是抱腿缩成一团,没有声音地抽泣,不停抹着流不完的眼泪,仿佛眼泪是什么脏东西,用手抹蹭,用手臂的衣服抿,用肚子的衣服擦,可擦不掉的悲伤仍旧将他包围了。
宋欣怡远远看着桌面变成三杯的开水。
原来,他也觉得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