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狸第一次交结是在离家不远处的江边公园,原因完全出自偶然。至于为什么去,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早就忘却于脑后了。我想大概是心情低落吧。
太阳向西隐没的黄昏。我穿过岸上的石阶长廊,驻足眺望江面。运沙船与客轮相会驶过波光粼粼的江面,达成了和平的共识似的驶向远方。我扶在石栏边,远望夕阳下的江面,不知何去何从。
正思考往下的打算的,不经意间,我看见了下方坐在石阶上的狸。
当时他赤脚淌入江水,鞋子和袜子和他坐在同一个石阶。他手托下巴,凝望远处,像是思考着什么。又像是想游泳结果忘了带泳裤。
于是我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在干嘛?”
狸回头看了我一眼,意料之中似的波澜不惊,旋即又将视线回到远处。
“我也不知道。”他说。大概为这个问题想了很久。
沉默。
狸不言,我不语,各自望着彼此的远方。五分钟过去了。先开口的是狸。
“诶,我觉得——这时要有一架飞机就好了。”狸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方框,将橙红落日框入其内。“最好是喷气式飞机。”
“落日与飞机?”
“有点像一幅画的名字哦。”
“印象派吧,那是。”
他闭起一只眼睛,仍举着画框。余晖徐徐洒下,象征片刻的短暂却仿佛永恒的定格。总之我被深深吸引住了。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每当想起狸,首先跃入脑海的却是江畔的黄昏落日,披着青苔的石阶,细微的浪涛声,与他此刻脸上的喜悦。大概记忆迷恋片刻的永恒吧。
“为什么是飞机?”我问。
狸苦笑一声。
“因为能载我去很——远的地方。”他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声音里带着仿佛释然的无奈。“这样就谁都见不到了,也不用烦恼什么。非常方便的交通工具啊。”
我望着他,良久不言。
“感觉有点伤感嘛。”
他回头注视我,无不凄惨地笑了两下。但没笑出声。
“我,其实...”他忽然两手掩面,“我爸,我的父亲。他...不喜欢我。”
“为什么?”
“他坐飞机,走了。两年过去了,没有回来...”
我等了一会。然后等到他的阵阵抽泣声。狸一把又一把抹眼泪,哭得浑身发抖。
“要喝点什么?”我问他。
没有回音,狸兀自抽嗒不停。
确认不会有回音后,我折身去最近的商店买来两瓶葡萄果汁和一包纸巾。回来时狸仍在哭。我顺着石阶往下走到他身边。
“葡萄汁。”我说,把他的那瓶放到他身边。“我很喜欢葡萄。”
我又等了一会,这次时间不长。狸不再哭泣,迎着夕阳怔怔地望我的脸。我顺势递给他纸巾。狸接过去,出声地擤一把鼻涕,旋即沉默。
我们坐着,歪着脑袋将瓶内的葡萄汁一饮而尽,索性又眼望黄昏江景。我和他都看得入了迷。我忽然想起了莫奈的《日出·印象》,至于狸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
“一起跑步吧。”狸突然站起来,“沿着公园跑,一直跑到肺垮掉!”
我不禁愕然。
“认真的?”
“管那么多干嘛?只要让自己的今天活得开心,连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也无所谓,不就行了?”
“像是。”我说。
“过去的事情,妨碍我活着。”
良久,狸如此说。
那天下午我们围着江岸的公园跑步,他一前我一后,一直跑到夜色渐浓才肯停下。我们疲惫不堪、浑身是汗,心情却好得没话说。
“总之谢谢了。”狸说,“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也是。”
那年似乎总有阴郁的日子盘踞头顶。那天对狸来说,让悲伤有家可归的无疑是这片太阳西下的天空。倘若没有,想必他应该会在这里一直坐到夜晚降临,两脚发泡为止。狸的悲伤好像让我的悲伤贬值了,比起他来,我的忧郁顶多算走在路上认错了人。
我与狸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
狸身边当然也有不少聊得来的同学,可以说不在少数。相较于我,几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可是久而久之,我发现不论是谁找狸聊天,狸通常只管笑着点头应答,时不时加一点调侃,或者让那人带球继续跑。至于跑到哪儿,狸漠不关心。
“很奇怪。”我说。
“嗯?”
晚自习前的食堂遍布班上或其他班的同学。光景简直如在同一间大型教室上公开课。狸坐在对面,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味道辛辣的土豆块。
我夹一块红烧茄子,放在剩下的米饭上。
“就提聊天这事。”
“聊天?”
狸喝一口橙汁。
“是聊天。”我放下筷子,“好像你不怎么主动找别人聊天嘛。”
“哦。”他说,“你想问我为什么找你聊天?”
“是这样。”我答道。有一股不寻常的违和感在空气的夹缝间流动,一时我说不上来是什么。
狸的目光在桌上游离着。这是狸的习惯,在道出下文前总会找合适的东西。铅笔哈密瓜牛津词典,只要是一件东西就行,然后狸便望着那东西出神。看上去像一只健忘的豹捕到猎物结果忘了怎么回家。
“你嘛,怎么说呢。”狸说得慢悠悠地,瞧着杯壁上凝聚成的水滴缓缓滑落。“明明包里有伞,可还是要淋雨回家。意思明白?”
我摇摇头。
“是啊,我也不明白。在你身上有那种感觉。”狸忽然间笑起来,“哎呀,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说。”
倒也是,我想。
“反正不算坏,反正是有那种感觉。”
“反正最后就找我聊天了?”
沉默。
“呃,本来没想那么说的。”我说,“表达不好。”
“没什么。也许真是那样。”
狸到最后也告诉我原因。并非好奇,我只是有点不解。与他相比,我的高中生活过得单调又孤独。我坐在最后一排,没有同桌,每天很少有人找我说话。我成绩一般,为人也不大有趣。因此狸能找我这样的人聊天,我感到很是意外,但也仅是意外而已。如果他不想说,我当然也没必要刨根问底。
壁沿的水滴已不再凝聚。我们默默收拾残局,起身离开。
晚自习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