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教室,狸正和同桌互看彼此的试卷。教室很热闹,上次考试的语文试卷发下来了。
“行行,我承认我分比你低行了吧?”
同桌抢过狸手中的试卷。
“真有意思啊。”狸说,“哎呀,太有意思了,你说对吧?”
同桌不怒反笑。“来来,你说怎么有意思了?”
“十个倒挂金钩。谁分高听谁的,昨天你自己说的。”狸笑得合不拢嘴,“这样好了,我允许你用脚。这样总行了吧?”
“滚!”
我回到座位上。桌上有我的试卷。
我翻开试卷,瞟一眼分数。分数平平无奇。就像打开卧室能看见床,走进教室能发现黑板和讲台,今天太阳东升西落,明天太阳也依旧东升西落。分数带来的井然有序的安全感是难得一见的。不会令人喜悦,也不会令人胆怯。看的人不会笑,听的人不会哭。没人会因此得低血压,也没人会因此突发心脏病。平庸学生应有的平庸分数罢了。
我折好试卷,塞进抽屉里。
“怎么样,如何?”
狸转过头来问我。
“不如何。”我说。
“哦。”狸歪头思考一阵,“不怎么理想?”
我叹息一声。转念又从抽屉里拽出试卷。
“这样,我打个比方。比如你每天早上醒来起床,之后你当然要刷牙洗脸,吃完早饭后来上学。你的感觉如何?”
狸陷入沉思。
“我觉得,很没意思,吧。”狸回答。
我摊开试卷,举给狸看。狸没什么反应,恐怕心律也没改变多少。
“还算好吧。”狸说,“说起来,每天早上我都要路过一颗行道树。具体什么树不清楚。但是我每天上下学都要路过那棵树。”
我收好试卷。
“行道树?”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介绍我家门口的这棵树,而已。”
说罢,狸爽朗地笑起来。
“总之就是每天上下学都要路过的行道树啰?”
“嗯。”
我忖思片刻。
“说起来,我家楼底下也有一个葡萄藤架,每天上下学都要看到它。”
说罢,我轻轻笑起来。
“总之就是这样喜欢上葡萄汁的啰?”
“嗯。”
便是这样相声般的一唱一和。上课铃响了,这节语文课。
●
班主任拿出语文试卷来讲时,我拿出其他科的作业来写。她只有在讲试卷的时候才不会围着教室转圈。一节课四十分钟,她会安安心心待在讲台不动。
啪啦啪啦。
沙沙沙。
翻书声与写字声如合唱般回响于教室间。
下午第四节课。苍白的教室堆砌上一层金色的落日余晖,目光所至的世界简约成单调的线条。坐在教室的座位上,眼前的课桌书本老师同学,窗外的居民楼房黄昏斜阳,远处的足球场篮球框,无一不在线条的框架中变得显而易见,变成能够倾注颜料的视觉容器。
不知不觉间,仿佛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啪啦啪啦。
“首先我们拿到这个题应该怎么办?肯定是要先分析文章主旨啊...”
就连老师的声音——
“物理写完了没?写完给我看看...”
连同学的声音——
“快点啦,十个倒挂金钩。我现在马上就要...”
连狸的声音——
沙沙沙。
——都远远离去了。
在这样漫无目的的遐想中,我竟回想起了初中时的旧事。
有次在车站等车时,遇见了一位不熟路的女士。她问我五金店往哪走,我礼貌地回答了她,还好心地指出了应该做哪一路公交车到哪一站下车合适。她上车,坐在车窗边的位置。我招手向她道别。她回以微笑,招手道别。公交车开走了。
之后我便围绕着五金店、女士的微笑、公交车,三个关键词展开天马行空的联想。最后竟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死去多年的曾祖母。我在想外祖母到底会不会喜欢葡萄味的哈根达斯。
等到漫无目的的联想总算告一段落,困意却猛然袭来。一时间,视线竟变得难以聚焦起来。一整天抑制在脑底的疲惫全都在此刻翻涌而上,在我的全身蔓延开来。我放下笔,将下巴搁在小臂上,合上双眼,不再多做抵抗。沉睡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逝去的曾祖母向我替她带一份巧克力冰淇淋,就在家楼底下买,买的时候记得给你自己也买一份,两个人一起吃比较好。
我当即答应,可这时下课铃突然响起。
无奈,只好醒来。
醒来后,我下楼到超市买来两份冰淇淋,一路回来连走带跑,生怕冰淇淋融化。回到教室后,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必要了。曾祖母早已不在,而我也不知道如何给到她老人家。眼看宝贵的课间休息匆匆过半,冰淇淋也即将融化,没办法,只好我自己吃了。
我站在教室走廊外的窗台,撕开冰淇淋的包装纸。狸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问,“一脸不痛快的样子。”
“没什么。稍微有点伤感。时不时会这样。”
“是吗。”
我看一眼狸,看一眼手上多出的巧克力冰淇淋。我把冰淇淋递过去。狸道声谢了,接过去撕开包装纸,随后眼盯教学楼边的树上的鸟。
“问一个问题。”
“嗯。”
“你觉得,幸福是什么?”
“幸福?”
“嗯,幸福。”狸说,“昨天看一部漫画来着。讲的是两个女孩在如同高塔的终末世界不断前行着,满以为塔顶有食物有温暖有其他幸存的人,可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功亏一篑。比回到原点还惨。”
“悲剧哦。”
“可不是嘛。”
狸啃一口冰淇淋。我啃一口冰淇淋。
“所以幸福到底是什么,你觉得?”
“幸福啊...”
我默然良久。
比如一个男孩想要一辆自行车,那么当他拥有的时候,也许就是幸福吧。不,不。有问题。说到底,幸福是一种长期持续的安定平和的精神状态。一个男孩梦寐以求的自行车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欣喜若狂是应该的,但貌似不太符合幸福的定义,而且这只是单纯的物质满足。幸福又不是定义和公式能推导出来的东西,幸福应该是因个体而变,以感性为基础,更加纯粹的...
想不出答案。
我眼望落在枝头的漆身的鸟,看它们张开双翼,错身飞向橙黄色的天空,从我的视线里华丽退场。我吃完剩余的冰淇淋。
“幸福就是下节班会课,班主任能少说两句。”
狸瘪起嘴,表示对答案不满意。上课铃响了。
●
也许幸福并没有那么复杂。仅仅只是每天早出晚归都会遇见的葡萄架。重点不在它存在于何处,也不在它到底是什么,而在生命与生命间的相会。我在它身上投入了可观的时间,每天起床穿衣,漱口洗脸,然后带着崭新的心情在路边与它相见。幸福终归属于个人。
所以,比起数学题,幸福应该是更富有个人色彩的命题。只有针对于个体自身才会具有意义的。在此之前,托尔斯泰早已说得足够明白。对此已然没有我插足的余地。有些遗憾,可事实如此。
“但至少还有明天的东升西落。”
回家路上,我对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