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
咔——[ON]
“...现在是五月一号的凌晨两点十七分,啊,睡不着。好像失眠了...以前还从来没失眠过的,哎。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听得到吗?”
哗啦——哗啦——
“大概是因为这场雨吧。怎么说呢,心烦意乱的,一直想过往的事情。其实没必要的,但就是忍不住去想。啧,真够烦的。”
喵。猫的声音。
“哎呀,沙丁鱼。别进来...”
哒,哒,哒。
“喂,等等,别跳桌上...啊!”
喵。猫的声音。
“哎,算了。继续讲吧。高考一结束,我就要搬家了,搞不好我会忘掉在这里的日日夜夜,总之安全起见,我还是说说这里的事情吧。”
“先说城市。我这里的城市嘛,怎么说呢...嘿!沙丁鱼!不准啃虎皮兰!”
喵。猫的声音。
“沙丁鱼!”
喀嚓,喀嚓。
“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暂停。
咔——[PAUSE]
......
开始。
咔——[ON]
“好了。谈一谈城市,我在此出生地方。城市当然很大,但对我而言又很小。原因的话,嗯,大概因为我所能容纳的世界有限吧。”
“家附近有一个江边公园,在江边散步时,总能望见江对面的繁华世界。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林立的大楼直到夜深人静也灯光如昼。我不明白,那种世界一直都离我很远。可以说是遥不可及。”
“我喜欢风和雨还有葡萄汁,猫和鹦鹉其次。书最中意钱德勒,咖啡从来不加糖,早上洗脸,中午散步,睡前刷牙,并且每天保证早中晚洗三次手。有时睡不着就听舒缓的白噪音入眠。然后明天早上再从床上醒来。”
“......”
“可一旦离开,一切都会崩析瓦解,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什么都会改头换面,变成我再也认不清的模样。家也好,公园也好,十七年的日日夜夜也好,通通化为乌有。”
“哎——”
哗啦——哗啦——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这些毁于一旦。应该说是抱怨...不,应该是...感伤?”
“也许是,也许不是。”
“......”
“哎呀,我也说不清楚。半夜三更的,又是下这么大雨。整个头全都搅乱了。想说也说不清楚。”
“...哎。”
“算了,结束。就这样听一会雨好了。”
......
哗啦——哗啦——
...
结束。
咔——[OFF]
●
头脑异常沉重。
睁开眼时,呼吸走在我的前面。急促而短暂。
闭上眼时,呼吸走在我的后面。迟缓而漫长。
屏住呼吸,脑中的声音发出苦不堪言的尖嚎。
我的呼吸不肯走在我身旁,成为我的朋友。我对一次又一次的呼吸声感到厌烦。连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时快时慢。
只有时间以均等速度前进。
咔嗒、咔嗒——
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害怕他的明天到来?我不知道。等等,停下来。慢着,让我思考一会。让我想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今天过完明天当然要到来,肯定的。你难道想否定吗?哎呀,其实不是,我只是希望明天能晚点来,你看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当然是啊,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你复习好了吗?不是的,请不要催我,让我们重新来谈谈明天好吗?
咔哒、咔哒——
马上可就要一点半啦,如果再不睡的话,明天还能有精神做题?大脑和呼吸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要慢慢地,不要大声喧哗,告诉它们明天需要重复的步骤。别找借口了!听着,睡觉!明天要刷题做卷子,数学和英语,还有别忘了语文这个小家伙,你越是想小瞧它就越是分低,没有什么能掩盖河流的湍急...
咔嗒、咔嗒。
凌晨一点半。我忍无可忍地起身。
窗外黯然无光,周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切阒然无声。
微微晃动的窗帘也好,书页半开的习题册也好,堆叠无用杂物的防护网也好,植物散发出的清香也好,全都随着我沉重的头脑陷入半恍惚的沉默当中。没有可怕的噩梦,只有对明天的厌腻与怠倦。
我下床,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走到客厅。母的卧室悄然无声。沙丁鱼蜷在沙发上睡觉。我走进卫生间,镜子诚实地映照出我当时的那张脸。
我从没见过那张脸。想必家中的其他镜子也都没碰见过。疲惫、庸俗、呆板、竭斯底里...它怎么会长在我的脸上?
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这样的脸我还是趁早逃得越远越好。
如此,我决定逃跑。
●
家里的大门因为老化的缘故,打开的时候会发出相当大的噪音,母毫无疑问会因此惊醒,所以不行。只好另辟蹊径。
卧室窗外的防护网正下方有一个出口可以打开,就像鸟笼的铁栅栏门。而我只需要把压在出口处的纸箱移开,这样我就能落在防护网下方的水泥平台上,之后纵身一跃,并在落地的瞬间做一个翻滚就算大功告成了。往后我就能顺着小区的后走廊绕到离开小区的楼梯,离开这里。
开始,我尽可能放慢节奏,小心打开窗户,轻轻推开纸箱,缓缓翻开生锈的铁丝门。之后停顿了几分钟,调整呼吸。我又搬来椅子,借着椅子站上窗台,继而俯下身子,原地转身。就此稍作停顿。几个动作下来,我全身几乎大汗淋漓。
中途母起床上厕所,又是撞到椅子又是开灯的,害得我差点忘了怎么呼吸。所幸母没有任何察觉,径直回到了卧室。
我委实觉得有点滑稽,而这种滑稽感让我在那一瞬间有想笑的冲动。
停顿过后,我将左脚跨出铁丝口,扶着窗户的边框,让左脚先落到水泥平台上,右脚紧随其后,这样两只脚就算踩到平台上了。我压低上身,悄声合上铁丝门,随后纵身一跃,利用肩部在地面做一个向前的翻滚,来到小区的后走廊。
至此,我总算离开了家。有惊无险。
●
十五分钟后,我来到街道。凌晨的街道寂然无声。
没有拥堵,没有喧哗,傍晚的风吹得行道树的叶片簌簌作响。晚风轻拂过后,沉默顷之降临,就像落叶缓缓飘入沉静的湖水中。缄默般的忧郁在夜色下静静流淌,世界好像要轻言细语地向我倾诉什么,即便那份忧郁如同风的去向无处可寻。
我走出小巷,穿过路灯向两边延展排列开去的大马路。草丛间有一只橘白相间的小猫,察觉我走来,立马窜进停在路边的车下,隐去了踪影。信号灯亮着黄灯,左右望去,两侧马路空荡荡的。我走到对面人行道,在不远处进入江边公园的入口。
至此,我又花去了十五分钟时间。
刚来到江边,惬意的涛声便传入耳畔,移步前行时,晚风带着浪潮的气息,沁人心脾。上次傍晚来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记得了。
可记得又如何呢?我现在能比以往都更加能真切感受到夏日的气息。石栏、路灯、长椅、江水,对岸钢铁大厦的零星点点的灯光...一切都鲜明得不可思议,简直能够用笔描摹下来。
我沿着石栏,一如往常的黄昏时分在江边漫步着。快到大桥下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色T恤衫的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她两手搭在石栏上,左手托着脸颊,百无聊赖似的眼望睡意沉沉的江面。她体态轻盈,但看上去憔悴得难以置信。略微曲卷的黑发恰好掩住耳朵,垂于肩后,自然得仿佛生来如此。从远处看去,我很确信她的年龄在我之上。可来到近处,发现和我的年龄其实相差无几。
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我的第一句话和我整个行动一样莫名其妙。
“我都不知道哈根达斯没有葡萄味。”
女孩发觉了我的到来。她回过头,好奇地打量我。
“原本就没有的,从一开始就是。”她轻声说道,“喜欢哈根达斯?”
“硬要说的话,喜欢。要是有葡萄味的就更喜欢了。”我说,“可是为什么会没有葡萄味的呢?”
她摇头道:“不知道。不清楚。”
这会儿就算是喝得昏天黑地也该醒了。她真实存在,明晰而直接的声音印证了她的真实性。她的声音好像喷过某种特制的香水,一股奇妙的味道。怠倦而迷醉。
我开始有些头痛。“抱歉。”
“为什么道歉?”
“第一次这么晚来这里,很多都不明白。说话没头没脑的。”
“没关系。”她微微笑道,“其实我也挺喜欢哈根达斯的。跟阿司匹林一起。”
“利培酮呢?”
“也不坏嘛。”
那是一个静美的良夜。我们并肩扶着石栏,谛听风吟。她问起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失眠而已。她说她也时常失眠,老是因过去糟糕的回忆而睡不着。我说这是常有的事。
浪涛周而复始地击打石岸,一遍又一遍。不曾感到倦厌。
头脑愈发觉得痛了。也许我真喝多了酒也说不定。再过不久,现实就会告诉我一切都是一场幻梦。闹钟会准时响起,而我会从床上醒来,母也会照旧在厨房替我做早饭。到时候我可能连情态动词和等比数列都能混为一谈,《阿房宫赋》忘得一干二净,把苯酚说成是恒定电流。说话也会颠三倒四,往后生活也都会变得一团乱。总之糟得不能再糟了。我如此想象。
“名字?”她问。
“这——”
“没有称呼的话,会不方便吧?”
我只好告以姓名。
“可是下次很难见到了吧?”
“只要想见,随时都可以的。”她轻轻地笑道,“嗯...叫我哈根达斯好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人喜欢。”她说,“不想被人讨厌的。”
我喟叹一声。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