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是费劲。
闹钟先响了三遍，沙丁鱼又跳到床上来踩我，结果都没用。母只好坐到我床边拍我的脸，力道如同拍西瓜，一边拍一边喊我起床。这才总算奏效。我以很是无奈的心情起身下床，拧开水龙头刷牙。
我感觉今早的眼皮就像弹簧夹子，好不容易睁开却又猛地合上了。我不得不翻了不下二十次白眼才总算把牙刷好，穿校服翻了十多次，吃早饭也至少翻了三十次。母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不会是得了老年痴呆吧？”
“哎，昨天晚上有点失眠。睡不着。”
“想那么多干嘛，顺其自然不就行了。高考又不是人生终点。”
“嗯。知道。”
母起身，走到装咖啡豆的罐子边。“来点咖啡？”
“来点好。”
咖啡的确不错，烘焙过的香气令人精神抖擞。喝罢，我到卫生间洗手，这时镜子里的我看上去像个活人了。起码活人的眼睛不是闭着的。
十分钟后，我背着书包，拖着昨晚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身体走出家门。路上经过葡萄架，我一如往常和它打招呼，今天它很忙，有好几只飞舞的小蜜蜂前来拜访它。没关系，你的好精神就是我每天不变的牵挂。晚上见。
我走了一会，穿过马路，刚走到卖早点的商铺门前，正好碰见狸边擦嘴边背着书包走出来，见到我，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浮现。
“早上好啊，派大星。”他说，“喜欢山吗？”
“不错。”
狸吼吼地笑两声。“一起去爬山吧。怎么样？”
“真的啊，那太好了。”
我实在累得不行，不好多做回答。
我们肩并肩走着。
“以前爬过一次山，总体感觉还不错。印象深刻的是十五元一桶的昂贵泡面，简直就是抢劫。”狸说，“山间的风还挺大的。爬的时候，你会感觉屁股像是被托起来了似的。”
“哦。”我懒得对说出的话进行再加工，“免费的屁股托运服务哦。挺人性化的。”
“我等会买中午的火车票，等会一起去爬山吧！”
“真的啊，那太好了。”我说，“到时候你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好了。不是我瞎扯，我可以一边后空翻一边上山。”
“真的啊？”
“老实看着就行。”我打了一个差点让下巴脱臼的哈欠，“我甚至还能用水壶浇花。”
“什么杂技演员？”
“这样，”我说，“你拿着水壶，我提着肥料。我们背对着背，你在前面，我在后面。我后空翻，你前空翻。直接开始托马斯回旋。爬山的同时还能给植物浇花施肥，简直一举两得。你说妙不妙？”
狸大笑起来：“怎么搞的，莫非是昨晚喝酒了？”
“也许吧。”
“真的？”
“实在不信的话，就考我一篇文言文吧，随便一篇都行。”我说。
“那么，《阿房宫赋》？”
于是我开始背起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我花了不到三分钟背完了，一遍下来几乎不用任何思考。
回到熟悉的教室，我们坐回各自位置。
我笑道：“你看，没喝醉吧？”
狸淡然地耸耸肩，不予回答。
●
除开早自习，早上有五节课。
一般来说，一杯三百五十毫升的黑咖啡足够我撑到第四节课。其实没必要硬撑，遇到有机会补觉的课，稍微休息一会也无妨。重要的是松弛有度。
然而周一上午的课表属于不折不扣的折磨。
开胃菜就是化学，沙拉也是化学，汤是物理，然后重头菜还是物理，最后甜点才是英语。一顿下来头重脚轻，几乎叫人消化不良。
每堂课都能有睡着趴下的，即使台上的老师讲一节课的单口相声也无济于事。疲惫是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你甚至无法预知到它的到来。你可以喝咖啡，掐自己的大腿，或者往鼻子里抹风油精。可一旦老师开口，聊有机聊碰撞聊九磅十五便士，眼皮子就是那样轻轻地闭上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都可能已经到了饭点。
放在以前，我基本能够撑完前四节课，然后英语课小憩一会。但今天不一样，昨晚我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早自习尚未结束便昏昏欲睡。可谓倒霉的开始。
然而倒霉从来不单独行动。
十分钟后，物理课开始。偏偏今天的物理老师一反常态，像一架战略轰炸机似的围着教室转圈圈转个不停，偏偏转到教室后面的时候逮到我没做笔记，又偏偏当时我正在努力让眼睛睁开时不慎翻了白眼。
“上课就上课，怎么老翻白眼？”物理老师说，“是对老师我有什么意见？”
全班哄堂大笑。
没有任何意见，老师。我承认我今天的眼睛出了点状况，它今天老喜欢往上跑，我控制不住...是的，完全不行。我想您在教室转了半个钟头一定很累吧？没关系的，身为一名老师在讲台上待着的确有点枯燥，但至少很舒服，上了年纪应该多注意保护身体，特别是膝盖很容易磨损。您今天的皮鞋擦得很亮，我看出来了，就是有点闪得我眼睛疼。您今天有些太活跃了。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不像平时的您。我还是更喜欢您平时老实待在讲台的样子，显得您的形象非常高大。真的，请相信我。
“没事吧？”下课后，狸走过来。“昨晚没睡好？”
“算是吧。”
说完，我趴倒在桌上。
紧随其后的化学课我也没能挺住。化学老师还没讲五分钟，我就感觉世界好像天旋地转地转了起来：老师一半脸在天上，一半脸在地上，同学的背影如海市蜃楼般变换形影，书上印刷的字如蚂蚁般成行成列四处行进着。注意力根本没法集中。
“要实在坚持不住就站一站。”化学老师说，“或者说出去洗把脸。”
“好的，老师。”
说完，我慢慢起身从教室后门去厕所洗脸。我站在镜子面前，拧开水龙头。我洗得很慢，就好像在洗一块脏抹布。
今天这块抹布格外的脏。疲惫又漠然，堕落又廉价。明明苍白无力却又有所期待，天晓得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可这张脸就是我，任谁都会承认。我也一样。假如下次再看见这张脸，我一定会一脚踹到我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
洗完脸，我满载着好精神回到教室。化学课剩下的时间里我没再犯困。洗脸很管用，困意一去不返。
可抹布依旧是抹布，即便洗干净了也一样。化学老师踮起脚看教室后排时，会发现一个坐单人位置的学生在认真做笔记，她看到的学生是我，而不会是抹布。母晚上看着电影的时候会听到有人开门，回到家的人是我，母看到的是她的儿子，也不会是抹布。抹布只是我的想象，我的内心。你要想扮演抹布的角色，就必须学会安静，学会让污浊与困苦流进你的内心。
我不需要学会，因为我已经是了。
●
“你到底在苦恼什么？”
没什么。打一个喷嚏都能忘得一干二净的。
“......”
“难道还是因为失眠？”
这倒不用担心。对了，问一个问题可好？
“问吧。”
如果世界轰然倒塌，过去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你的感想如何？
“那不是挺好的吗。这样就可以不用考虑过去了，再也不用烦恼了。”
即便世界全都毁灭？
“那有什么。毁灭就任它毁灭好了。到时候我当然会死，你也会死，大家都会死。早晚的事。只要最后给我五分钟打电话的时间就行。”
你肯定能活到最后的。
“我可不想活到最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