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了。
我正站在镜子前用冷水洗脸,十分钟的路程令我汗流浃背,持续了一周的暑热仍没有罢休的意思。电话急不可耐地响了五声,我擦净脸,放下毛巾到敞亮的客厅拿起手机。
“喂?”
“哦,到家了?”母说。
“嗯。”
“我刚才在外面办事,现在马上回来。”
“今天休息吗?”
“是啊。”母说,“要不要等会到外面吃?难得失眠一次。你说是吧?”
“...这不是没办法嘛。”
母哧哧地笑起来。
“我跟班主任说你这段时间失眠,每天又累,精神状态又不好。反正说得很严重。我帮你请了两天假。”
我哑口无言。绝不是因为那两天假。
“我现在要上公交了。一会等我电话。挂了。”
电话挂断了。
●
一个小时后,我和母挑了一家档次适中的西餐厅吃晚饭。虽说时间不到四点,餐厅内仍有不少光临的顾客。
古铜色的灯光洒泻在一排排亮晶晶的高脚杯上,周围到处都有刀叉与餐盘相碰发出的惬意声响。餐厅里舒适而凉爽,全然不见夏日的影子。着装考究的侍者领着我和母到一个墙上挂有毕加索的抽象画的角落入座。
母放下挎包。不知哪里的扩音器淌出舒缓的爵士乐。
“很久没在外面吃了吧?”
“啊。”
“估计上次还是在半年前。没错吧?”
“嗯。寒假快结束的时候。”
“记性不错嘛。”母笑道,“先看看。想吃什么就点。”
的确如此。
我拿来菜谱,啪啦啪啦地扫视几眼。菜谱比起高考物理的知识点要薄个不少,拿在手里也很轻便,但足够让我开始打哈欠了。母也在看她手边的那本,说是在看一本账簿也没什么违和的。在钱的问题上,母显然比我要敏锐。
侍者面带微笑,踏着沉稳而自信的步子走来。
“您好,请问可以点餐了吗?”他说。
“两份罗宋汤,一份鸡肉牛油果沙拉,一份培根奶油蘑菇意面。”母把菜单往后翻,“再要一份香草奶昔。”
她看向我:“选好了吗?”
“...肋眼牛排,葡萄汁。各要一份。”
侍者点完头走开了。此时音乐变为沉静的钢琴协奏曲。一瞬间,餐厅所处的世界犹如沉入海底。
“光这些会不会不够?”母问。
“够多了。再说中午在学校也吃了不少。”
“味道不怎么样吧?”
“能吃就行。”我说,端起手边的柠檬汁喝一口。
“也是。要求不能太高。”母话中带刺,“那空调呢?这么热的天,基本要求起码还是得有的吧?”
“还算有。”我说,“不过最近确实挺热的。一周都不见下雨。”
母赞同似的点点头。
“不过今晚会下,天气预报早上说的。”
“是吗?”我说,”大概几点?”
“大概十二点吧。”
十二点。我在心中默念。
我回想起哈根达斯。如果下雨,她今晚还会去公园吗?没有家的话,每天她又是何去何从的呢?她的家人在哪?她应该是有家人的吧?
我如此进行着思考。思考期间,浓汤端了上来。
“可以啊。靠瞎写的作业换来的晚餐。”母笑起来,“听你老师说,你在作业本上画画?”
我默然不语,兀自喝汤。
“哦,学习压力太大,心情不好?”
“像是。”我答道。
“哦,”母不胜无奈地看向我的脸,“那趁这两天在家,好好休息吧。太热的话就开空调。在家记得照顾好自己,听到了没?”
我尝到了一丝古怪的味道,一种违和的感觉。句意当然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语气。感觉就像在一堆谎言里找到了一句真话。
“怎么了?”我问,“这几天你不在家吗?”
问到这里,母突然沉默了。
我很少见到母这幅沉默的模样,上次还是在前年,当时因为她突然的沉默,我得知到外婆在家中摔倒骨折的消息。母的沉默绝非好的征兆,跟一位高明的内科医生突然对着自己的X光片陷入沉默是同一种类型。
我紧张起来:“到底怎么了?”
“...其实,我马上就要去外地出差了。”她说。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什么时候?”
“今晚。”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主菜端了上来。
“...你觉得太突然了,对吧?”
“我只是觉得太仓促了。”我说,“那行李呢?”
“早上已经清好了。”母用银叉卷起面条,“抱歉啊,一开始没和你说。这个事情其实也是突然定下来的,当时我犹豫了很久。”她轻叹一声,“但是这种机会又很难得,要是拒绝了,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有了。”
我也轻叹一声。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很难听见,垂危之人最后的叹息似的。
“差不多要两个月才能回来。”母苦笑道。
“可是,之后搬家该怎么办?”
“只好找搬家公司啰。”
沙拉和饮料总算端了上来。母吃一口意面,喝一口奶昔。
知道了。我说。然后恹恹不快地埋头切那块散发热气的牛排。
●
我们赶在日落前回到家中。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回到家里,填饱肚子的感觉仍旧十分惬意。
“记得给阳台的植物浇水。有几株不用每天浇,知道的吧?”母说。
“嗯,知道。”
“还有沙丁鱼。知道的吧?”
“也知道。”
母站在门口,手边是她的行李箱。
“那我就走了。”
“嗯。”
“再见。”母说。
声音仿佛遥远的记忆从枕边传来的足音。
母挥手向我道别。门关上了。
我躺在沙发上,在薄暮时分若明若暗的客厅漠然盯视着眼前的虚无。闭上眼睛,耳边只有时钟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一切都远去,一切又走来,季节的潮起潮落永远流转...
暮色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