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意识|伤口|虎皮兰|电影

作者:作业写完 更新时间:2022/10/5 17:21:58 字数:4857

傍晚,大雨倏忽而至。

狂风近乎凌厉地擂打着卧室的门窗,摇晃着窗帘。

沙丁鱼蹲坐在卧室窗边,不可思议似的瞪大眼睛目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窗台上排列着的盆栽观叶植物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下尽情伸展枝叶,分享彼此的喜悦。

冲罢淋浴,我回到客厅烧水,取下咖啡壶,煮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俄而,静静的雨幕垂直落下,远处楼房的点点灯光在雨幕下变得隐隐约约。我听着雨声,在黑暗的客厅里慢慢地啜饮咖啡,灰蒙蒙的意识总算逐渐恢复以往的明晰。

望着窗外的雨,我开始担心起哈根达斯。无论如何也想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也许我累了,有些伤感。也许我只是又准备犯一个好大的蠢。我需要冷静,需要清醒,需要让自己重新认清现实。那天夜里我想阻止自己,最后却没能成功。为什么?因为相辅相成的景色带有一种奇妙的魔力?我总是失眠,我知道。所以越来越亲近夜晚,同时又喜欢雨。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美妙的雨夜,葡萄与哈根达斯冰淇淋的完美搭配。

于是十二点不到,我便系上鞋带,撑伞出门了。母已不在,我不再需要从防护网出门。

“我出门了。”我轻声说道,“再见。”

三十分钟后,我来到桥下,在那里又一次见到了哈根达斯。

她背靠墙壁,全身湿漉漉的,纤白的皮肤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伤,看上去像是一幅等着被拍卖出去的杰作。她一个人瘫坐在晦暗湿冷的阴影里,身上仍穿着T恤和短裤,衣服没变,衣服里的人已变得面目全非。她低垂着头,刻意不想让我看到她憔悴的脸,以及脖子上约十厘米的细长伤口。她的皮肤苍白得几乎连活着的迹象都看不到了。

我把伞放下,走了过去,和她一样坐在又硬又冷的灰色石砖上。我和她保持大约两米的距离。

“像是在等人?”

沉默持续了一会。

“...为什么来?”她问,声音要比之前要沙哑不少。也许刚哭过不久。

“因为放心不下。之前就说过吧?”

“骗人。”

“就不能试着相信?”

“不能。”她干脆地回答。

我以无可奈何的心情回以一笑。

“只要想见,随时都可以的。这不是你说的么?”

哈根达斯将脸埋进两腿膝盖之间。

“但今晚不行。”她说。

“不想让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肯定啊。”她不无凄凉地叹息道,“...我这个样子,一定很糟糕吧?肯定不想看到的,对吧?”

我摆了摆头。

“没有的事。”

糟糕倒不见得,每个人大多都有糟糕的时候。我只是有点替她感到担忧。她身上有伤,加之又淋过雨,恐怕她的身体已经相当冰凉。再这样墨迹下去,染上什么病可就不妙了。于是我鼓起勇气,站起身对她说:

“总之先来我家吧。好吗?这样下去你会感冒的。”

她忽然抬起脸来,表情惊愕。

“可是——”

我厉声打断了她。“你现在的确很糟糕。但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你身上有伤,而我能帮你处理,可是心上的伤我就无能为力了。我指的是你的脖子上的。明白吗?我想假装没看到,不是因为冷血或是无情,我只是想维护你的尊严。毕竟没有人想被人看到自己糟糕的模样,包括我也是。可是既然我看到了,我觉得我必须担起这份责任才行。所以不要再讲‘可是’了,好吗?我可以暂时选择忽视,你也可以适当保持沉默。总之先填饱肚子吧,你看起来需要食物。非常需要。”

哈根达斯怔怔地望着我,突如其来的震惊堵住了她的喉咙。她神色哀伤,如同枯萎的矢车菊般垂下头,然后默默从口袋掏出烟,用打火机给自己点上。她猛猛地吸上一口,然后被呛到了。她咳嗽了好一阵子,险些窒息。我看得出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可是为什么?我们只见过两次,而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愿意接纳我?难道说你是为了——”

“没有可能。假如你是那个意思。”我无奈叹息道,“我家有两个卧室。你睡一边,我睡另一边。实在不放心,你还可以把门锁上。”

“那——家里的其他人呢?”

“一个不在了,一个出差了。现在我一个人住。”我说,这时想起了沙丁鱼。“对了,还有一只猫。”

哈根达斯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起来。

“猫?!”

“嗯。加菲猫。整天游手好闲来着。”

“是吗。”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它叫什么呢?”

“沙丁鱼。”我回答。

“...唔,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叫?”

我略作思忖:“大概是眼神很像吧。”

“怎么可能嘛!”

为了让哈根达斯相信,我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出来一张沙丁鱼小时候的照片。我把手机递给她。

拿过手机,她忽然间皱起眉头,仔细对着屏幕审视良久。两分钟后,她缓缓地越过手机看向我。

“如何?”

“真的诶。”她说。

我们花了四十分钟到家,准确来说是我家。

回去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雨仍在下。不过眼下已是低迷得有些许垂头丧气的丝丝细雨。我的心情同样低迷。

天空很低,触到了屋顶。我撑着伞漫不经心地与哈根达斯穿过柏油马路。那段时间的意义可有可无。至于雨丝在深潭般朦胧的黑暗中如何飘舞,暗色下的城市如何在雨中变得隐隐约约,这与我们无关。

我们穿过无人的人行天桥。

她说:“什么都不问?”

我们漠视淋得灰头土脸的路边花坛。

她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都告诉你。”

我们对垃圾桶边遭人丢弃的花束熟视无睹。

她说:“喂,说点什么啊。”

我没有说话。

她说:“说点什么啊。”

我没有说话。

她说:“喂...”

我没有说话。闭上眼,等待坚冰融化,等待意识恢复虚伪的温情。我究竟在做什么?这并不像往日的我。放在平时,她是一个我不可能也不需要去解决的麻烦。为什么我刚才要看着她的脸,好像在说,你的麻烦今天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开始心烦。我开始困惑,而困惑又使我心情低落。

不太想问,如果你最近有什么不好的心事,请别告诉我。我说。

“比如想自杀?”

差不多吧。我说。

“比如想一个人在冬夜里乘着列车到无人的终点站,然后自杀?”

知道的话就别问啊。我说。

“其实我有想过啊,你之前说的那个。那列驶向死亡的列车。就结局而言,对别人来讲肯定不是什么好结局,可我倒觉得不错啊。肯定很浪漫。”

哈根达斯笑得很开心,我几乎觉得那就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在雨的点缀之下,那笑容竟犹如焕发古老的魔力般深深凿入我日渐昏沉的脑海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脸颊因为陡然上升的心情而开始发热。就像孩提时代的自己偶然在卧室的窗户上摘下了闪闪发亮的星星。心绪不可思议地绚烂起来。

往下我便不再开口。

到家时,时间接近两点。

我推开门,放伞开灯。本应前来迎接我的沙丁鱼此时横卧在沙发上毫无反应,仍熟睡不止。它的呼吸很轻,毛茸茸圆鼓鼓的肚子随着它的呼吸上下起伏。我对哈根达斯做了个手势,后者急忙带上门,蹑手蹑脚地跟上前来。

“懒猫。”她笑道。

它的作息和我们的作息时间是同步的,其他猫可能晚上会比较精神,但它不一样,它晚上会跟我们一块儿睡大觉,我说,你先坐在凳子上,过会儿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于是她安安静静地坐下,用我拿酒精和棉球的时间里打量客厅四周。电视机、餐桌、咖啡壶...客厅里充斥着无机物。如果说看到她的身姿就能联想到风和雨,还有迷醉的月亮,那让她呆在这儿实在太过违和了。至于为什么,一时半会儿我也无从知晓,凭感觉而已。

“那是你的卧室?”她伸长脖颈,探照灯似的确认我卧室内陈设的物件。

嗯,我说。

“看起来很干净嘛,客厅也是——啊,那个放在桌上的是虎皮兰吗?”

哈根达斯刚想起身,我已经拿着酒精和棉球走来了。我告诉她,让她坐下,既然虎皮兰没有要招惹谁的意思,那就让它安心享受酣梦好了。

“好吧。”她说。

我用医用酒精耐心地帮她处理伤口,她身上的伤大多是擦伤或者淤青。不算严重,但也不容忽视。她说这是从楼梯上摔下来弄的。

“呃,下楼的时候太不小心了。结果摔得一身是血。嗯,就是这样。”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坐在一旁用酒精棉球擦拭她伤口周围的污痕。

“...唔,像是不大相信?”

可以信的。就是说服力太少。你不妨再多加点细节试试,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信了。我说。

哈根达斯不满地撅起嘴。

“好过分。”她说。

之后的二十分钟我不予理会她,认真专心地帮她处理伤口,处理完一个就帮她贴上一个创可贴。她的伤可真够多的,头部手臂脖颈侧腰大腿脚踝,简直什么地方都有。我默默地处理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完后,我让她去冲个澡,告诉她不需要洗得有多干净,至少要让身子暖和起来。她的身体冷得就像里面空无一物的电冰箱,空荡荡的那种冷。

她轻快地点一下头,拿上我给她的衣服和新买不久的浴巾进了卫生间。我转头打开冰箱拿鸡蛋、洋葱、番茄和红肠,到厨房煮意大利面。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淋浴的声音。声音又轻又细,跟四月份的绵绵细雨一样。

我神智不清地切开洋葱切开番茄切开红肠,按顺序入锅翻炒。我想至少发出点别的动静,让那声音尽可能远离我的脑际。一种声音告诉我,许多事物是可以被切开的,现在你凑巧能有幸看到它们澄澈的内心。而另一种声音则提出质问:你在逃避真相,脱离现实。你还想要这没有终点的列车开到哪去?

还有不到一个月,顶多,实际只剩不到二十天。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煮意大利面。”

——咕噜咕噜

到底明白?

“可哈根达斯或许已经饿了很久。她需要食物。”

——咕噜咕噜

哈根达斯是谁?

“哈根达斯就是哈根达斯。一种品牌的冰淇淋。口味有很多,就是没有葡萄味。但这只是她自称的,实际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如果她不想说,我也没必要去问。”

——咕噜咕噜

你不知道她叫什么,你也不知道她过去如何,日常喜好或是住处,连她怎么受伤的都不知道。你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就因为她每天半夜都会在公园出现、消失,莫名其妙得就像夏夜的阵雨,仅此而已就吸引了你热忱的目光。于是你更愿意花这笔时间去陪她,而不是每天桌上等着你去记在脑子里的错题集。说到底,她真的存在吗?

“我不明白。”

——咕噜咕噜

她真的不是你的幻想吗?我给你现编一段:比如你某天晚上失眠,然后想着可以利用酒精让自己陷入恍惚。你喝下酒,酒精在你血液里静静流淌,你开始不清醒,神志恍惚。于是在这样的巧合之下,所谓的【哈根达斯】就这样诞生了?

“我不明白。”

——咕噜咕噜

背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好香的味道!”她凑到我身边,一下下抽着鼻子。“这是什么?”

我陷入了片刻间的恍惚。

“意大利面来着。”我说,“饿了吧?”

“唔,好像是饿了。”

“那就尽管吃吧。”

“太好了!”

我让意面过一道冷水,装盘,淋上配料,然后端上餐桌。我对她说,稍微用叉子搅拌一下会比较好,饮料要来点什么?

“可有带气泡的?”

有的,不光带气泡,还带酒精呢。我说。

她心悦诚服地看我:“你在外面说话都这样?”

有时,并非总是这样,看人,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我说。

“众口难调,对吧?”

我也心悦诚服。

“就好比学校,还有高考。也并非人人都能在严酷的制度下乐在其中:只怕那样的人几乎没有。对吧?”她看着我递来的啤酒,“——啊,不用,苏打水就好。”

于是我把啤酒放回冰箱,而从柜子里拿出一听苏打水给她。她说了声谢谢。

你也高考?我问她。

“哪里,还没来得及考就出了校门。”她静静回答,一边用叉子耐心卷面,“原因相当老套,讲着讲着连我自己都会打瞌睡的那种。你肯定不喜欢听的。”

那看来我得多煮点咖啡了。

“想听?”

嗯。

她怅然似的望了我一会。时间不长,大概只有几秒。至于她在想什么,我无从得知。或许在想抹布为什么会煮咖啡吧。

“不告诉你。”她忽然开口道,然后把面塞进嘴里。

餐毕,我们一人一边,夹着沙丁鱼歪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喝着味道古怪的苏打水。

灰蒙蒙的低垂细雨过后,悄然而至的静谧填补了雨后的空白。俄而,漾溢着潮湿草木味的南风送入屋内,将沉闷的空气一扫而光,随即离去。俨然给人一种进入仲夏的错觉。

电影不算有趣。形象阴暗的男主角坐在黑暗里说着令人心情沉重的台词,他内心的独白说个没玩,还时不时高深莫测的深沉目光仰视夜空,像是因为爱情栽了不少跟头的悲情角色。刚开始还好,影片走到中间的部分就开始抽象起来了,结果一遍看完几乎和没看一样。

“是吗?”哈根达斯轻轻抚摸沙丁鱼的脑袋,“我觉得还不错呢。特别是男主角,有点像你。不觉得?”

不觉得。我断然回答。

她嫣然一笑。

“那,再看一部?”

我们接着又看了一部,苏打水的空罐被一个个扔进了垃圾桶里,最后箱子也成了空壳。这次的电影很精彩,主人公也相当富有魅力,待人上爱憎分明,做事上相当决断,毫不留情,是个有人情味的硬汉角色。两部电影的主人公都是同一个演员饰演的,却演得好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令人为之钦佩。

电影结束,演员表徐徐展开。看钟。凌晨五点。天边尽头的云层间的裂隙隐约掠过一丝微光。

眼皮逐渐沉重起来了。

“困了?”她轻轻地问道。

我默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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