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失去|空洞

作者:作业写完 更新时间:2022/10/6 16:10:52 字数:2567

在安静得近乎死寂的房间里等待入睡时,脑海里总会倏然冒出些陌生的念头。

有时是飞机的机翼,有时是被猫啃坏的虎皮兰。想着想着就忘记了时间。身处于这样静寂的空间,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比喻,连名字都可有可无。

称呼别人——我觉得是非同寻常的大事,又好像不值一提。因为每个人都用各自的名字称谓彼此,提到名字就会想到人,想到人就会产生对那人的印象。约定俗成的道理。倘若失去了名字,我兴许会忘掉那人原本的模样。往后便再也无法从记忆的抽屉里找出那人。忘掉其存在本身,我无论如何也觉得是令人伤感的事情。

我指的是狸。

一开始只是觉得他的某种特征很像河狸,于是便私下称他为狸。远处看去觉得憨厚老实,拉近距离后就觉得是个相当有趣的人。河狸也一样,就模样而言算是个温顺的小动物,可实际了解才知道有十分凶狠的一面。据说也有被河狸咬断人的脖颈死掉的案例。

“就是说,人还是动物,都有跟表明不符的一面喽?”哈根达斯说。

话的确像她这么说,但也不能完全肯定。说不定狸原本就是开朗有趣的人,会误会只是因为我附加于他身上的偏见而已,就如同我给他起的绰号,不外乎是一种判定其印象特征的称号一类的玩意。不能代表他的本来特征。

“可你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给他取了绰号。不矛盾?”

有次,狸提起了绰号这件事,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管他叫狸。我跟他解释一番之后,他反而愉快而诚恳地接受了。不知觉得无所谓还是真的如此,总之我一直都这么叫他。长久下去说不定连他本来的名字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们仍是朋友,从黄昏那天起一直都是。我们聊幸福,聊葡萄汁,聊该死的翻译腔。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世界。我们无话不谈,我们有时沉默。隐瞒但不欺瞒,调侃但不伤感情。枯燥无味的生活令人压抑,但有朋友的话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我很庆幸交了他这么一个朋友。虽说庆幸高考完还是会各奔东西。无可奈何的事。

“伤感?”她问。

或许。我只能这么说。不论那家伙未来想做什么,我都会保持尊重。正如我尊重泰戈尔的《飞鸟集》一样。狸当然有他的想法,即使嘴上没说。我能隐约感觉得到。一想到身边的人都怀揣自己的梦想向前,自己却在原地停滞。有时半夜看着窗外下雨,我就感到茫茫无边的怅惘,莫名流泪起来。其实没必要的,根本没必要。

她笑了起来。“原来你还有这一面啊。”她说。

我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于是我问她。

“不为人知的一面呀!”她说,“我还一直觉得你是个独来独往的冷淡怪人呢。”

我缄口不语。

“猜对啦?”

可你不也一样吗?我反问她。

“哈哈,也是呢。”这么说着,她拿打火机点烟。“不过习惯了。失眠久了想看江,江看久了想吸烟,吸烟久了就想忘记什么。独来独往几乎成了日常。”

啊,我发出感叹。

“不论什么都要离去的。雨也好,人也好,过去也好...过久了会惹人怀念,怀念久了又会开始伤感,伤感久了...”

她忽然闭上嘴巴,许久许久地细目凝视着胳膊上的创可贴,陷入无边的沉默。沉默过于漫长,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

我闭口不言,望着天花板静等她的下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我注意到时,她早已经哭了。眼角湿润润的,泛着泪花。

“抱歉。本没想说的。”她揉了揉眼睛,“果然还是不想提到过去啊。”

伤心?我问她。

“一提起过去,没什么是不伤心的。多半如此。对吧?”

我点头。

“父母也好,学校也好,病也好...都不想去想的...可是没办法啊!一到晚上,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就开始缠着我...那些影子啊,讥笑的声音啊,瞪得快要爆炸的眼球啊...真的好可怕...一旦想起来就会大病一场的。”

我默然。

“实话说,在见到你之前,我真的很想跳进江里然后死掉。痛苦是痛苦,但是很简单。不容易被人发现,也不需要任何成本。”她长长地吐出如薄暮般淡淡的烟云,“我仔细想过,我没什么可失去的。”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她苦笑一声,“不明白啊。很多都不明白,包括你和你的猫,还有你的虎皮兰。这里是你的世界,而不属于我。我想我是时候回到那个公园了。”

...你要走了吗?

“我想是的。非常抱歉。”

可是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

“傻瓜。”她梦呓似的呢喃道,“你做不到的。”

我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又干又涩,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当这是一场梦,好吗?回到现实之后,你就会忘记这一切。相信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一场结束而已,对你和我而言都算是个好结局。”她声音静静地传入我的脑海,静得仿佛要夺去世间一切带有色彩的喧扰。“之前可有过跟人告别的经历?”

我说我几乎没有那样的经历。我是一个疲惫而庸俗的孤独之人,能够走在我旁边的人很少,大多都是走在我前面,或者凭我根本无法见到的人。来的少,去的也少。就像一个常年生意惨淡的餐厅,没有顾客,自然谈不上销售额。账簿也跟刚买来的没什么区别。迟早要关门大吉。

“可至少还是有顾客的,不是吗?”

嗯,至少现在是的。

“别那么悲观嘛。”她说,“嗳,我能算其中一个?”

当然,我重复道,当然。

她笑了,嘴角微微勾勒出一道如弯月般平滑的弧度,有些不大自然,带着雨季常有的丝丝凉意。凄凉得让我感到难过。我不希望她用那样的笑容作为最后的诀别,无论如何也不想。可我已经困倦了,眼皮打颤,意识支离破碎,我想把他们聚拢起来,黑暗却包围了我。如一道岿然不动的高墙般厚重的黑暗。

“再见。”她低声对我说。

这便是我清楚记得的最后一句话。

醒来之后,我如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一般茫然地望向窗外的落日余晖。雨大概早就停了。

时钟指向六点半。我下床,进客厅喝水。桌上有两个空啤酒罐,罐子口立着几支吸剩的香烟。屋子里仍萦绕着淡淡的烟味儿。

她已经不在了。我能知道的唯有这一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哈根达斯,此后的夜晚里我再没在江边公园见到过她。她就仿佛连同她自身的存在一并消失了,在我的内心留下了无可挽回的空洞。

确认卧室和阳台没有她的身影后,我回到客厅煮咖啡。咖啡很苦,但足够让我想起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以及往后的去向。记得以前我总喜欢喝葡萄汁的,怎么现在又不怎么喝了?哎,莫名其妙。

喝罢咖啡,天色已渐昏暗。淡蓝色的暮霭与迟归的晚霞宛如鸡尾酒般层层重叠,远处响起车的笛鸣,何处的街道有狗的吠叫,隔窗的屋内传来生火做饭的声响。一天就要进入尾声了。

我看了一会窗外,看着暮霭与晚霞慢慢被黑暗吞没,继而又回到夜晚。想着无论怎样的美景都无法逃离失却与消亡,委实是件不胜悲哀的事情。

七点半。我抬头确认时间。然后回到卧室关上门,让一切归于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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