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反常的冷雨息止过后的一个静谧的午后,我又一次回到了学校。但这次来的目的有所不同。
前一晚我和母打电话,想接下来就在家复习。母没说什么,说让我想好了再打给她。结果我花了一晚上才下定决心,然后今早六点打了回去。庆幸的是,母最终同意了。
教室空无一人。除了桌上堆得到处都是的习题试卷,教室同我走之前一模一样。课桌也好,黑板也好,连沉重的气氛都没有丝毫变化,活像来自过往记忆的无声重现。
从狸的口中得知,其他人都去多功能教室听考前的座谈会了。狸忘记带笔,不得不回教室一趟。
“总算回来了?”他说。
“哪里。回来清书而已,待会就走的。”
狸难以置信似的瞪大眼睛:“你再不来学校了?”
“嗯,已经想好了,之后干脆在家复习。跟家里人商量过,班主任也同意了。”
沉默。狸脸上全然没有可称为表情的东西,让人不禁联想到灾后成片的废墟。
“突然?”我试着问。
“有点。”他简短地回答,“不过嘛,也行。毕竟现在又没新课,每天就是复习加考试而已,在家的话其实还安静一点。可以按自己需要的来复习。”
我细想狸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可这么一说,因为得以离去而心底深处抹过的一丝欣愉却蓦地在寂然的沉默中消融了。
“前段时间在家过得如何?”
“不怎么样啊。”我轻轻摆头,“只是好歹睡醒了。每天基本能睡着的时间里都在睡觉,也没在复习什么,睡醒了就是在看电影,或者看书听音乐。此外就是看窗外的雨。几天下来作息已经乱成一团了。”
“但至少失眠治好了?”
“算是吧。”
我想至少笑一笑,但未能如愿。有一瞬间,我几乎想把一周以来的所有事情付诸语言,向狸倾诉。包括我失眠的时候都想了哪些,如何到江边碰到哈根达斯的,后来又如何与她分别的事情都说得一干二净。假如我说了,说不定能了结一桩心事,说不定还能就地反悔。可我犹豫着,没说出口来。原因很简单,我不想浪费谁的时间。
这时,下午两点的铃声响起。狸抬眼望钟,像是听到笛子吹响而昂首的牧牛。
“那我先走了。”狸说得很快,“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只要别半夜就行。再见。”
说罢,他便跑出了教室。等到我想起该说再见的时候,却听见他匆匆下楼的脚步声,再想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听着那声音渐渐淡出我的脑际,内心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做了一个梦,梦如童话一般美好,但醒来之后就全忘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想起那个梦到底是什么。
遗忘是无可名状的痛苦。带着遗忘醒来,我总会怀疑胸口是否被人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太过庞大,连风都能畅通无阻地经过。在那样庞大的虚无面前,我基本是无能为力的。每当想到这里,我不禁惆怅惘然,久久难以释怀。我想平抚低落的心情,力图让周身回归以往的沉寂,然后合上眼,重拾已然失却的往日遗梦。这样,至少再度醒来时,我还有美好的回忆,而不是只有冰冷的现实与遗忘。现实能告诉我的,只有眼下能做什么,其余的在梦醒时分遗忘就好。
罢了,再如何多想也是毫无意义,徒劳,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遂然将脑海中接二连三的思考统统抹去,开始整理抽屉。我整理试卷,整理必要的习题资料,把该带上的东西都塞进书包,剩余的就留在抽屉里。整理完后,我按班主任的要求,将课桌搬进办公室的角落。至此,我在学校的日子黯然结束,这里也再不需要我的位置了。
窗外传来飞鸟的啼鸣,风中带着树木的清香,苍白的阳光穿过灰蒙蒙的云层,在走廊留下似有似无的温煦。然而黑暗中的教室却仿佛沉没于星辉斑斓的倒影,唯有沉默的灰尘在其中翩翩起舞。巨大的视觉反差令我想起雷尼·马格里特的《光之家园》,那光暗共存的画面令人印象深刻。
我背上比来时沉了好几倍的书包,整理衣着,转身从后门离开。
“再见。”我说,跟黑暗中空无一人的教室道别。
教室比以往都空荡得多,宛然寸草不生的荒凉沙漠。我想没什么比空着的教室看上去更空荡荡的了。
●
回家路上。
“书都清好了?”
母打来电话。
“嗯。”
“这下就安心在家复习吧。有什么想法或者心情不好就尽管打电话给我。知道了?”
“也许。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
“哪里不知道?”
“坦白说,我其实没想过你会同意。我花了半个晚上在想如果你同意了,我最后的二十来天该怎么复习,剩下的半个晚上就是在说服自己如何面对现实了。”
“......”
“你知道吗?我其实相当软弱的。一遇到选择就焦虑得不行,一遇到压力就想着怎么逃避,包括这次也是。我其实根本没想过高考能拿多高的分数,极端点说,恐怕会相当的低。也许,我的人生也要到此结束了...”
“不,你听我说。”母说,“你的人生才刚开始,路还长得很。明白吗?你并不软弱,不要否认自己。分数不能代表你的什么,连你名字都代表不了。”
“可是...”
“不要再‘可是’什么!你快十八岁了,往后的人生你能自己选择,如果没有选择那就去争取。好吗?我不会怪你什么,你也不用感到自责,在家好好复习就行了,别再有什么压力。考出自己能接受的分数就好。懂了吗?”
我长叹一声。“好吧。”
“不用多想。趁在家的时候多补充补充营养,至少身体方面不能落后。这几天在家都做了哪些吃的?”
“也没什么。”我答道,“咖喱牛肉饭意大利面之类的。”
“......”
“怎么了?”
“哎,抱歉啊,没法回来给你做饭。”
“这倒没关系。”
“你中午准备吃什么?”
“还没想好,回去再想。”
“记得吃就好。”母说,“行,那我还有事,先挂了。”
“好吧。”
“加油。”她最后说。
我“嗯”了一声,电话挂断了,而这也是母在高考前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
后来五月底的一个炎热的夏夜,我拨通母的电话号码,结果电话铃声整整响了两遍也无人接听。我要说的话在夏夜的半空中徘徊了一会,然后化为了缥缈云烟。往后不复存在。
这便是最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