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哲抬起头,将手横在眼睛上,极目远眺。
天空中骄阳似火,在日光毒辣的照耀下好似一张曝光过度了的老照片。他回头望去,坐落于山脚下的海滨小镇已被拉得极远,只能依稀看见那些小平房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海岸线附近。他又朝前看,自他脚下,石阶朝着高处崎岖的延伸出去,葱茏的绿意遮挡了他的视线,竟一眼望不到头。
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他长吁短叹,抹去藏纳在刘海下的汗水,继续朝着高处走去。他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阶,也许几十阶,也许几百阶,甚至上千阶。都说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可在八月正午的冲绳独自登山,只让他现在就很想去死一死。
与舞踏子的父亲的约定地点是一座神社,全日本的神社大大小小加起来能有十万多个,俞哲却是第一次拜访这么一个藏在长林丰草之中的幽隐之处。
“把神社开在那种鬼地方,活该收不到香火钱啊!”俞哲在心里咒骂。
不过骂归骂,他却不敢把自己的不满表现得太过溢于言表,反倒是有些如履薄冰,无时不刻注意自己走路的姿态是否端正,时不时的东张西望,像是生怕轻慢了这野林中的一草一木。
有人说,见女方家长,便有如登高拜神,一着不慎,便从天堂落入地狱。事先做足了功课的俞哲对此可真是附议得不能再附议。他偶然想起日本战国史中非常有名的“正德寺会盟”,当时织田家的家督信长,娶了斋藤家家督道三的女儿浓姬为妻,于是道三便提出了想见一见这位女婿的想法。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信长欣然赴约,而狡猾的道三却在前往正德寺的路上暗中监视信长。他见信长衣衫不整,便认定信长是个与传闻如出一辙的傻瓜,决定在正德寺将其制服。可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的信长,在正德寺中竟是衣冠楚楚的出场的。出其不意换上正装的信长整个人气宇轩昂,令做岳父的道三赞誉有加,甚至感叹自己的子孙日后怕是只配给信长牵马。自此织田与斋藤结交秦晋之好,甚至道三在临终之前,以书面名义的形式,要将美浓全土作为嫁妆赠送给信长。
这段历史佳话对俞哲来说真可谓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同时列举出了最好与最坏的可能性。如果顺利,俞哲可能会成为这个魔道家族未来的接班人,前途无量。但若不顺,甚至冒犯到了对方,能否安然无恙的回来都会是一个问题。
“可是如果(我)发生了(意外)的话,我希望哲君不要太难过,因为就算身躯不在,我的心意,我的魔法,也会一直伴随你左右的。”
“直到永远。”
风虽有情,花落无常。随着一阵风声,那晚舞踏子的话忽然在他的脑海内回响,俞哲极不情愿的瞥了眼自己的手镯,银色手镯中镶嵌着的蓝宝石在日光的反射中流动着某种奇妙的光华。像是在与某种事物发生共振。
他暗暗下定决心,即使强行解放第三次的魔力,哪怕是直接杀进神社中,用俄瑞提亚架在那个家主的脖子上,也一定要让他同意自己和舞踏子的关系。
为了守护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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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哲停在了红色的鸟居前。
鸟居是神社的门户,种类也算繁多。而这座鸟居则高达八米,用朱红色的漆通体涂装,高高的额束上竖挂着一块牌匾,牌匾上没有字,而是用乌金色的漆画出来的蛇目菊。牌匾中的蛇目菊花芯朝前,就像是日本战国时期那些大名们的家徽。
观察些许的俞哲有些错愕,这个图案他似曾相识,事实上舞踏子水手服上别着的胸章也正是这个图案。
这便是魔道世家·千叶家的家徽。
无暇去想太多,因为战场就在眼前,从穿过鸟居的那一刻,那位家主对自己的考验也就宣告开始了。大和是个极度注重繁文缛节的民族,俞哲开始回想之前去查阅的那些资料。他记得他有看到过:在日本的文化中,神社相当于神域的大门,一旦你踏入神社,便如同进入了神的领域,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神的注视之下,任何不恰当的举动都是被禁止的。
而这多条规则之中首当其要的就是:不可以走在参道的正中央的区域。
理由很简单,中央区域是专门留给神明的道路,普通人参拜神社应走在侧面为其避让,以示尊崇。
“留给神的路么?”俞哲抬头注视着代表境界线的注连绳,眼里居然升起了某种寒意。
“八百万神明皆能走的道路,吾为何不能走?”
他居然干了件破天荒的蠢事,径直从道中走向鸟居,这无疑是种亵渎的行为,尤其是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时候,可他却昂首阔步,步伐里甚至多出了几分龙行虎视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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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忽然为之一寒!
“发、发生啥了?”俞哲如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鸟居里了?!他自己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
而从踏入神社的那一刻开始,周围的氛围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刚才开始还在折磨着俞哲的溽热突然消去,连带着原本毒辣的阳光都变得阴沉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雾四处升起,能见度一下子变得极低,俞哲感到自己如堕烟海,一种凄神寒骨的感觉由心而生。
这根本不可能是八月的冲绳!
“欢迎你啊。”余音袅袅的女声从远处飘来,说话的女子用的是北海道的口音,但是这种程度的日语俞哲这样的死宅自然能够心领神会。他定睛看去,站如芍药的女人在远远朝他招手,曼妙的手臂带动着宽大的袖子起起伏伏,青丝款款飞舞。
“舞、舞踏子?”俞哲揉了揉眼,“不···不对···”
那个女人的声音和外表虽然和舞踏子很像,但是根本性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
最关键的是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衣红袴的和服,俞哲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神社里的巫女服。舞踏子是巫女么?
“外子在屋内已等候多时。”女人笑盈盈的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幽幽的从远处消去了。她说话的声音纵然说得上是一字一珠,可消失的方式却像是一个忽隐忽现的幽灵。
俞哲感到一阵恶寒,他急忙再度看向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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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甍碧瓦的鸟居、潺潺而流的溪水、曲径通幽的竹林、空静悠远的鸟鸣,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饱染禅意,这是神的领域,也是那人与俞哲的棋局。
一切都像是沤珠槿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