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漫漫,半空中落下雪花,霜天是一片苍白,大地是萧寒肃杀,惆怅人更添惆怅。
李寒衣在一家城外的酒楼里,他坐在西窗旁,冰冷的蓑衣已被寒意浸透。
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叹息。他好似一个疯子一般只想灌醉自己。直到现在李寒衣才明白,一个人原来越是想醉就越是醉不了。
他又笑着举起一杯浊酒,和着窗边吹来的寒风仰头倒入喉中。
他手里有剑,一柄漆黑无锋的短剑,他自己岂非也如这柄残剑一样?他的身躯已渐渐在岁月中变得残破不堪。
他的眼神忽而悲伤起来,他的内心也随着眼神一起愁苦。会是什么能令他如此愁苦,会是什么能令他如此悲伤?
无非只有往事最令人难以释怀,你愈想去忘记它,你就会发现自己愈忘不掉它。
李寒衣忘不了,他永远忘不了过去她桌前的笔墨纸砚,忘不了与她嬉戏的丁香小阁,忘不了她床前的屋角斜阳。
现在,故乡的人在哪?断肠人又在哪?
断肠人似已在天边,一起美好的都已过去,李寒衣还剩些什么,人生还剩下多少?
他望着冷透的空杯,寒风一点点吹过自己的脊背。他突然放声狂笑,凄厉的笑声竟将隔壁酒桌的酒都震得溅出来几滴。
别人只道他是个疯子,可又有谁知他的痛苦?
李寒衣一头扑倒在酒桌上,宛若一头死牛一般,他终于如愿以偿地醉了下去。
他更情愿能一直醉下去,因为醉的时候总该比清醒时要快乐许多。
窗外北风依旧,老树在风中摇曳。树上有几只寒鸦哀啼,一点梅花隐隐不谢。
梅花在等待着春天,李寒衣却一心等待着死亡。
死亡,又何曾不是一种解脱?至少那样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悔恨。
夜既已深,今宵酒醒何处?
路上人烟罕至,酒楼却与寂静的长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静下来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灵魂都永远不会是安静的,一切的欢闹喧哗尽在这里沉浮。
李寒衣醉倒在酒楼,距离这一切欢腾的景象都这么遥远,距离这世间红尘都这么遥远。
他毕竟是醉倒在酒楼,不再买酒,也没有再给钱,任谁看见一个酒鬼醉死在自己要喝酒的地方都会感到不自在。
于是,老板娘看见了,想去叫醒他离开。可她走近李寒衣之后却又皱了皱眉头离开。
她实在不忍心叫醒这么一个天涯客,这么一个断肠人。
女人的心总是很软,所以有些事必须得男人来做。
老板娘不忍心,但酒楼的老板却忍得下去。他叫来两个壮汉想将李寒衣抬走,可他同样是皱了皱眉毛,忽然又瞧见了李寒衣手中的剑。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招呼壮汉离开。
门外的风雪已停了不少,酒楼里又进来三个人。
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想去瞧上一眼这三个人,只因他们的衣着都太华丽,太显贵。
李寒衣虽没有去看,但也已知道来的人分别是谁。
世上除了景天府的三位少爷,还有谁能有如此派头?只见三人一进门都身穿狐裘大衣,头戴朱冠,腰白玉之环,一柄精钢长剑在后,剑柄上还有数颗粒粒分明的宝珠。
他们一进门就坐了下来,坐在酒楼最显眼的位置。
他们看上去像只是来歇脚的,但他们的出手的确不像是来歇脚的。
三个人只是随便一摆手,就要来了一桌的奇珍美味,要来了一坛子的酒。
酒自然是美酒,是陈酿了二十年的竹叶青。
酒香浓厚,香飘万里,无论是谁都能闻到。
三个人要谈的内容也好似这酒一样,豪气如云,无论是谁都能听见。
很难想象,像这样的三位公子居然也会干那些“刀尖上舔血”的行当。
但由不得你不相信,其中一人喝下一杯酒,拱手笑道:“感谢大哥二哥委屈自己,陪三弟到这穷地方喝酒,今日邀你们来,只是希望能帮三弟看样东西。”
随即有另一人还礼道:“三弟不必客气,哥哥帮弟弟的忙,这是应该的。”
“大哥说的有礼,我们本是一家人,一家人帮一家忙,何况你邀请我们来这样暖和的地方,又张罗了一桌的好菜,又怎么能算委屈我们呢?”
三少爷的笑容似已僵硬。
这景天府的三个少爷,仗着有权有势,暗地里做了不少坏事,现在又用这一文质彬彬的语气说话,实在令人恶心。
但即便如此也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上去,当着这三位公子的面骂他们。
因为这么做的人,下场往往都很惨。
三个人高谈阔论着,生怕别人会不知道他们的事。
突然,三少爷说话间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令牌十分精致,中间刻有一具鬼面,四周又有一条青龙环绕。
大少爷为之一惊,失声道:“这……莫不是你要给我们看的东西?”
三少爷点头道:“正是。”
二少爷接过令牌,细细打量一番道:“这令牌做工精美,用料更是奇特………”他嗅了嗅,又道:“这……似乎是青铜制成,再加上这外观……莫非………?”
大少爷笑道:“不错,或许这就是传闻中的青铜令牌了!”
“青铜令牌?!”三少爷惊声道。
这本就不是一件俗物,任何一点有关这件东西的消息都会引来灾祸。
当景天府三少爷口中的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两个漆黑的影子已站在桌边。
他们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一样,完全没有一丝声音。
没有人看得清他们的五官,但无论是谁都绝不会忘记他们的脸。
两个人的脸上,各种凶残恐怖的疤痕与痂印充斥在一起,使得本来就不是很大的眼睛与鼻子看起来宛如扭在一团,十分阴森可怕。
三少爷的头上冷汗直冒不止,连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说不出话来。
这两人的装扮称不上出奇,可他们一出现整个酒楼的人就好像全都死去了一般,变得鸦雀无声。
只有这时李寒衣的呼噜声却突然响起,酒楼里也只剩下了呼噜声。
大少爷知道来者不是客,但想拒绝也已经不行,于是只好站起来,勉强笑道:“二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一个黑影突然问道:“那就是青铜令牌?”
那声音尖锐、急促,令人不禁心生胆寒,大少爷听了不禁汗毛直竖道:“是……是。”
另外一个黑影忽然冷笑道:“很好,你们虽作恶多端,但总算干了一件好事,为武林找到了青铜令牌。”
他的手一抖,已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长剑,剑锋闪着寒光,接着他又用剑一指二少爷,一字字道:“交出青铜令牌,否则就死!”
二少爷突然拔出了身后背着的长剑,剑光一闪,只听“锵锵”两声,他的剑却已不知何时断成了三截。
原来在二少爷挥剑的一瞬间,那空着手的黑影突然将掌沿化作刀锋般迎头劈了上去。
掌与剑撞在一起,一柄精钢打练的好剑顷刻间被劈成三段。
这个人的手掌竟然利如刀锋!
握剑的黑影阴恻恻一笑,道:“现在,你们愿不愿意交出来?”
每个人的眼睛不免都瞧直了,始终一句话也没敢说,双腿却是不停地在打着琵琶。
握剑的黑影又笑了笑,道:“也对,不能让景天府的少爷做那么没面子的事,我们要东西就应该自己来拿。”
他的话虽是这么说,可每个人的眼前突然就被一片鲜血遮盖,两个浑白的东西在空中打了个转后凭空落下,紧接着就是一滴滴血水落下。
二少爷忽然跪在地上嘶声裂肺地叫着,大少爷与三少爷回头一看,就会发现二少爷的双手已经变成了两个空洞,那落下的两个浑白东西其实就是二少爷的双手。
既然如此,原来二少爷手里握着的青铜令牌呢?当然现在也已经到了黑影的手上。
空着手的黑影冷冷笑道:“剑不是装饰品,再漂亮的剑杀不了人也是废剑。”
握剑的黑影接着道:“太漂亮的双手是绝对不适合练剑的,有这样的剑与这样的手,还不如没有的好……”
他话音未落,又瞧上站在原地的大少爷与三少爷:“不知道……你们的剑与手是怎么样的?”
听到这样的话,大少爷忽然想起两个人,又悄悄退了两步,才嗄声道:“莫非……你们便是黑面双鬼?”
三少爷听到“黑面双鬼”四个字,本来就已被吓得面色发白的他突然就钻到了桌子底下。
李寒衣听到这四个字,忽然打了一个酒嗝,喃喃几句:“噢,原来是黑面双鬼。”
若论江湖黑道上心之辣,手之毒,很少有人比得上这黑面双鬼。
知道他们的人并不多,因为十个知道他们的里边已经有九个人的脑袋都搬了家。
空着手的黑影看了看周围,似乎想找出什么东西来,只听他嘿嘿一笑,道:“这里居然还有高人?”
大少爷咬了咬牙,道:“既然青铜令牌你们已经拿到了,二少爷的手也被你们砍了,那么……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你们尽管走吧。”
握剑的黑影道:“走?我听说侮辱过你们的人统统都要学狗叫爬三里路,如若不肯,待你们回到景天府就一定要找人来报复,我们这样对你们………你们是不是也……?”
大少爷忽然跪道:“不敢……不敢……在下万万不敢。”
空手的黑影忽然笑道:“我们也不一定要杀了你们,只要你们真的能在这里学狗叫爬三里路,我们也就放了你们。”
大少爷与三少爷相视一眼,竟真的学着狗叫爬了出去。
而二少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与嘴唇皆白,似乎是真的死了。
握剑的黑影狞笑着大声道:“大家看见了,这景天府三公子不是什么好人,如今我们已帮各位教训了一番,想必不会有人不同意我们拿这块令牌。”
空手的黑影接下去道:“如果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们兄弟二人的坏事也做了不少,只要有人能替大家教训我们,非但是令牌,脑袋我们也一并奉上。”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地环视四周,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有等来,二人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各位好意。”
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喊道:“等一下,你们不能走!”
李寒衣听见声音突然醒来,摇头道:“唉,看来想好好醉一回还不大容易。”
黑面双鬼一听,眼睛直向声音的主人看去,只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
握剑的黑影咯咯笑道:“那句话是你说的?”
小孩道:“是。”
握剑的黑影道:“那我为什么不能走?”
小孩道:“因为你拿了别人的东西,别人的东西不是你的,你不能带走它。”
空着手的黑影上上下下打量了小孩一眼,狞笑道:“这么说,你要替这东西的主人教训一下我们了?”
小孩道:“是。”
空着手的黑影道:“你凭什么教训我们?”
小孩伸出了双手,一字字道:“就凭这双拳头,凭这双你们一定会看不起的手。”
只见空手的黑影随手往小孩的脸上一掴,小孩霎时向外摔出几尺远。
他满意地笑了笑,于是又转身离开,可脚刚一踏起来,马上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拉了下去。
空手的黑影一瞧,那小孩居然又爬回来握住了他的脚。于是他又一拳打向小孩,小孩顿时被打得吐出一大口鲜血。
即使是这样,小孩的手也依旧死死地抓着黑影的脚,丝毫没有松开。
他的嘴里只是喃喃喊着:“你们拿了别人的东西……你们不能走……”
空手的黑影抬起手来想再来一拳,可握剑的黑影拦住了他,指了指手里的剑。
二人顿时心领神会,这意思是:“杀一个没有用人何必如此大费筋骨?只需轻轻一剑就好。”
握剑的黑影一刺,霎时鲜血淋漓。可两个人不免都惊呆了,他们脚下的小孩竟然什么事也没有。
刚刚的一剑却被一人徒手接下!
李寒衣笑了笑,松手道:“哎呀呀,真是喝太多酒容易记不住东西,我竟然忘记了剑是不能用手接的。”
黑面双鬼当即退后七尺,惊讶地打量了一番李寒衣。只见他身穿一身蓑衣,戴着一顶斗笠,手上握着一柄剑。
他们又仔细瞧了瞧那柄剑,脸上的惊讶顿时转为了讪笑。
只因他们瞧见李寒衣手中的剑,只不过是一柄无锋的残剑。
空手的黑影道:“你是谁?莫非你也想替这令牌的主人教训教训我们?”
李寒衣笑道:“我就是一个酒鬼,不想替令牌的主人教训你们。”
握剑的黑影道:“那你为何拦住我们?”
李寒衣道:“因为我想替这个小男孩教训教训你们。”
黑面双鬼随即纵声狂笑起来,他们的一生中就好似从未听见过如此好笑的事一般。
握剑的黑影道:“就凭你?凭什么教训我们?”
李寒衣淡淡道:“就凭我手里的这柄剑。”
握剑的黑影笑道:“你的剑?那把已经断掉一截的残剑?”
他的笑声突然就顿住了,因为他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前一秒还在嘲笑着别人手中的剑,下一秒却顷刻间被人刺破了咽喉。
空手黑影的笑声也突然停止,他看着另一个黑影缓缓倒下,而倒在地上后的一瞬间血才刚刚飙出,李寒衣的剑上只有淡淡的几滴血珠。
他又笑道:“现在,阁下相信我的剑了吗?”
李寒衣的一生并没有过得很长,所以他还活着。
他的剑也没有很重,所以他也还握得住。
但他活了三十余载,最不容质疑的便是这一柄剑,这一柄漆黑的残剑。
没有人能形容这柄剑的可怕,只因这柄剑的出现便代表着死亡。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死亡更可怕?
有,世上当然有事情比死亡更可怕,李寒衣深深明白这一点。
是不是正是因为他明白,所以才能驱使得了这柄名为“死亡”的剑?
李寒衣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青铜令牌。
黑影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但却一动不动,脸上的汗也在不停地往下流。
李寒衣淡淡地笑道:“现在,我已经替那人教训过了你们,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黑影的嘴唇都在发抖,他缓缓道:“走?去……去哪里?”
李寒衣看了看死去的二少爷,又看了看小男孩,淡淡道:“也许,你同样可以像那大少爷和三少爷一样爬出去,毕竟你的手是双好手,我的剑也不坏。”
黑影的脸忽然扭曲了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他忽然嘶声道:“好……好……我……明白了。”说罢,趴在地上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