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怒喝,让所有人的心都随着房梁上的吊灯晃了晃。
漠尘抬眼望去,在看清来人刚毅的面容后,他怔怔地站起了身。
往日里见过无数次,和他嘻嘻哈哈的王有德不见了。
褪不去旧容的反而是熨烫过无数次的军装,但在这位临近不惑之年的大叔身上,却显得如白杨树那般笔挺。
“王……王叔?”
漠尘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王有德瞥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室内鸦雀无声,可漠尘的瞳孔里好像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他难以想象,与自己朝夕相处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亦师亦友的老王,居然还有这样一层身份。
难道是新入伍的吗?
不,并不是,他的精气神和眼前坐着的这位军官有着天壤之别。
这种无形之中闪耀的特质,就如同夜空中的繁星之于攀附草尖的萤火虫那样。
它独属于真正的东煌军人,漠尘打心里这么认为。
就在此时,被老王称作“方仁山”的军官缓缓起身,双手扶正帽檐,淡定自若地与他对视。
可在旁人眼里,他这幅故作镇定的模样,反倒是像被当场抓获时,对内心不安的掩饰。
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让空间本就狭小的医务室更显逼仄。
方仁山拿起文件,慢步踱向门口的王有德。
漠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握住了镇海的手,把她护到身后。
他告诉过自己,这是一名指挥官应尽的责任。
镇海意外地睁大了美眸,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她克制着心中猫抓似的羞涩,不动声色地给拉菲她们打了个手势,让她们都退到自己后面来。
漠尘无心思考摩挲在手心里滑腻的触感,他看着两人越来越近,似乎都能闻到火花在空气中灼烧的气味。
直到两人擦肩而过,看似无事发生。
但听力极佳的漠尘,还是在掉针可闻的医务室内,捕捉到了方仁山挑衅的话语:
“我就是个传信的,没必要把气都撒在老同学身上。”
“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原来那副样子……”
“一点都没变。”
话说到这,方仁山感慨颇深地拍了拍王有德的肩膀。
那里挂着的军衔,比他不知低了几级。
但老王只是轻描淡写地冷笑一声,什么话也懒得说。
方仁山离开之后,王有德这才心事重重地走了进来。
他看到被漠尘护在身后的五名舰娘,无奈中又带着些欣慰地笑了笑。
这根悬在崖壁上的独苗,最终还是没有被狂风吹倒,毅然决然地向上生长。
“抱歉,姑娘们,我得借你们的指挥官一用。”
镇海心中警铃大作,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了。
刚才发生了那样令人不快的事,现在又要带指挥官离开,论谁都会觉得其中有古怪。
漠尘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轻轻抽开手。
他不知道方仁山找他要做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老王这次现身,是为了和方仁山给他唱一出红白脸的戏……
好吧,那他认栽。
因为相处了这么多年,王有德对他始终如一,他并不是工于心计的人。
“让我先把她们送回去吧,王叔。”
漠尘这声“王叔”喊得很犹豫,像是在与一位像是多年的老友告别。
“好,我等你。”
老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两人也如约在码头碰面。
惆怅的思绪在转瞬之间塞满了胸膛,漠尘感觉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掺杂着烦闷,他憋得慌。
最终,漠尘还是没忍住先开口道:“茶楼?”
老王并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家。”
漠尘没有说话,跟在王有德身后。
路上,老王跟他讲了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收到了位于首府的海事局寄给他的一封信。
拆开后一看,是他曾经的老上级恳求他重新入伍,在首府担任讲师。
老王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一大早就背着行囊,穿着这件旧军装坐上了火车。
时间紧任务重,他只抢到了硬座票。
这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也是他不堪追忆的往昔。
隐退十余载,老王回到了繁华的首府。
之后,由于理念和那些高层官员不同,他被调回了地方。
漠尘知道老王是宁折不弯的性格,但从未想过他以前走过如此光辉的历程。
“王叔,那您以前是……”
-“到家了我再告诉你。”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屋里的陈列还是和几年前一样。
但漠尘居然第一次觉得那房子老旧,就像那身老旧的军装一样,颜色再也褪不去了。
墙皮被风雨侵蚀,岁月被海浪打湿,最后在礁石上被撞击得七零八落。
老王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他本想为漠尘好好庆贺一番,结果意外丛生。
看着踧踖不安的漠尘,他不由得为这个年轻人的命运扼腕叹息。
“采访被取消了?”
漠尘抬头看了他一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说是不穿正装不让拍,怕影响形象。”
老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什么影响形象都是借口,不过是有人看到了新的蛋糕,想借此提些要求罢了。
他又哪里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就连那份未曾签署的文件内容也被猜了个七七八八。
“明天应该就会有人去你家登门拜访了。”
这句笃定的话,只要是个东煌人都能听出其中的端倪。
“为什么,我参赛的时候国籍填的是东煌啊,晋级了也是……那也是……”
漠尘急切地想为自己辩解,但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犯错。
是啊,晋级淘汰赛本就是一件光荣的事,怎么会被这种奇怪的理由给搪塞过去。
他仍然留存着一丝信念,祈祷明天不会有那样的人出现在家门口。
老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纸卷发黄的香烟,夹在两指间,神情恍惚地看着茶几上倒扣下来的那副相框。
“之前你问我的问题,答案就在这里。”
老王几乎把照片里的每个像素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再也没敢正眼看过,哪怕一眼。
他用骨节磕了磕相框,宝贝似的收起了他的破烟盒。
“翻过来吧。”
漠尘照做了,手指沾满灰尘,让相片里的内容终于重见光明。
“这是……”
拿起的一瞬间,漠尘的眼中好像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就黯然消散。
两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叉着腰,伫立在山岩之间,笑指波涛汹涌的海面。
其中一人还背着个襁褓,但他却并没有半分嫌弃之色。
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名身姿窈窕的女性,可惜面容被刻意模糊,看不清是谁。
“这张照片,是我和你父亲在二十一岁那年拍的。”
“取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去了首府的提督学院。”
“身后的这些,是我的舰娘。”
老王顿了顿,他征求过漠尘的意见后,点燃了发潮的香烟。
烟雾缭绕,刺鼻的气味像是在编织一场注定痛苦的梦。
“去首府进修,是每个指挥官的梦想,我当然也不例外。”
“但是……过了七八年,我只买了一个人的火车票,回来了。”
说着,他狠狠吸了一口,要让呛鼻的烟雾沁入心肺,才能麻醉揭开伤疤时的阵痛。
他古井无波的眼中不再有神采流动,像是一只失去了提线的木偶。
漠尘没问他的舰娘都去哪了,相片里模糊的面容已经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