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佳玲一路众人送孙公公出了东南城门,直到眼前见不到了那一行人的背影。“圣~人~口~谕~”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捏着嗓子在学着孙公公说话,“就十车粮食还摆这么大阵势封赏,什么穷蛋圣人”一阵哄笑声中人们淅淅沥沥的散去。柴大纪和杜新宁还在她身后,沉默着不说话。
城门不远处就是不算丰茂的落叶丛林,变成的树叶一早就被寒风吹掉了七七八八,黄色的叶子沿着河岸两侧延展开去。
“五原城变了很多,这里倒是没变样,你种下的树,还能认出来吧?”满佳玲指向前方,领头走了过去。
“记得……”杜新宁并没有多说,等着满佳玲的回应。
“小时候我还很不服气你师傅说的话,现在想想他是对的。”满佳玲回身望他“柴家三兄弟鲁莽急躁,柴家小妹和我的弟弟自小被保护的太好,我的败血症上了战场自身难保。其实他说的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没有像你这样朴实的正直。我们要么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要么随着大流没有理想。”
“小玲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去京都领赏能囫囵个回来吗?”柴大纪吐槽。“我看你干脆抗旨,不去也罢,待在五原还有弟兄们和你一块面对。”
杜新宁蹙起眉头,他的师傅的话,像是预言也像是诅咒,这些年累积的愧疚感和负罪感让他几乎夜夜难眠。堪当大任的他却离开了他应有的责任,就只剩下最应该接受保护的人,还在战场上苦苦支撑。“你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更不应该撑起五原。”
满佳玲一颗颗树细细摸索过去,像是去见每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之前也有人几次动了这片树林的念头,几次让柴大劝了回去。不过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只要五原还在打仗,这片树林始终都是要成为枪杆和箭的。”
“如果能和平的话,他们就不用去死了。”杜新宁回道。
“这仗打完了还会有下一仗,仗是打不完的。”
“……这仗之后你声名鹊起,能进京求个封赏,如果能离开前线……”他没再说下去,这件事听起来实在太过残忍,真的应该让她也背叛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吗,如果离开了她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在精神的压力之下彻夜难眠,可如果不离开,她在战场上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你说的对,是个好机会,”满佳玲没有立马反驳,杜新宁果然惊讶的抬起了头,她笑颜以对,这回的她,总算可以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进京了。“金三,你们今天好像很闲啊。”
金三贼兮兮的冒头,树林里细细簌簌的人影晃动,树枝上,灌木里,水底三三两两的人一个个冒了出来。
“不闲,一点都不闲,头儿,岚姐出城筹物资去了,放我们这几天不用去学堂识字,这不我们就来这里练习隐蔽了。”金三贼兮兮的笑着答道。
满佳玲看着周围那一群尬笑的汉子,点头也笑着应和,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被扫过的人开始更心虚的大笑。
满佳玲忽地笑容一敛。
“全体黑巾队听令!除去支援正县、柏坡二城的六十六人,其余全体三十五人一盏茶时间内演武场集合!”
“黑巾队得令!”
“你应该好奇过为什么五原比你们去京都的时候更热闹了吧,黑巾队就是个例子。”
满佳玲与杜新宁并肩站在演武场高处,她指向演武场中央打的有来有回的几个人“鲁家三兄弟之前是山匪,当山匪之前做的是杀猪的行当,刀快无眼,杀人如麻。跟他们三个对拼的是之前镖局的老镖师,人称独一剑。虽然六十几了但是还算硬朗,家中已经无后了,来这里混口饭吃。”
从高台上往下望去,除了中央这四个人打的还算正经之外,其他的三十几人就显得奇形怪状了。满佳玲倚着高处的围栏看着下边如同菜市场一般热闹的演武场,神色稀松平常。
“那个在马背上站着的,以前是茶马帮的,走惯了山路崎岖,骑术也最精湛,按他的说法是没有他的鞋底沾不到的地。”
“那个是之前的戏子,在马上像泥鳅一样滑溜,萨特族的枪从未伤过他分毫。”
“那个小孩自小跟着杂耍班子练胸口碎大石,命硬的很,不管多重的伤都死不了。”
“那个是之前他的班头,会吐火,也会口吞剑,常见的杂耍样式他基本都会,黑巾队里与其他队员相处最和谐的就是他,那帮小兔崽子一闲下来就嚷嚷着要跟他学两招。”
“也就你镇得住这群臭小子。”柴大纪眼中流露着几分羡慕。
“你能打得过他们的话,他们就会服气。”满佳玲倒是毫不客气受了夸。
“他们根本不是军队,玲,军队应该练习的是阵型和配合。军规军纪、令行禁止的基本守则他们才是他们应该学习的,这样子上了战场很危险,要么被训练有素的萨特族精兵打到崩溃,要么就是因为一点小事不战而退,甚至牵连到其他队伍。我们的骑兵原本就比马背上的萨特族差太多了,就以这种货色去跟萨特族对垒,能够胜利一次但是胜利不了第二次。实在没有生力军补充的话,我去求老师——”
“就是这样的货色,”满佳玲拔高了音调打断了他“在五原城下和我们并肩打过十几场硬仗,减员了近半数,在五原几次易主之后也没有四散逃命,就是这样的货色,最后成为一支奇兵,打得萨特骑兵首尾不能相顾。”满佳玲侧身对上了他似蹙非蹙的眼睛。
“虎子,在京都呆久了,你也沾染上了京都人的傲慢了。你应该也听到传言了吧,没错,是我设计杀了监军,为了不被他一个文臣监军限制住手脚。”
杜新宁沉默着,谴责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五原城确实经不起一个不懂军事的老先生的纸上谈兵,可是那崔老先生又何其无辜?崔老先生出身京都名门之后,却毫无骄奢淫逸之气,十几岁就开始著书立说,几十年来著作等身,人人都说他有圣人君子之风,他也有幸去瞻仰过崔老先生为普通学子做的讲坛,那时的他也曾被崔老先生的学识和风度惊艳过——
“——那你回京可能要比留在五原更凶险,崔老先生虽然官场失意被贬到五原,但他身后大量崇敬他的学生,这件事情并不一定瞒得住所有人,一旦他们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柳老先生的高风亮节,难免会使阴招,回京不是个好选择。”
满佳玲听出了他这声音压抑着怒火,有几分不是滋味“我知道。你知道我们的先祖为什么会到五原吗?”
“为了让我大齐的疆域前线向前压三百里,一旦萨特人大规模入侵,五原城后方还有百余的山地作为缓冲,为关内调兵遣将争取时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关内粮仓……你也知道了。”杜新宁撇开了视线,不敢去看两个人的表情如何。
“是啊,你的老师不会为五原提供太多帮助。自始至终五原都是弃子,这样的五原,除了自己想办法活下去,别无选择。如果不杀了他,我们可能要付出比现在更严重的代价,甚至那样可能都无法取胜,到那个时候,五原城所有人都是罪人。”
杜新宁抿紧了嘴唇,当年得知这些事情的正威将军,选择了带着一家老小、带着他回到京都。她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变得如此冷血嗜杀吗?那时远远的看着他和同龄孩童一起舞刀弄枪时的清澈眼眸,赖在他背后非要学习武艺的坚定面孔,七年间已经染上了如此多的暴戾与黑暗,眼前的人竟然显得有几分陌生。
“不用这么看着我,带你看看黑巾队只是想告诉你,黑巾军构成来源复杂,柴大、柴智、柴勇手下的三队步兵也不遑多让。各种来源的流民并入了五原的守军,不过你放心,黑巾队是五原里成分最复杂的队伍,驾驭起来最难,但是如果能够善用,往往会有奇效。”满佳玲看他的表情从愤怒逐渐变得复杂,继续自说自话。
“辛岚也是四年前才来的,如果有机会,可以让辛岚为你介绍剩下的那六十几个小兔崽子,他们身上都有几分绝活。辛岚这几年负责五原后勤,对五原情况了如指掌,不过她身份特殊,我让她暂时以奴籍身份寄托在满家名下,之后你可以亲自去问她。”
“我只是白水城的驻将,大小姐。”杜新宁正色。
“我可能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最适合撑起五原的是你,也许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也说不定。”满佳玲吐了吐舌头“待会人多的地方可别说漏嘴了,驻将擅离驻地给上司送家信可是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