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阴阴夏木YF 更新时间:2022/8/6 17:43:18 字数:3320

她数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发着呆。

阴霾间漏下的光影铺在她如今有些泛白的金色长发上,亦为她海蓝色的猫眼睛遮一层迷蒙的光雾,把悲喜全都深深藏起。

雨下了很久了,不紧不慢,和调色盘上方溅落的液珠一般,就像铁了心要把这个世界的色彩全部冲走似的下。现在是秋天了,等雨一停就是冬天,就是一年要结束又有一年准备开始的季节。

她回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季节。不过那时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如今却是话剧需要落下帷幕的时候。

事物是在着发展的——这样的想法真是一点浪漫感都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在上一刻湮灭,又在仅这一刻复生。过往都如死亡一般不可更改,它们被更迭,遗忘,埋葬,于是她的工作就有了意义,告诉将来,曾经有这样的事物发生过,存在过,然后为它们书写墓碑。

她如此阔达地看待死亡,可当历史书的一页写得满满当当将不得不翻开新篇章时,她发现,自己依旧舍不得。

书上所见,与亲眼所见永远是不同的。

她想起故友说起的这句话,思绪继而回到初见的那天。这段时光就像她此刻乘坐的火车,义无反顾地冲向重点。而她,或许能被称为幸运,被不知道谁挑选成了谢幕人——为最后一行文字画上句号。

她叩响这间藏在波士顿角落的小屋,应答的那声依旧年轻。她错乱了一瞬,推开门。

“好久不见。”

蓝紫色长发的女孩坐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抬首展了个平和的笑。细小的灰尘悬在空中,笼着光。她合拢膝上摊开的泛黄却保养良好的旧书,可见书脊上掉色的“悲惨世界”四字。

“我和企业前辈一起读过您的书——那写得真好,米勒小姐。”

埃塞克斯维持着唇边的弧度,目光像是从米勒沟壑般的皱纹里看见了那个说话吐字密度宛如重樱三式弹的女孩,举着笔记本一蹦一跳,灿金长发在阳光下宛若麦浪。做战地记者的老得快,风吹日晒,可那双海蓝色猫眼睛还和以往一般模样,只是多了些沧桑。

一切都像翻过一页的旧书一样。

米勒需要花一点时间建设心理好去接受一个事实——这已经是一个走向尽头的生命了。即便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年轻,要去上大学似的年龄,但那双柑子色眼睛里藏着的故事是多得数不完的。

“我依旧不明白你签字同意的理由。”米勒苦笑着深深摇头。

埃塞克斯看起来毫不在意,撩开额前碎发做好接受采访的准备:“不必太过纠结,只是拆解过时的兵器而已。”

“兵器?”米勒狠狠一拍桌板,“埃塞克斯——这是为一个生命宣判死刑!”

埃塞克斯顿了一瞬,随即无可奈何你笑了出来。“你还是和年轻时一样的性格。”

她看起来很意外,浅而真诚地道:“谢谢。”

“谢什么,谢我什么都帮不到吗?”米勒气鼓鼓摊开笔记本。

她们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兜兜转转,从埃塞克斯刚下水到后来的冷战,大多都是埃塞克斯曾经回答过的问题。1945年之后她参加的对话访问和采访数不胜数,她精心设计的答案被她刻入脑海,不用思考就能快速调用来应付场面。她依旧很耐心,交代每一个细节,一些有意思的趣事,只是末了道:“我相信你一路追过来抢最后这点时间坚持和我见上一面,不会是为了问这些。”

她已经没剩下什么了。舰徽与奖章,文字与照片资料,都已经妥善安置送往各地的图书馆。

米勒手中的笔愣住了。她将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犹豫着。

“是的。我希望能拿到您手中与cv-6企业号的通讯记录——那些电报。”

她说。

“理由?”埃塞克斯显然有些意外,审视着米勒的每一个微表情。

“那是珍贵的第一手史料。”

米勒的语气像是在叹气,短短几个音节似乎是从久远的过去一路飘来。

埃塞克斯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陷入长久的思考中。米勒等待着,屋里摆钟正好晃了三十下那刻埃塞克斯终于出了声:“你是说...史料...?”

她们彼此都明白。那些是她们都曾经历的过往,都曾鲜活地存在着,简直是在宣告,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那些人已经不在了。现在,你所珍视的那些,该进博物馆了。

“真是奇怪。我干了三十多年的战地记者,不愿意把东西往书里写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米勒像是不小心把冰激凌掉在地上的小女孩一般懊恼地皱起眉。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找到了那首歌的第三段歌词。”

埃塞克斯顿住了。

“从哪里找到的?”埃塞克斯不自觉加重了语气。

米勒能察觉埃塞克斯的目光由松散变得凝实,即便表情上没有分毫动容。

她找了整整十年,却连影子都未曾发现过,好像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蒸发了,全世界只有她孤单地抱着仅她拥有的记忆。

“他说保密。要你去见他。”米勒像是想到顽皮孩子那般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笑意难得有了几分真切。

屋里又只剩下摆钟的声音,窗外的雨似乎都自觉放轻了呼吸。

埃塞克斯承认她确实动摇了,她很久都没遇到过这般要把脑子都思考得生疼的情况。米勒打开手提包,从中取出一张被透明塑料文件夹包裹的纸页,摆在桌上。显然即便埃塞克斯不答应她也会将这份辗转多次的跨越时光与生死的赠礼交还给它的真正的受赠者。随后她又手写了一张便签,贴在文件夹的边角:“这他现在的居所。”

打头的字样是“新泽西”,和埃塞克斯此行的目的地相同。她能察觉其中的用意。

被封在塑料包装中的信件上有很深且规律的折痕,似乎差点被谁折成千纸鹤又摊开仔细压平。双面都是写了字的,字迹优雅端庄,像一位诗人要将旅行中遇见的风景细细讲来。

埃塞克斯不敢相信般仔细端详良久,仿佛连那些折痕都是阔别已久的友人。而后,她起身,再看了眼窗外,似乎要从雨景里找点支持,再慢慢走进里间。出来时手上抱着个小箱子,挂着锁,锁属于用发卡努努力也能打开的类型,更像是单纯求个心安。她仔细端详这箱子,半晌摸出钥匙,把锁开了摘下来,攥在手心里。

“我可以再看它们一遍吗?”

埃塞克斯的声音很平静。

米勒只是苦笑着。

埃塞克斯把里面厚厚的一摞纸捧了出来,什么质感的纸都有,什么笔划过的都有,按着时间倒序排,越埋底下的就越早,也许是每次收到信息就把纸张小心收进这箱子里去,由此成了这样的排列。

埃塞克斯还从来没有把它们取出来过,她害怕睹物思人,担忧泪水会不会在不合时宜处溃了堤。然而她要和它们告别了,就当做是希望将那些痕迹全留在脑海里,她要再翻看一次,除记忆诞生时的那刻之外唯一再看它们一次。

她从上至下,一张张地读。

第一张上以十分端正的字迹写,泪渍将墨迹绽开:“再见,我去暗处接着当手电筒啦。”

时间从1958年的夏天开始倒流,流过冷战,流过那天的签字仪式,最后到了1943年的暮春,一切都急着盛放的时节。

纸上什么都有写,闲扯或是战报,寒暄或是什么冷笑话。每一次坐在电报机前的记忆都被封在这些纸片里了。

她看得很慢,每读一句就能想起那天的阳光或是雨水,笑容或是眼泪。她觉得自己好像确确实实变得年轻了,那时还青涩,那时还单薄。没有包袱挂在身上,没有苦涩沉淀在思绪中。

回忆总是有尽头的。

她顺着记忆走到了尽头。

最后一张纸片上是小小的问候。有些断墨的打字机刻出断断续续的磨痕,区别于手写体的冷硬图案却像午后阳光一样温柔。

“你好,我是企业。”

你好。你好。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现。她把她所有的记忆都重新装回了箱子,塞到米勒手上,只给自己留了那把失去工作的锁。

这样更好。我反正也带不走什么。埃塞克斯想。

米勒最终还是站起来了,嗅着窗外雨水滚出的浓灰气味快逼出她的眼泪。她像逃一般拉开了门,不顾一切地闯出去——

“谢谢。”

她听见埃塞克斯轻声说。

为了什么?为了米勒千里迢迢匆匆赶来,还是在没有人甚至她自己都不能定论时就坚定不移地把埃塞克斯视为与她完全平等的生命,或是只为何其幸运相识一场和那些炮火中一同摸爬滚打的记忆呢。

我希望你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骄傲且精彩地活下去。

这句话闪过埃塞克斯的脑海。

于是她笑着向愣在门边的米勒说:“想起了一些事情。我会去找他的。”

回答她的是来自关门的一声巨响。

米勒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不接受埃塞克斯的道谢,绝对不能接受。

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一个记录者,她不值得感谢。

米勒觉得手心泛疼,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关在了门后,就像砰然合上的厚重史书一般。

秋日的波士顿潮湿而厚重。街上的人一如往常地行走着,他们将去往他们的目的地。街角屋檐的鸟儿一如往常停留着,它们将展翅飞向天空。那家咖啡厅依旧开着,但旁边那服装店却已经关门了。

每一刻都是新的,每一瞬过往都是不可更改的。

“埃塞克斯,1942年7月31日下水,同年12月31日服役。于1963年6月30日正式退役——”

她望着烟雨迷蒙的天空,一切都是灰的。压抑,沉重,雨水溅落在她的面颊,打湿了那双海蓝色的猫眼睛。

“将于1975年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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