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听到远方空中的孤鸦的叫声,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寂寥无比,此时,太阳正从东方升起,看似紫气东来,好像是万物充满生机的时候,可是一眼看去遍地却又枯黄无比,满眼中尽是那无力耷拉着身体的野草,与那在路上似乎像是要癫疯一般的行人。
这里也并非那些宽广无比的大道,也并非那些少有人行的小路,身穿着一些青衫的年轻医师正向刀刃似的在草堆中前行着,但却对于这些好像在探出利刃,将自己的皮肤将自己的衣衫划破撕烂的野草视而不见。
他的行迹匆忙,他的步履蹒跚,他的体力几乎都要用尽,他气喘吁吁,那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少女于心不忍,抬手在空中轻点,然后一层晶莹的护盾浮现在青年的身上。
若是平时青年必定停下身来礼貌的道一声谢,但是此刻不要说道谢,他也许甚至没有察觉到,这次突然出现在自己身体外侧的晶莹之物。
时间似乎就这样不断流逝着,直到太阳高升空气中似乎浮起了一抹燥热,这份燥热又与青年与少女心中的焦急混杂在一起,让人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自己选错了方向,还是这天地本有问题。
在那前方狂奔的青年自然就是刘通,从昨夜他并未找到刘老爷子之后他便不断的在望舒客栈与所到之处之间往返着。如今现在已经是第五趟了,每一次他都试图往更远的地方寻找,每一次都试着绕路,每一次都像路边的行人打听,想要询问是否有看到自己父亲的踪迹。
只可惜这年头本来就乱,在路上遇到的也大都是些行色匆忙的江湖人士,那些人只是神色不善的看着两人,然后再看到浮现在青年身侧的那层护盾之后,便又匆匆离去。
“爸…爸…”流通的声音已然嘶哑,他那干涸的喉咙里,若不是他一股一直撑着,恐怕早已说不出话来,从昨天开始,他就一刻不停的呼喊着自己父亲的名字,呼喊着自己的父亲的称谓,他自己已然记不清到底过了多久,直到日上三竿,他像是失了魂一样的跪倒在了草地中。
平日里只觉得父亲那般多余,但若仔细回忆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却是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每当这时,他脑海里总回想起以前的那些岁月,父亲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让他做过的每一件事。
或许他内心中依旧清醒的那一部分正在告诉他这一切寻找都是徒劳无果的。
若是往日,也许是走散了,但是现在的归离原很乱,一旦出现某个人走散了,找不到,那结果其实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被路过的某些心狠手辣之辈巧取横夺,然后顺手杀人灭口,最后曝尸荒野,这几乎已经是常态了。
就在前不久,自己随父亲去明蕴镇的路上,就见过不少小小竖起的坟茔,那些坟头上立的皆是无字之碑,只有一个一身道袍的道士默不作声的俯下身去,挖开一个又一个地面,然后埋入一具又一具尸骸。
自己和父亲当时还上前去帮忙收拾,一边和那道士感叹着世事苍凉,世道日下。
“啊…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还得继续找才行,现在时间还没过半天,也许还来得及?也许还来得及?”刘通匆忙试图爬起来说,这连他自己也有点不信服的话,但是在起身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腿脚发软,一个不差,只觉得浑身像是要散架似的,身体向前倒塌下去。
但是想象中栽在地上然后摔的满嘴泥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白晳而柔软的手从自己身后伸出,轻轻扶住了自己。
刘通挣扎着站起身,看到扶起自己的银发少女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尽是担忧。
少女看上去也有些困了,神色也不是很好的,一直几乎发狂到现在的流通,这才意识到少女从昨天晚上就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直到现在没有休息,没有睡眠,也没有进食半点。
“诺艾尔姑娘,你没必要勉强自己跟着我的。你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吧?”刘通推开少女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
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嗓子疼的厉害,说起话来只觉得疼痛无比。
“刘郎中,我不要紧的,我知道你现在很急切,但是你先休息一下吧,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现在的诺艾尔一方面确实是因为担心刘涛在这么漫无目的的找下去,身体出现什么问题,另一方面,他无自觉的将这件事怪罪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自己临时离开的话,那么,刘老先生也许不会忽然消失,至少如果有自己陪同的话…
【你没必要把什么事都担在自己身上,诺艾尔。】这份自责感,即使是唐忆也感得到,虽然这么说,但是唐忆知道诺艾尔就是这样的人。
“是我让刘老先生现在陷入这样的境地,所以我必须得找到他才行,如果他有任何危险的话…我该怎么面对刘郎中啊?”诺艾尔这么说着,起身便要继续寻找。
【你虽然说刘郎中不在乎自己,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样吗?】
“……既然事情因我而起,那我必须得寻找到底才是。”
面对这样的诺艾尔,唐忆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说刘老先生的失踪与你无关?那不行,诺艾尔自己都不会承认这样的事。
就算说让诺艾尔在意一下自己,可是诺艾尔从来都是将别人的一切置于自己之上的人。
看着这样的情况,唐忆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担心。
她忽然想起了笔者的话。
【成长的过程必然伴随着痛苦。】
可是为什么会想到这里?在这个过程中,我到底忽略了什么?
说起来,从今天早上开始,那两个一直跟在身后的少女,就好像再也没出现过一样。
“不妥,我…家父之事,又岂能拜托外人插手?”刘通做出生分的模样,向后退两步,似乎是想要和诺艾尔分开,这已经是明显的拒绝的意思了,但是诺艾尔向来不在乎这些。
正在两人打算继续寻找时,远处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同时听上去还有某人的呐喊声。
“救命,救命啊!”
诺艾尔停下手中的动作,在犹豫了一番之后,最后还是向着那个呼喊的人的方向跑去,最后几乎是同一时间的,刘通也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远远的看到,似乎是几个歹徒正追着一个年轻人不放,那个年轻人相貌看上去狡黠无比,目光炯炯有神,若不是逃跑的样子,狼狈不堪,看上去似乎像是哪家的公子。
那年轻人似乎也老远的看到了诺艾尔两人眼睛一亮,便向着两人迎面跑了过来。
“两位大侠,救我救我,我必重重感谢两位!”
但是救人对诺艾尔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诺艾尔一步向前,挡在了那少年郎的身后,刘通虽然非常疲惫,但依旧护住少年郎,检查起他的伤势来。
诺艾尔从空中抽出大剑,巨大的铁器横竖在几人面前,跟在身后的那几个劫匪明显被吓了一跳。
“哼,你这姑娘,速速让开,我们只与你身后那厮有恩怨,你…”
开头的那人话只说到一半,诺艾尔只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仔细一想,立刻便想起了面前的这人是谁。
这正是自己那天夜里放走的那六位劫匪中的一人啊。
“你们不是答应过我,已经不再作恶了吗?”
认出了面前这些人,再仔细看去,都可以找到一些在那天夜里这些人身上被烟尘殴打的痕迹,对面这几个明显一弄,慢慢的将面前这人与那天夜里的那位白发的少女重合起来。
毕竟是在夜里,看不清面孔,但现在仔细一想,似乎身行对得上,声音也对得上?
剩下几人顿时有点害怕,虽然依旧神色各异,但是那老大左右一看,完全没有看到昨天晚上的另一个杀星,顿时放下了心。
“弟兄不要怕,她只有一个人…身后那两个看上去还是废的,我们人多,势事在我!”
他这么一说,身后的几人顿时兴致勃勃,斗志昂扬。
“老大高见!”
……
“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几人再次逼青脸肿的跪在地上,向诺艾尔低头道歉。
“你们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你们不是答应过我…从此金盆洗手,洗心革面的吗?”诺艾尔对面前的这些人有些失望。
面前的这人只是不断的低头道歉,看上去态度非常诚恳,可他们那天夜里也是这般诚恳,甚至还要更加惶恐。
“哼哼,你们这些路上的盗贼,打算盘打到小爷头上来了!”在检查了一番伤势,除了少数擦伤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外伤的少年郎顿时蹬鼻子上脸,趾高气昂的走到那群人面前,抬起脚就往老大的脸上踩去,只是被诺艾尔阻止了。
“为什么阻止我?这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劫匪,他们甚至刚才还想对我动手,若不是你们救我,我现在也许已经被吃干抹净抽骨扒皮了。”虽然对待面前的这几人很嚣张,但是好歹诺艾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少年郎也明显客气许多。
“我只是觉得这样并不好。”
看着诺艾尔的样子,少年郎不自觉的撇了撇嘴,但接下来并没有一脚踹上去了。相反,他目光在几个跪下的人身上,平移着最后落在了老大的包上。
“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伤了我,是不是该付出点代价?”一边说着他,一边出示了自己身上那些轻微的擦伤,同时,也让诺艾尔看到。
“他们伤了我,我收点报酬很合理吧。”一边说着,他毫不客气的蹲下身,从老大的身侧将挎包扯了下来,老大非常心疼的看着少年郎,那迅捷无比的速度,但是又抬头看了眼诺艾尔,抿了抿嘴唇,脸色难看,但什么也没说。
诺艾尔皱了皱眉,但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合理的。
“这下子又要耽搁了。”刘通走到诺艾尔身后,看着面前的这些人心里发慌,他现在很想立刻转身离开,但是又觉得不能放下这里。
这几个人该怎么处理是好,若自己两人离开,他们又想要加害这位少年郎,又该如何?
“这个不行,这个不行,这个也不行…都有胆子来抢我了,背包里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东西。”少年郎一边翻着一边不断的从背包中丢出一两件,看上去挺值钱的东西来,只可惜那些看上去珠光宝气的饰品在少年郎口中皆成了不值一提的劣品。
“咦,这个不错。看样子像是祖传的东西,不过不是你们的吧,又是从哪里抢来的?”忽然,少年郎眼睛一亮,从他背包里层又翻出了一件小东西,摆在了几人面前。
面前的这几个劫匪倒还没什么动静,但在拿出这东西的那一刻,上电脑清晰的感知到,在身后的那两人忽然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
他疑惑的转过头去,注意到身后的这对男女正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手中的这个小东西。
这是一把长命锁。
哦,这两位也是识货之人,他们对这个感兴趣?少年郎这么想着,恶狠狠的对老大问。
“这东西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速速如实道来,若是不说…”
那老大倒是没说话,但跪在身后的另一个劫匪似乎是被这诡异的气场吓到了,便匆忙说道。
“前天夜里,在我们兄弟几个逃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老头…”…
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身后的刘通便再也忍受不住冲上前去,甚至撞到了站在前方的少年郎。
刘通眼睛发红,气血上涌,孱弱的身体在这一刻却发出了千金的力量,将它看上去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劫匪,提着领子提了起来。
“你们干了什么?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啊!”毫不留声的嘶吼声在这片原野上响起,似乎有血沫从刘通的喉咙中涌出,但他丝毫没有顾忌。
那劫匪在这一刻也慌了神,连思考也没有思考的说了出来。
“我们见那老头好像是个郎中,便让那老头替我们治了伤,临走时想要打点秋风,可是谁知道老头身上并无盘缠,于是便随手打杀了他…唔!”
知道这时,这劫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相面前的年轻人,那通红的双眼,那愤怒的脸庞,以及那似乎与那晚老人有几分相像的面孔,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脸色瞬间发白,连带着在他身后的那其他几位劫匪的表情,在一瞬间都变了,他们的惶恐神色逐渐消失,然后取而代之的是阴醫,最终又露出几分凶狠。
“你们杀了他,你们怎么敢的啊?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那么善良,他…他…”
那少年郎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双手在地上的口袋里摸索了几样东西,随手揣进口袋里,便匆忙后退,想要远离这里,但现在也没有人拦着他了。
刘通像发了疯似的将那人摔在地上,举起拳头就要打上去,身后的那其他几个劫匪瞬间反应过来,提起棍棒打算殊死一搏,就像刘通身上打去。
但不知何时,一层晶莹的护盾已经浮现在了青年身上,所有的攻击与其相撞时,瞬间抵挡了一切力气,任那些劫匪攻击。
刘通像是疯了似的,握起拳头,砸在被自己摔在地上,那人的脸上,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弱了,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迸发出来,那纯粹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强烈的感情,在这一刻完全压过了理智,支配了他的大脑。
他几乎下意识的,从自己的衣袋中抽出了,常常用来做一些包扎的小刀,然后在身旁,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刺入了地上那人的胸膛里。
他拼尽力气向下按着,地上的那人想要反抗,但所有力道全部消解在了那层护盾中,最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那人终于不动弹了。
但是此刻已经被情绪支配了一切的流通,完全没有在意到这些,他只是不断的抽出小刀,然后再次刺入,不断的抽出插入,就好像面前的这人还活着,就好像面前的这个人是他所憎恨的任何一人。
剩下五个劫匪也慌了神,那他们意识到地上的这人已失了智,身边站着的那位少女又一动不动,顿时觉得来了机会,相互对视一眼,便一起向着另一边跑了过去。
果不其然,没有任何人追上。
那青年口中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古怪的话语,手上的动作完全没有停下,直到他的面前,血肉模糊,直到那些说是人体内脏,又或是其他肮脏的东西,沾满了他的身体时,他也没有停下。
站在一边的银发少女此刻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那少女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个玉制的长命锁,少年郎在逃跑前知道这东西似乎对这点人有着什么意义,便匆忙塞到了少女的手中。
诺艾尔在这一刻明白了,她在这一刻又什么都不明白,她感觉自己如今所坚持的一切都被摧毁殆尽,在这一刻她几乎要跪下去。
前天晚上,是自己将这些家伙放走了,然后他们受的伤,在路上遇到了正在往望舒客栈回去的刘老先生。
然后,他们杀死了刘老先生。
是自己放了他们,是因为自己听信了他们的一面之词,所以刘老先生死了。
是自己因为自身的原因而时离开了刘老先生,让刘老先生一个人前往了自己打听到的地方,所以遇到了这些人,所以刘老先生死了。
是自己打听到了消息,然后告诉了刘老先生,刘老先生信了,然后去了,然后死了。
……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自己在那个时候放走的那些人,如果不是自己因为其他事而违背了自己接下的委托,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话…
刘老先生就会留在望舒客栈,然后和刘通相见。
刘老先生在没找到人之后就会回到客栈和第二天,回到客栈的刘通相见。
没错,都是因为自己,是自己害死了刘老先生。
“都是因为我…那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诺艾尔感到有什么在疼,有什么痛苦在自己的身体内蔓延着,那是比自己曾经所感受到的一切受伤的痛苦都更加可怕万分的,好像将自己的心肺撕裂的痛苦。
诺艾尔跪坐在了地上,在这一刻,她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所推测的真相里,她听不到自己身边那刀刃一次又一次划过血肉的声音,她听不到刘通那无意义的嘶吼声和癫狂的笑声,她同样听不到,在自己的脑海中不断想起的紧张到似乎快要哭出来的唐忆的声音。
仿佛这宇宙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
“你们又要逃往何方呢?”
“你们又怎可逃向何方呢?”
五个劫匪拼了命的向外逃走,但是他们发现他们似乎无论逃了多远,都在原地漫步着。
他们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们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的流动越来越缓慢,他们感到自己的思维变得迟缓,他们感到自己的皮肤变得充满褶皱,他们感到自己的眼前开始模糊。
他们隐约看到,在自己的面前,似乎站了两个人影,那似乎是身穿红衣的和身穿绿衣的少女的身影。
“祂从来不曾注视人间,但是你们却已步入了祂的视野之中。”
“祂一直都注视着人间,因此你们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祂已知晓。”
少女那一唱一和的声音响起,可在这无人的耳中,却好似逐渐变得缓慢,将这一刻的时间拉长成了无限远的距离。
他们的耳边已经模糊,他们已在无力向前迈动脚步,他们连想支吾着张开嘴巴说出一句话都做不到。
“祂本不会亲解这世间的一切事务,但是你们例外。”
“已逝者不可追回,行善者将步入神的国度,但你们例外。”
两位少女脚下漫着诡异的舞步,在这一刻,她们同时停了下来,然后向前一指,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疯狂而优雅的姿势指向了面前,已经看上去像是年过古稀的迟暮的老人。
“以秘神的名义,收回尔等所有的生命力与精神力,灵魂打入后户之外,永堕无间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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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辞行久远之躯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