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江市公安局的电梯前,一名身着青灰色轻便运动套装的儒雅男子正提着公文包,端正站在电梯前等待着。
男子看起来正值壮年,面容五官稍显阴柔,但却又不失大方和自信,其一头浓密灰发向后梳作背头状,藏在方框银丝眼睛后的双眼眼角略现鱼尾,双目却迥然有神,顾盼间神气十足。举手投足尽显知识分子的自信和文雅。
叮铃!
趁着男子低头看表的间隙,电梯发出了宣告抵达的铃响。厚重的单侧门滑开,等待着男子进入。
“珩医生早好啊,工作吗?”
电梯中并非空无一人,角落里放置的水桶前,一名清洁工服饰的老婆婆满脸含笑地冲着男子打招呼道。
“早好啊李婶子,打扫幸苦了。”男子浅鞠一躬,笑着回话。
“不幸苦不幸苦。”近在电梯按钮边的李婶默契地帮男子按下了负二楼的按钮,“那些瓶儿呀罐儿呀的我都帮你照着吩咐处理好啦,要是有啥不对头的只管说哈。”
“不打紧,李婶是老当益壮,活儿干得不输年轻人。”
“呵呵呵!”
“珩医生,您女儿今年读高二是吧,那再过一年也要高考了呀。”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呢。”
“诶,珩医生刚来的时候您女儿还在读小学吧,医生换了一拨又一拨,也就属您做得最久了,您真是厉害啊。。”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
———
地下负二层,一间门框上挂着“法医技术科”门牌的房间内,珩医生刚褪下保暖的运动外套,换上了工作用的白大褂。
在对着塞在房间角落里的洗手台上的小镜子带上了口罩、头套、手套并随便整了整衣领后,珩医生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拉开了一旁办公桌的抽屉,从中取出了数只2ml装的离心管。
珩医生将离心管置于眼前摇了摇,内里的白色粉末随之小幅震荡。
“氯仿、标准液、分析天平、气相色谱... ...”
安静的地下室中,朴素的科室内,珩医生专心忙碌着,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然而两小时后,不速之客却敲开了科室的大门。
“珩乡,来活了。”
黑脸浓眉的警官急匆匆地直接推开了科室的门,对着里边的珩医生喝道。
“稍等一下... ...”
而珩医生却丝毫没有受其影响,仍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距离近得像是要把脸贴到电子屏上一般。
“你在干嘛?”
黑脸警官皱着眉头凑到了医生的办公桌前,自然地忽略了电脑上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峰图和参数,将注意力放到了桌边随意散放的离心管上。
“这是... ...”警官将还不及自己一节指节大的离心管凑到眼前,皱眉眯眼,看清了里面残留的白色粉末。
“看归看,千万别打开,除非你想进戒毒所。”仍将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上的珩乡慢吞吞地说道,同时将手伸到了电脑旁咯咯作响的打印机前。
“是纯度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哦。”珩乡兴致盎然地对照着图纸中的两条拟合曲线,“真好奇世肖是从哪里来的货源呢,西南边陲?还是欧美进货?”
“你能干的女儿不是已经把世肖处理了吗,你们没有留俩活口审审?”
“当然没有,你知道的,这不是我们的作风。”
“真消极啊,只要是汐江之外的事情真就一概不闻不问呗。”
“请相信国家的力量啊季警官,这小东西不可能在内地产生大影响的,我们在汐江做的事,说到底也只是锦上添花。”
珩乡随手拿过了季延手上的管子,将其连同桌上的其他离心管一齐码回了抽屉的试管架上。
季延别有意味地看了珩乡一眼。
“那么,又有新的被害者了,是吧?”洗手台前,珩乡摘下头套口罩手套,挤了点洗手液,哗啦啦洗起了手,并转头问道。
“是,这次是在西榕的一家私营的购物中心里。我已经和痕迹科的事先做了一点检查了。”
“有何发现?”坐回了自己座位上的珩乡拍了拍手,从办公桌最底边的抽屉里摸出了一根口香糖,将其塞入口中后又隔着大老远把包装纸抛入了放置在门边的垃圾桶中。
“喏,你看看这些。”
珩乡接过了季延递过来的档案袋,打开封口的绕线后,倒出了几张新洗的照片。
“死者是一名年龄约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女性,暂时还没有在档案库中匹配到相符的档案,也还没有收到疑似的失踪报案。”
“受害者一如既往的没有受到明显外伤,没有体内药物残留,死因依旧是直接剥开腹部刺破心脏导致的失血过多。”
“而不同于前几次死者的一点,在于死者的头发。”
“头发?”
珩乡正好从档案袋中掏出了一枚透明的塑料证物袋,里边装的正是几撮碎发。只见那毛发枯黄如杂草,在珩乡只消隔着袋子一捻便可让其断开。
“据我们的法医推测,这是由于这些毛发长期处于低温环境后受到突然且迅速的升温所致的。”
“因此我们推测,死者曾长期身处某种低温环境,像是冰库冻库、贮存冰箱之类的,不过要让一个普通人在那种环境下呆那么长时间还不至于死亡,我们姑且猜测是凶手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保暖措施。”
“冷藏吗。”珩乡一边看着那些手头的证物和资料,喃喃低语道。
“而对死者的肝脏肺脏等器官进行的检查和解剖同样证明了这点。”
季延脸色难掩疲惫,但表情却显得无比兴奋。
“虽然现场依旧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有死者身上的这个发现,但至少有个调查方向了,比之前的无头苍蝇要好太多了,珩乡你怎么看?”
季延激动地讲完后正想问问面前这位医生的看法,却发现他正在看手机。
“你丫有没有听我讲话!”稳重如季延都忍不住伸出大手想夺下面前这个吊儿郎当仔的手机。
“有有有,有听,我发个东西给你看看,你先别急。”
像是在应和珩乡的话一般,季延裤袋里的手机响起了一声经典消息提示音。
季延瞪了珩乡一眼,掏出手机点开了消息。
季延愣住了。
“李琰芳,女,29岁,出生于延河省贺兰市,现居东桐区... ...”
季延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资料头的大头照,依稀可以辨别出其身份。
“呼。”季延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你总是跑在所有人前面。”
“哼哼,此言差矣。”珩乡懒懒地将脚翘到了办公桌上,“门路多多,我的未必是不可替代的,你的不见得毫无用处。”
“你刚刚不就发现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嘛,是不?”
“呵。”季延笑容略显苦涩,不置可否。
“这个人嘛,是东桐区东星置业的员工,大约一周前向公司辞了职,说是要回老家,然后。”
珩乡屈指扣了扣桌上的照片,摊了摊手。
“外来务工嘛,那也难怪消息会迟滞... ...”季延拇指滑动着手机,若有所思。
“总之,接下来大概就是走访摸排的工作了。”珩乡闭目养神,摇头晃脑,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凶手从未留下线索,现场监控设施十不存一,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影像记录,说明谨慎有经验;凶手作案范围跨度大,横跨市内三区,说明其流动性强,也许身处运输行业。”
“再加上‘冷冻’这一关键词... ...嗯... ...”
“说明排查重点可以放在冷链运输上!”
季延恍然大悟。
“Bravo!”
珩乡抚掌大笑。
“好嘞,接下来,就让我这个至少名义上是病理法医的闲人姑且去看看尸体吧。”珩乡哎哟哎哟叫唤着地从椅子上挺起身,“吃一份饷干一份活儿,公务员还是务实点好。”
“珩乡。”
“咋了?”
“你这次不打算吧这个连环杀人犯给‘私了’了吗?”季延眯着眼,斜睨珩乡的背影,“这才是你们的‘作风’吧?”
“说什么傻话呢季组长,我可是良民。”珩乡夸张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良民遇事肯定是要报警让警察叔叔来处理的哦,怎么可以私了呢。”
“我信了你的邪。”
季延正打算跟上珩乡,可在动身前又驻足思考了一瞬,接着转身拉开珩乡办公桌最后一层掏出了一块口香糖,最后方才小跑着出了办公室。
———
冬天的白天总是短暂得让人缺乏实感,仿佛只是转眼的时间,夜幕莅临了汐江城,敦促这汐江市的大街小巷点起了明亮的灯火以操持人们的夜生活。
中心区的双贸塔,低楼层的购物中心,某家其貌不扬的民俗火锅店内。
“黑呀,东老总,我来晚了哈,失敬失敬。”
珩乡一手提着外套,自来熟地拉开了一处两人座的空椅子,做到了面前那名正大快朵颐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的对面。
“滚你丫的,别跟老子来这套,败胃口。”
“哎呀呀,东哥难得来中心区,不得让老弟我请个客给老哥接风洗尘啊。”
“哼,你说的啊。”
东星冷笑了一下,抬手招呼了一声。
“小妹,和这桌一样的,再给我上一桌,对,酒也要。”
珩乡单臂拄着脸,无奈地笑了笑,道:“东哥啊,不是我小气,但你也不年轻了,酒什么的还是少喝一点的好,对胃肝肾胰不好。”
珩乡将桌上一打的空酒瓶子搬到了地上,给自己添置了一副碗筷,接着又补了一句:“这是医生的意见。”
“哼,看死人的医生的意见啊,真是受用哈。”
“什么玩意,你这是职业歧视啊东哥!”
珩乡倒也不讲究,一筷子夹了一大坨涮羊肉,在面前热气腾腾的汤锅中涮了两涮,和了辣醋后直接送入嘴里。
“巴适滴很。”
东星反倒停下了筷子,一边磕着酒瓶一边眯着半醉的眼盯紧了对面的男人。
手织毛衣运动服,上红下绿,配上一头自然后躺的灰发,这样的形象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属实是不伦不类。
“你现在是在干嘛,扣死噗类?玩年轻人的花样?”
“瞧您说的是什么话,我可是老实的公务员,吃国家饭的,请您尊重我的职业。”
“放屁,脱了皮的老虎还是老虎,你就是国家最应该打倒的那种老虎地头蛇。”
东星不屑地哼了一声,期间其小臂肌肉耸动,使得上边的镰锤纹身活灵活现。
这么几句对呛过后,餐桌上一时又安静了下来,寸头壮汉那头自顾自地喝着酒,而儒雅公务员则在这头自顾自地大快朵颐。
“所以说,那事有眉目了?”
半晌,东星压低的嗓音率先打破了寂静。
“当然,不然我约你出来干嘛。”
多少满足了食欲的珩乡咳了咳,抽了张纸抹了把油感十足的嘴巴。
“世肖的产业接手得怎么样了?”
“还行,怎么突然问这个?”
“回去以后,立刻清查所有跨区的冷链运输工人。”珩乡语气轻松地说出了有些严峻的话语,“然后,调查一下世肖的一年来的所有账目往来和情报交互,特别是外贸交易方面。”
“怎么,你怀疑世肖的反水不简单?”东星的醉脸严肃了起来。
“董老鼠那家伙虽然阴了点,但胆子其实并没有大多数人想象中那么大。”珩乡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如果我的猜测坐实的话,那我们可能要重新审视一下世肖的事情了,当然,不会影响你对世肖的掌握。”
“呵,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东星红脸一松,顿时笑出了声——只是这笑容却并不友善,“西榕的那**人鼻子还是跟狗一样灵,今天早上马上跑到东桐来了。”
“嗯... ...说是‘来表达对贵司员工意外于西榕身亡的哀思’,™一进门就开始打听世肖的叼事,你说搞不搞笑?”
“唉,我就不明白了,我一粗人当个什么破公司的老总也就算了,还塞给我这么大个烂摊子,要我说西榕那**人那么想要就给他算了,还有其他那几个一样一样的事精。”
“此言差矣啊,东星兄。”珩乡啜饮着杯中的白开水,露出了莫测的笑,“有些事,反而是要粗人才做得好啊。”
“得,又是这种没头没脑的屁话。”
“这些屁事先不说,这次我非得弄死那个什么沙口连环杀人犯。”东星通红的脸上露出了狠毒的神情,“好不容易安稳了这么些年,倒腾出这码事端还敢整到我的人头上,我说小李那姑娘怎么突然就辞职了,人看起来还怪怪的,指不定就是被那玩意给威胁了还是怎。”
“冷静冷静,东星兄,稍安勿躁啊。”珩乡主动为东星空置许久的酒杯填上了半杯酒,“时代变了,现在的汐江不再是那个黑城了,你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冲动葬送了这么些年的忍耐和适应吧。”
“哼。”东星憋屈地摆了摆手,示意不想再聊这个话题。
“我说啊,珩乡,你™净搁那喝水是几个意思,是嫌尿不够多还是看不上老子的便宜酒,哈?”壮汉猛拍了一记桌子,冲着珩乡吹胡子瞪眼了起来。
“有一说一,这顿酒我请,所以是我的酒。”东星从刚摸出的钱包中缓缓抽出了几张钞票,按在了桌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至于不喝酒,是因为我等下要去接女儿,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啊。”
而回应珩乡的,是一根几乎怼到他鼻梁上的硕大无朋的中指,浅表了东星对他的敬意。
———
“爸爸!”
“小尪!”
路灯寥寥的窄路边上,人几乎都走光了的曦铭中学校门口,中年男人对着楼梯上小跑着奔向自己的女孩招着手,脸上是满溢着幸福的笑容。
“今天怎么这么晚呢,不要太幸苦哦。”
“不会,只是学生会的事情而已,不幸苦。”
“来,让爸爸抱一个!”
人行道上,灰发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将灰发的女孩拥入怀中,同时摸了摸她的脑袋。
“啊,爸爸喝酒了!”
“没有的事,不信你闻闻,哈——”
“确实没有呢,对不起爸爸,是珩尪错怪你了。”
“怎么会是小尪的错呢,爸爸刚刚和东星叔叔一块儿吃了个饭,你也知道,那个怪叔叔喜欢抽烟喝酒,一点儿不像爸爸这样的模范男士呐。”
灰色的小轿车边,响起了女孩清脆的咯咯笑声。
“好啦,回家咯小尪。”
“好!”
“跟爸爸讲讲今天学校里发生的有意思事情吧。”
“嗯嗯!”
夜幕下,少光的公寓楼和学校围墙之间的间道上,灰色的小轿车打着近光灯,承载着一对父女的欢声笑语,慢慢地开远了。
一边的马路牙子上,限速30的白底红边路牌在路灯下熠熠生辉,如同人性的光辉一般在,在黑夜中是何其的璀璨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