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信念,这种觉悟,这种传承,绝不该就此断绝。
然而越逼越近的火焰和黑烟将他从走马灯般的回忆中残忍地拉回了现实。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什么救世主。”
哈特歇斯底里的呐喊直击少女内心那深处残缺的良知,她在了原地,僵硬地转过身看向哈特。
“名为‘活下去’的这种权力,是所有生物都平均享有的。身为同类,我自然也没有权利将你们的生命夺走。”
少女面无表情,声音却哽咽了起来。
“作奸犯科的人,兢兢业业的人,投机取巧的人,神魂颠倒行将饿死的人,地位显赫衣食无忧的人。”
“无论性别,地位,样貌,年龄,或是动机如何。”
“大家都应该平等的享有‘活着’的权利。”
“但是。”
少女猛地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地对哈特宣告道。
“这个世界是一座金字塔,而非一马平川。”
“为了上层人的利益,就需要牺牲一部分下层人的利益。”
“财富,价值,人生,甚至生命,下层人能够被攫取的一切,都将化作养分供上层人享用。”
哈特沉默了。
短短几句话却字字诛心,身处火海中每况愈下的身体更是摇摇欲坠,几欲晕倒。
现在的哈特,甚至连愤怒也愤怒不起来了。
他多想要就此放弃,就此平躺下去,就此闭上眼睛安安静静的被烈火吞食。
感觉眼睫毛被火烧着了,无所谓。
烟灰和碳尘一股脑地钻进了鼻子和嘴里,没关系。
皮肤传来了炙热的刺痛感......
好痛,感觉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
身体感觉好僵硬,要不受控制了......
不过也不要紧了吧。
不久他就将因为脑浆固态化而失去意识,而在这发生之前,一旁缄默的母亲不顾身上的火焰,朝着少女跪拜了起来,用着颤颤巍巍的语气苦苦哀求道。
“求求您了,发发慈悲吧,都是我的错,我的孩子他本不该在这里的!都是我为了贪图一时欢愉,想要借纳科特来逃避丈夫死去的事实!败光家财的是我,害得我们母子俩住进这里的罪魁祸首是我!就让我一个人承担惩罚吧!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主啊!求求您了,我不求神明,也不求教皇,您就是我的主啊!我向您忏悔,我愿意成为您的祭品!只求您开恩!救救我的孩子吧!他是无辜的!我不奢望宽恕,但求您宽恕我那无辜的孩子!”
她不顾形象地一边死命叩首,一边向着少女祷告,不断地乞求着她的宽恕。
哈特愣住了,自打住进贫民窟后母亲就变得沉默寡言,可能是因为药物也可能是因为愧疚,但这是她头一回说这么多话。
哀求最后变成了忏悔。直到结束,她一直都维持着这个姿势,哪怕额头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也绝不停下。
她俨然将仅与自己一窗之隔的少女当作了神明。
少女长叹一口气。
“把剑给我。”
她对一旁站得笔挺的骑士命令道,后者也是恭恭敬敬地将腰间的佩剑递了出去。
“愚蠢的信徒。”
抽出长剑,少女用力将被烧得残破不堪的木门三两下砍碎。
“既然你此般乞求,我便赐你两物。”
“其一便是惩罚,你须葬身于这片火海之中。”
少女将剑归于剑鞘,还于骑士。
“其二则是宽恕,你的孩子可以离开这里,你可以亲眼目睹他离去,直至他从你的视野中消失,自始至终,他可幸免于刀剑之灾,沉湎于幻梦乐土,享异于众人之福。”
少女微笑着,朝着哈特伸出了手。
“出来吧,再不出来就真的要被烧死了哦?”
看着男孩犹犹豫豫的样子,库洛诺斯用着温柔地语气鼓励他道。
哈特看着站在门口向自己伸出手的少女,又转头看向了母亲。
泪水从她的脸颊划过,这并非疼痛的产物,而是满心的欢喜的结晶。
此时的她已经被烟灰和碳尘呛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哈特通过嘴型看出了母亲最后给自己传达的讯息。
活下去。
哈特又看了母亲一眼,仿佛是要将她的样貌刻进脑海中般,然后卯足了劲,朝着生门冲了过去。
在目睹了这一切后,女人终于带着安详的笑容,合上了被熏得通红的双眼,彻底倒了下去。
然而,哈特还没能察觉到身后发生的一切,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动弹不得。
这时,他才明白。
从屋内到屋外,只是从一个地狱,来到了另一个地狱。
“啊,抱歉,请你先在这里呆一会,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女对愣在原地仍未回过神的莱特用命令的口吻吩咐道,又对身边的骑士下达了监守他的指示,这才放下心来。
时间到了。
现在是,英普禄历1785年,8月4日,0点整。
“祝你生日快乐!”
耳熟能详的生日歌突然响彻了整个贫民窟。
“祝你生日快乐!”
街道上,巷子内,尸山旁,血泊边。
“祝你生日快乐!”
骑士们整齐一律地唱起了歌,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因此停下,一个接着一个地杀害着那些被惊醒的,弱小的,手无寸铁的逃亡者们。
“祝你生日快乐!”
头颅被砍下,心脏被贯穿,肢体被斩断。
四溅的鲜血,随处可见的脏器还有各处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将贫民窟的每一寸土地都染上了死亡之色。
而这场生日派对的主角,库洛诺斯,此时正悠然地在街道上漫步。
手中捧着的鲜花和身上的洁白礼服所散发出的气质与弥漫在空气的肃杀之气大相径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同时,也在强调着她主角的身份。
随着她的行进,火势也越来越大,就连暗淡无光的天际也被烧得一片火红,夹杂着猩红色的黑云连同恐惧一齐笼罩在了这篇土地上无辜生灵们的头顶。
库洛诺斯行进着,行进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中,行进在接连坍塌的瓦砾下,行进在朽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里。
街道两侧遍布着因为药物失去知觉的人,有成年人,也有孩童。
骑士们无情的将手中锐利的武器刺进一条条毫无防备的脖子中。
然后,在这样一条血迹斑驳的街道上,库洛诺斯笑着,将左手伸进花束中,硬生生撤下一大把花瓣,然后将它们向两旁撒去。

五颜六色的花瓣,一把又一把地被撒进半空,全然分不清它们究竟出自哪一朵花,也不知道这些这些花来自何方。
然而,无需细究。
它们是无名的野花,恰如此时此刻,被屠戮的人们。
他们不会被人铭记。
虽然他们有着自己的名字,却只得同这些花朵一齐殊途同归。
无论曾经多么艳丽,现今只会被草草归为野花。
用于祭奠这场屠杀。
这些死去的生灵。
也被归于异教徒。
用来巩固教皇的权利。
鲜花很快就被消耗一空,漫天的花瓣也尽数坠地。
最后库洛诺斯煞有介事地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个方向各一次,低头屈膝行礼。
“谢谢你们。”
“安息吧。”
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为死者们哀悼。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没有得到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