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目睹了这场盛大的祭礼,目睹了名为库洛诺斯的圣女在灼灼燃烧着的废墟里行完最后一礼。
然后,他看着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要逃!要逃才行!
求生欲催促着理智拉响警报,身体却因为恐惧动弹不得。
哈特只能眼睁睁看她走近,像一个等待被行刑的死囚般,看着处刑人拖着她那双满是血污的铁铠鞋,在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血印,最后停在自己面前。
哈特沉默地怒视着眼前的少女,而被瞪着的库洛诺斯只是面带微笑,维持着圣女应有的端庄,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你的母亲,是真心爱着你的。”
“所以我不打算让她抱憾而终。”
许久,她缓缓开口,语意峰回路转,像是予人以回旋的余地。
可哈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谢谢你。”
哈特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倒映着自己的瞳孔里的杀意依旧。
“但是我还是得死,对吗?”
并不回答是与不是,库洛诺斯收回了落在哈特身上的目光,把视线移向他身后的骑士,和骑士身后,这座被她亲手倾覆的孤城,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哈特追着她的视线往身后看去,眼里看见的自然是和她同样的光景。
突然,他好像有些理解库洛诺斯之前的那番话了。
生命是平等的,但现实不是。
为了生存而品尝,为了生存而腐烂,然后沦为他人赖以生存的食物。
避免——不能。
一层踩着一层,这是没有尽头的食物链。
你撕扯我,我吃掉你。
弱者被吃——亘古不变。
这是一场永恒的盛筵。
“很累吧?”
库洛诺斯早就做好被问责辱骂的准备了,毕竟她也知道自己无法被原谅。
然而,意料之外的话语令她近乎完美的伪装出现了裂痕,库洛诺斯嘴角一阵抽搐,但她仍旧强撑着得体的微笑,似乎不这么做,精致笑容背后掩饰着的心惊,怜悯与罪恶感就会被一览无余。
“什么意思?”
她沉下嗓音问。
“就是字面意思。”
“当然,我没有原谅你,也不会原谅你,没有人会原谅你。”
仿佛看穿库洛诺斯在想什么,头一次有了扳回一成的感觉的哈特,将一字一句念的清晰而坚定,满含恨意,却又多了少许的释然。
“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你也会死吧。”
库洛诺斯没有回答,但哈特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所以你才会一开始就说什么为你而死。”
“你也想活下去,对吗?”
“……”
微不可察的,库洛诺斯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火光晃眼,若不是哈特看得仔细,他定会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我恨你。”
他说。
“恨我吧。”
她答。
“你说过,无知也是一种权利。”
“嗯。”
“那么,你一定知道很多秘密吧。”
“嗯。”
“那我猜你一定不怎么高兴。”
“嗯?”
“因为大人们常说,‘知道的越少就越好’,‘以后会知道的’,还有‘小孩子不需要知道这些’什么的。”
库洛诺斯的嘴角微微上扬,开口反问道: “能活下去我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她打心底这么认为。
要活下去,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被赞扬的事。
所以,我一定很高兴啊。
能活下去,就足以令人感到欣喜和庆幸。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
“诶……?”
我,在哭?
库洛诺斯怔住了。
她僵硬地抬手去擦拭自己的眼角,而后,温热的透明液体顺着手指流向手背,证明着少年的话,证明着她自己的言不由衷。
“一边杀死大家一边给大家撒花送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真是个虚伪的人。”
虚伪吗?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大家身上的金钱和价值先是被纳科特和那些黑心工厂榨干。”
“然后是人生,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两年,但我是明白来了这个地方就再也难以离开了的。”
“病死,老死,饿死,嗑药致死,戒断痛死,唯独没有活着出去这一选择。”
哈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神却像是要将库洛诺斯彻底看穿一般。
“可即使如此,我也喜欢和这样的大家交朋友,因为我打心底里喜欢大家努力活下去的样子。”
“就是这样的大家,你却要将我们仅剩下的生命也一并夺走了。”
“所以呢?”
后者嗤笑一声,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真是有够虚伪,到现在都还固执地端着姿态,不愿摘下面具,也不愿放下伪装。
一刻都不愿意。
几乎就是偏执地在违背自己的情感。
直到现在都还试图以面上的风轻云淡来掩盖眼角的泪痕。
“活下去。”
什......?
“带上我的,还有贫民窟里的大家的那份一起。”
哈特又重复了一遍。
“活下去。”
“你一定要活下去呀。”
哈特直率的言语终于击碎了库洛诺斯强撑出的伪装,那份强装出来的从容终是烟消云散,她难以置信地反问着——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为什么要对杀人犯说这种话?”
“你不恨我吗?”
“我可是杀人凶手啊,是蓄意谋杀了这里所有人的罪犯啊!”
哈特的回答更是让库洛诺斯濒临崩溃。
“我再说一遍,我恨你。”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只是在阐述既定的事实。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要对你表现得如此宽容。”
“因为我知道,你现在打心底里期待着的,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你想听见我的咒骂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甚至期待是被我朝着脸上用尽全力殴打几拳。”
“你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心里的罪恶感。”
然后他主动握住了库洛诺斯的手。
好冰。
“但我不会让你如愿。”
“你不配轻易得到解脱。”
哈特本应该憎恨面前与他素不相识却要夺走他一切的少女,他确实这么做了,但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好像是这么说的来着吧?那些马上就要咽气的人交代后事总是以这句话开头。”
哈特略感释怀地苦笑了两声。
“大家每天都在死去,变成肉汤给我们喝,然后又有新的人涌进来,然后再死去,再变成肉汤。”
如此循环,源源不绝。
“我爱他们,我感谢他们,”
“所以我恨残害这里一切的你,恨不得带着你一起给死去的大家陪葬。”
库洛诺斯没有挣开他握着自己的手,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但这是不现实的,我太弱小了,不仅没有反抗的力量,光是站在这里交代遗嘱就已经是我的全力了。”
“我真的怕得要死,看着平日里尚且有说有笑的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先我一步离去了......”
“我本该愤怒,直到我目睹完你所做的一切。”
“我发现,你也并不是那么坏。”
“你为大家撒花送行,对死去的大家致敬,还让母亲离开得如此满足......”
哈特话到此处,语句稍顿,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人的样子,终于是叹了口气。
“想哭都没法随意哭,真是可怜啊。”
“看来上层人的生活,也不怎么样嘛。”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的话,你就想尽办法活下去吧。”
“带上我们那份,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哈特交代完最后一句,手也像是传达完什么似的松了开来。
库洛诺斯仍是不语,良久的对视后,她突然说:“在你死前,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知道,你听了应该会很高兴。”
“什么事?”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惹得哈特不禁皱眉,他不知道临死前还能有什么能让他高兴的,总不可能是自己突然不用死了这种荒唐之事吧?
库洛诺斯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一番自己的状态,口吻再次轻松了起来。
“你的父亲,因为工厂的安全措施过于老旧,被夹死在石板中间。”
“现在那家工厂已经因为经营不善破产了。”
哈特睁大了眼睛,只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自然,他也比谁都要清楚这个消息对于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就在去年年末的时候,工厂长的老爹来工厂参观。”
“好巧不巧,事故发生了。”
库洛诺斯摊了摊手,又摇了摇头。
“就在他参观的时候,脚底下的升降车因为长年失修瘫痪了,他一个重心不稳,就这样摔了下去。”
“你知道的,他们这种黑心工厂的升降车的护栏有跟没有一样。”
“可笑的是,身为厂长的他居然相信了那破破烂烂的护栏真的有保护作用。”
“然后好巧不巧,他老爹也正好摔在了两篇厚石板中间,然后就这样被夹死,当场暴毙,连抢救都没得抢救。”
如此重磅的消息砸得哈特的脑袋一片空白,心脏却是止不住地怦怦狂跳。
“虽然我不信神,但是你就把这当作神明大人的恩惠吧。”
库洛诺斯脸上的笑容多了一分真心,就连语气都有了那么一瞬的缓和。
哈特听见她说——
“恭喜你,哈特。”
“你的愿望成真了。”
她在,叫我的名字......?
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又怎么知道我那时许下的愿望的?
“你父亲出事的那一天,我也在现场,那段时间我正好在那里做兼职。”
“我在去上班的时候路过了你的身边,正好听到了你祈祷的内容。”
“后来,我向厂里的大家打听了一番,就知道了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会许这种愿了。”
库洛诺斯对一脸茫然的哈特解释道,甚至还特地贴心地补充了两句。
“你完全不需要自责,那家工厂就是老子传给儿子的,儿子会这般剥削工人那都是老子教得好。”
“据说厂长在他老爹死后大受打击,然后沉迷上了赌博和纳科特,工厂都被拿走抵债了,我估摸着他也离死不远了。”
哈特略显呆滞地点了点头,但很快愿望成真的激动就充斥了他的全身。
“谢谢您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至少这一刻,他的感谢是无比真诚的。
既然如此……
“该上路了。”
库洛诺斯微微抬起了手。
“能让我死在母亲身边吗?”哈特平静作出最后的请求,“我听说,死者有属于死者的世界,如果我死在母亲身边,那我们在那个世界一定能很快相遇。”
库洛诺斯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请求,就是请不要让我死得那么痛苦。”
库洛诺斯依旧点头,抬起的手犹豫了一下,继而开口宣告道:
“我会用最温柔的方式让你死去的,如同对你母亲承诺的那般。”
【世界法则】
于英普禄历1785年8月2日,13点整。
“不过,如果真的存在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抵达的世界的话,可别让我见到你。”
“只有你我决不原谅,我恨透你了。”
“除此之外。”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呀。”
【复现】
【暗示】
“现在,回到母亲的身边,当一个乖孩子,像往常一样,上床睡觉吧,做一个美梦,醒来后映入眼帘的就是美好的新世界了。”
听到库洛诺斯的【暗示】后,哈特的双眼失去了光泽,变得一片混沌。
他就这样双目无神地,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与母亲破烂却温馨的小家。
手里捧着库洛诺斯临行前塞给他的,只剩下花梗的花束,向着吞噬一切的烈火中,走了进去。
“晚安,哈特,晚安。”
库洛诺斯目送着哈特,并在亲眼目睹了他重新走进火海中后,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屈膝,然后低头行礼。
“谢谢你。”
“安息吧。”
就在此刻,名为“活下去”的这股信念,这种觉悟,这份传承。
没有断绝,而是确确实实地被交付了出去。
在这个不需要救世主的世界。
我,库洛诺斯,是杀人凶手,是罪犯,也许还是恶魔。
即便如此。
我仍是圣女。
不需要救赎的,殉道的圣女。
“这份传承,我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