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碰碰运气的心理，库洛诺斯走进了食堂。
现在已经将近下午三点钟，照理来说，食堂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状态。
“如果还有剩的话，要一些烟熏火腿三明治，再来一大杯牛奶谢谢。”
万幸的是，还有一个开着的窗口，后面正站着一位没下班的职工。
“乐意之至，圣女大人。”
随即他就从一旁的保温炉里取出了一个盘子，连同一杯温热的牛奶一起端给了库洛诺斯。
“非常感谢，我还以为过了饭点的食堂肯定没人呢。”
对方的回答却出乎她的预料。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您的秘书吧，既然您已经到了，那我就先回后厨了。”
“嗯，您去吧，吃完我会把碟子送过来的。”
库洛诺斯一边在心里默默感谢薇薇安，一边风卷残云地消灭盘中的食物。
三明治应当很美味，但是入口无异于嚼蜡般无味。
简直是为了进食而进食。
还是喝点牛奶吧。
“都是你的错。”
视线中的一切逐渐被染上血红。
洁白的牛奶在库洛诺斯眼里反而是血液一样。
“穷困潦倒却依旧坚守本分的人。”
“为了挽救孩子牺牲自己的母亲。”
“还有他与她之间诞生的小生命。”
“以及无数个和他们无比相像的家庭。”
贫穷的工人为了生计死在了他呆了数十年的岗位上。
苦命的女人选择自己葬身火海也要让孩子多活一会。
但是那孩子呢？
你却残害了他。
“简直就是杀人凶手。”
“害死自己的母亲还不够吗？”
“所以你又害死了全村的人？”
“然后再是贫民窟里的大家？”
“最后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们是教导国的国民啊，不是你所谓前进路上的牺牲品，更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异教徒！”
“为什么你这种人配活着？”
“你还要带着你那虚伪的假笑到什么时候？”
“欺骗民众，再残忍地杀害他们，榨取他们的恶魔。”
我知道，我应该去死。
我能感觉到，你们就在我身后。
我能感觉到，你们的手攀上了我的双肩。
啊，接下来是要用绳索来勒死我吗？
我看到了你们把绳子套在我的四肢上将我活活撕裂的场景。
在那之后，你们可以欢呼，你们可以享受从我身体不断涌出的生命残渣。
真是令人恶心。
他妈的你们就应该去死啊，死得越透彻越好，别在这里给我纠缠不清的！
我连出生都是个错误，你们以为我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我早就比谁都想死！
但在那之前……
我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用双手紧勒她纤细的脖子。
“库洛诺斯？”
而她则是满脸惊讶地看着我。
我看不清她是谁，想必是那些亡灵的聚合体一类的吧。
必须杀掉她……不先杀掉她的话，我就要被杀了……！
我可以在阴暗的角落里上吊，也可以坠亡在悬崖之底，在地下室里饮弹自尽，甚至向教皇讨毒酒喝个底朝天。
但是没有人可以审判我，也没有人有资格来审判我！
她还没有死。
明明我是想彻底折断她的脖子，但她还没死。
她毫不抵抗，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不挣扎？
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这样可不行啊。
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
是想趁机剜去我的双眼吗？
不对。
等等。
眼前的人，是薇薇安。
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
她是绝不可能伤害我的。
我逐渐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色也趋近正常。
……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库洛诺斯慌忙松开手。
“有好受一些吗，亲爱的？”
薇薇安用指尖感受着适才承受的力度，一边对库洛诺斯挤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
“要抱抱吗？抱抱能治愈人心哦。”
见库洛诺斯呆愣在原地，薇薇安便主动张开双臂向她靠去。
“不，别过来！”
没曾想到，库洛诺斯的反应十分激烈。
只见她猛地后倾，刻意地躲闪开来，而后因为用力过猛重心不稳，连人带椅一起打翻在地。
“对……对不起，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库洛诺斯本想说些什么，但此时她竟混乱地连语言都组织不出，只得接连重复着道歉那的几个字。
在那之后，她慌忙站起身，又跌跌撞撞地奔出了食堂。
薇薇安没有阻拦，只是由着她。
“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女朋友呀，哎嘿。”
薇薇安歪了歪头，转身看向大门的方向。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能这么说，感觉也不坏。”
迈着轻快的步伐，薇薇安跟了出去，然而走廊上早就没了人影。
“嘛，再多依靠一下咱，怎么说呢……”
凭着自己的感觉，库洛诺斯此时会出现的地方，有且只有一个。
“偶尔不让人省心，恰恰才让人省心呀~”
【相中世界】
……
黑白的世界内，库洛诺斯正双手抱膝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虽然她早已对教导国的黑暗面洞若观火，但是这是她第一次双手沾上如此多的鲜血。
一切都来得这么密集而又突然，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时此刻，库洛诺斯已经彻底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真的，不想再背负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负重前行，为什么非我要负重前行啊？！”
她崩溃地嚎啕大哭，此刻的她抛开了所有的矜持，任由自己的情感倾泻而出。
“是我杀了你们！我是杀人凶手！你们满意了吗？！”
“不顾全村人连同外公的反对，自说自话地把我生了下来，然后抛下我对我不管不顾！”
“外公死后，你们瓜分了家里剩下的财产，然后任由那些该死的同龄低能欺负我，对七岁的我拳脚相向！”
“最后的最后，你们甚至盘算着把我卖出去，用钝得卷了刃的砍刀，甚至都不愿意在磨刀石上擦两下！也不用麻醉，就这么一刀一刀地切下我的四肢，将我卖给那个有断肢癖的领主！”
“所以我要报复你们，所以我向他求救！所以你们才会死！”
库洛诺斯声嘶力竭地嘶吼道。
“就算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错，那你们就能自诩清白，敢说自己没有那百分之一的问题吗？！”
这是掠夺无数生命的罪恶感。
“还有你们！你们这群自甘堕落又不愿意去死的国家蛀虫，自以为是的自私鬼！”
“你们凭什么出现在我的面前？你们只知道是我下了杀死你们的命令，只道我是罪魁祸首，却不知道这是教皇的意愿！”
“一直将那些狗屁仁义道德神爱世人挂在嘴边的高尚无暇的教皇大人，是他在幕后操盘！”
提到教皇，库洛诺斯的情绪骤然低落。
“而我库洛诺斯，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而已。只要教皇他想，谁都可以是圣女，谁都可以策划这么一场屠杀。”
“地位上他比我大；力量上他比我强，光是站在他身边我都感觉毛骨悚然；尊为教皇的他可以享用教导国的一切资源，手下还有弗洛伊德和弗斯特两个怪物给他当打手。”
这是命不由己的无力感。
“而你们，却只会将矛头对准我，一边化作厉鬼诅咒我，一边向教皇祈求着救赎。”
库洛诺斯抽泣着，她真的很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再像刚才那样哭嚎了。
“我不求你们与我同仇敌忾，但还是衷心感谢你们，是你们的死成就了我的今天。”
现在的她只想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我已经不想动了，你们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四周一片寂静。
“你们知道吗，身为教导国的圣女，我却不信神，多么讽刺。”
“没有神恩，没有圣地，没有神迹，也没有什么水草丰美之地。”
“有且仅有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今天死去的是你们，那明天呢？后天呢？总要有人牺牲的，而我又看不见未来的路，到了大后天，会不会死的就是我了呢？”
这是对自己前景的迷茫感。
“为了掩饰今天的悲剧，我要装作悲痛，还要装得让别人真心感动，世上怎有如此的三流悲剧。”
“全都是演出来的，全都是假的，碧蓝的天是受了天气魔法的影响，底下的听众有三分之一是托，连我身上散发的看上去很圣洁的白光都是身后骑士用光魔法打上去的。”
“但是人民认为这是真的，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
“好像我真的能够引发神迹一样，呵。”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是真是假我也分不清了。”
千层面具下藏着的真实内心此刻终于一览无余。
“神迹我不清楚，但奇迹一定是有的。”
突然到来的访客让库洛诺斯心头一惊。
“可怜的小家伙，再多告诉我一些吧，说出来就舒服多啦。”
薇薇安把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库洛诺斯抱起放到了床上，然后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都听到了吗……？”
库洛诺斯弱弱地问道。
“是呀，我全都听见了哦。”
拭去库洛诺斯眼角的泪花，薇薇安轻轻地将手附上了库洛诺斯的手背。
二人无言，只是在黑白的房间里摸索着，最终五指相扣，彼此相互依偎。
“居然没有察觉到我呢。”
薇薇安柔声说道。
“是亲爱的太厉害了啦。”
库洛诺斯将自己的重量全部压向了薇薇安。
“下次进我的相中世界记得打声招呼。”
她小声撒娇道。
“你的？”
薇薇安笑道。
“还是我的？”
“我们的。”
库洛诺斯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