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头香气,掺杂着石墨的独特气味。我发现自己穿着初中校服,趴在美术教室的桌子上,怀里抱着我的兔子玩偶。我又回到过去了,是初一刚开学不久。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之后学校就没有强制要求穿校服,所以我身上这套夏季校服之后就一直压在衣柜底下,再不见天日。
这次的时间跳跃是衔接着的,我没有回到现在,而是直接来到这个时间。我的头更疼了,不知和穿越时间的能力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有没有关系。
嘉怡和我隔了几个座位,正埋头画着什么,美术教室只有我们两人。这个时候的嘉怡……是我认识那个嘉怡吗?我拖着沉重的身子挪到她旁边,她正用铅笔在硬卡纸上画一对翅膀,不是鸟的翅膀,而是天使的翅膀。我知道,这张卡纸后来被她剪成了书签的形状,至今还夹在我的日记本里。
“你醒了?”嘉怡画得很认真,听到我的脚步声,头也没抬。
“嗯……”
“哭过之后舒服点了吗?”
怎么可能舒服,你不回来的话,我哭再多次也无济于事。但这不是现在应该说的话,我只是敷衍地点点头:“我好多了。”
“别怕,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是他们少见多怪。和玩偶对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现在已经可以正常地和人说话了,只不过比起其他人,你多了兔子玩偶这个说话的对象而已。”
“哦对,我记得新同学们很排斥我……”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当然记得。我从小就有些与众不同,我不敢与别人说话。对别人而言,交流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我却怕得不行,仿佛看着别人的眼睛然后开口是一种难熬的刑罚,我做不到。于是,我把我想说的话,都告诉我的兔子玩偶。我把兔子玩偶带去学校,我和它形影不离,我悄悄对它诉说心事。这样像个“异类”的我,终于引起了身边同学的不满,他们孤立我,嘲笑我,骂我是“怪物”。
这样的日子我不堪忍受,人们对我的态度使我更加不敢与人交流。可是,我的内心依然渴望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于是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咬牙把兔子玩偶丢在了路边。我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可是,我的脚在颤抖,我的内心告诉我,不能把玩偶丢掉,没有它,我就再也没有倾诉的对象了。但我不要那样,我要逼自己与人交流,我不能再依靠玩偶,我要变得“正常”,我要……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恐惧感将我笼罩,我感觉自己无依无靠,仿佛被抛进宇宙空间的垃圾,以后都要在永恒的黑暗里飘零。
“这是你的吧?你把它弄丢了,我帮你捡回来了哦。”
嘉怡从后面追上我,把兔子玩偶塞进我的手中。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她。
我紧紧抱着兔子玩偶,再也不要松开。面对泣不成声的我,嘉怡说:“我是你隔壁班的同学,我知道你,虽然你和大家都有些不一样,但是有什么关系嘛。”
“想要练习与人交谈确实是好事,但是……”她接着说,“你也不必把玩偶丢掉嘛。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只是在此基础上,为了更好的生活,稍微试着融入大家一些,就好了呀。但这可不意味着你就要完完全全否定自己,你并没有错。”
那时的我并没能完全听懂嘉怡的话,但她的友善叫我感到安心,一点也不会害怕她。那之后,我们成为了朋友。在她的帮助下,我开始尝试与人交谈,虽然仍旧会害怕,但我学会了先把要说的话对着兔子玩偶练习一遍,之后再真正地对人说。我没有丢弃兔子玩偶,但我也渐渐融入“正常”。
回忆到此结束,因为面前的嘉怡对我说话了:“柚柚,你没有错,大家会慢慢接受你的。就算大家都不能理解你,你还有我啊。”
我想起来,这个时候我还是初一,正处于努力克服障碍的阶段。
嘉怡用小刀把画着小翅膀的卡纸剪成长方形,然后把这个小小的礼物送给我。
“谢谢。”我把书签十分宝贝地捧在手心。嘉仪送我的这枚画着小翅膀的书签,是我所收到的最值得珍惜的礼物,没有之一。这一刻不论经历多少遍,我都会这般幸福开心。
嘉仪看着我,心满意足地笑了。我记忆中的嘉仪对我一直是这样的温柔,为何五年之后会那样粗暴地欺负别人,为何会在六年后跳楼自杀……我百思不得其解。
“柚柚,这个世界好像常常无法接受所谓的‘不同之人’。”
“比如我这样的?”
“对啊,你想,这分明就很奇怪,对不对?只因为你会和玩偶说话,其他人都不会,所以你就是怪人?如果换了一个地方,所有人都和玩偶说话,那么现在嘲弄你的人们,在那个地方不也就成了怪人吗?”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少数要服从多数吧。”
“可是这太悲哀了,只因是少数派,就必须要无条件让步?‘少数’不等于‘错误’!”
“嗯……确实很悲哀,被排挤的时候很难过。”
“柚柚,我不想要这种悲哀。哎,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画着小翅膀的书签吗?”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想要说,如果世界阻止我们飞翔,我们就成为彼此的翅膀,你是左半边,我是右半边,我们携手飞向天空。”
嘉仪惊奇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所想?”
因为我经历过一遍了啊,这话当然不能告诉她,我腼腆地笑了笑:“可能因为我们心意相通吧?”
这个回答让她非常兴奋,她高高地举起双臂,好像鸟儿张开羽翼准备飞翔一般:“那我们可说好了,以后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对我们,我们都要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嗯!我们说好的!”
“我们要永远站在彼此的身边!”
“当然啦,我们……”
看着她真挚的双眼,我突然愣住了。眼前,她的面容与多年后那个下午相重叠。那时,她从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带着哭腔告诉我,她要离家出走,想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她问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当时有没有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嘉仪突然从我眼前消失,时间变成了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美术教室。我没空去管这再次骤然跳跃的时间,只专心思考关于嘉仪的事。
我记得那天以后,嘉仪再也没有提过关于艺考的事,她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成此突飞猛进,甚至很快超过帮她补习的我,之后还拿到了全国理科竞赛的二等奖。颁奖仪式上,看到她接过代表着荣誉的奖杯和证书,我的脸上情不自禁洋溢出笑容,我真心替她高兴。可是,她的脸上有没有笑容?我竟全然不记得了。
仔细一想,或许她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奖。在她的心底,她依然想去追逐她的画家梦,可是,那个梦想曾被人强词夺理地狠狠践踏。也许在她的心灵深处,即便理性上不认同,潜意识却还会把那个梦想当成是不幸的根源,认为正是那个梦想,带来了父母的责骂,老师的数落,同学们的嘲讽……因为过于害怕重新落回那种不堪的境地,她违背本心,拼命去争取她并不想要的荣誉,去做其他人心目中认为“正确”的事。
“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的问题在我耳边再次响起。实际上,我竟不曾给过她肯定的回答,我既没有告诉她“你没有错”,也没有真正陪在她身边。
突然,我的左手臂重重地撞在地上。从眼前的地砖图案来看,这里应该是楼梯附近,我意识到自己刚刚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也就是说,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跳到了嘉仪自杀的一周之前,我受伤的那一刻。
痛苦并不会因为曾经历过一次而有所减弱,我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蜷起身子,表情也不可抑制地扭曲。可是,我却竭尽全力,试图朝我跌下来的那个方向看一眼。难得回到这个时刻,好歹应该看一下究竟是谁把我撞下来的。
于是,我看到了那张最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