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宅之中正举办着宴会,衣冠楚楚的男女们交杯换盏,谈笑之间指点江山,就好像若是将权力交给他们,便能够令国家兴旺社会永昌一般。
而此刻举办宴会的主人却并不在宴席上。
濑羽尊德坐在轮椅上,梳的一丝不苟的花白的头发簇拥着一颗光洁的脑袋,当然以他的年纪而言,地中海其实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而是生老病死的必然过程。不过,他那缠着纱布被包成粽子的腿就不一样了,也因此他才不得不依靠轮椅代步。
有病就得找医生,可是眼前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正经医生的样子。
坐在濑羽尊德对面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拎着皮箱的女人,她的传达颇有一种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倒不是说她走的是复古的风格,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古老气息,就好像她真的来自那个时代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或是材质的缘故,濑羽尊德总感觉那件黑色的大衣好像在活动,或者说用“蠕动”这个词比较恰切。但他盯着那大衣的时候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有当期位于注意力边界之外的时候才会有所变化,这让这个老年人多少有点警惕。
人越老就越愿意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人生阅历让他们懂得因果循环举头三尺有神明,或许是真的经历过什么超出认知的事情。总之濑羽尊德将眼前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女人找来,某种程度上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好了濑羽先生,你和我的时间都很宝贵。”女人开口了,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但还是能够听出音色本身并不错,甚至十分悦耳,“在我给你【治疗】之前,请尽量详细的说一下【症状】。”
“好的。”濑羽尊德吞了吞口水,目光有些微微的失焦,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是所谓的【病情陈述】,但濑羽尊德口中所说的,并不是他的那条伤腿,或者是别的什么老年人容易染上的疾病。而是发生在好几十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的濑羽尊德可不像现在这样富有,和众多外出打拼的年轻人一样,从乡下来到大城市准备施展拳脚大干一场,然后就被这个国家那坚若磐石的阶级给碾压的体无完肤。
很快濑羽便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决定前往传说中的圣地自我了断。
说起来人类真是个有趣的物种,无论做什么都想要抱团来寻求安慰感,哪怕是自杀。当年的濑羽尊德看到了不知道谁弄出来的小广告,于是欣然加入了一个自杀小队……嗯,和DC里那个不同,这个就是字面意思上的自杀小队。在这个小队里,濑羽尊德结识了一个比他更加年轻的男人,或者那个时候应该说是男孩,叫作山崎。
毕竟是几十年前的回忆,很多细节都记不太清了。但濑羽尊德还是记得,他们坐着小巴车一路前往那座火山之下的树海,结果在半路遇到山体滑坡,车子翻下了山坡。而等濑羽尊德醒来的时候,事态已经无可挽回了。
一共九个人,他看到了四具尸体,讽刺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此的惊恐绝望,完全没有自杀之人在死亡来临前应有的满足和解脱。
还有三个人不知所踪,还活着的只剩下他和山崎两人。而更加讽刺的是,他们在那一刻脑中所想的也是如何在这种绝境之下活下去。
“现在想来也真是可笑,我们明明是去自杀的,当灾难来临前却没有一个能坦然接受死亡。”濑羽尊德自嘲的笑了笑。
“生物的本能就是生存和繁衍,理性在很多情况下都束缚不了本性的,可以理解。”女人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烟盒,“介意吗?”
“无妨。”濑羽尊德摆了摆手,同时指了指茶几上的烟灰缸。
嗞。
老旧的打火机升腾起微弱的火苗,女人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着年代感,不是刻意做旧的复古艺术品,而是好像真的来自哪个古老的时代,并且一直沿用至今。
呋——
女人吐出一口烟气,似乎情绪变得稍微平静了一些:“请继续。”
濑羽尊德愣了一下,因为他并没有闻到烟草那刺鼻的尼古丁的气味,反而有一种淡雅的清香,甚至闻到这个味道让他那老年人的脑袋都变得清明了不少。看样子对方抽的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香烟,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不过这不是重点,濑羽尊德定了定神,继续讲他的故事。
当天灾来临的时候,凡人终究是脆弱的,但凡人也是坚强的。濑羽和山崎两人在山林中相互扶持,居然运气不错的找到了水源,虽然食物还是问题,但至少不用担心缺水。之后的几天相当难熬,但两人还是坚持了下来。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们遇到了【那个】。”濑羽尊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从山林中出现,像是某种动物,可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动物。它走到我们的面前,就那样看着我们,我和山崎都吓坏了,半天没敢动。而那东西也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一样……我甚至不知道那东西是否在呼吸,它就好像完全静止了一样。
“山崎最先崩溃了,他看着那个东西,突然说那东西是山神,然后跪下来祈祷、赞颂,以及……许愿。”
女人的眉毛微不可查的皱了皱:“许愿?”
“应该算得上是许愿吧,就像是新春去参拜神社那样。山崎那个时候显然是把那东西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语无伦次的说了很多,包括让我们活下去、回到文明社会、摆脱现状变成成功人士之类的。”濑羽尊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自从他讲到了那个诡异的存在开始他的精神状态就有些不正常,“然后那东西就消失了,就在我转头看了一眼山崎的时候就消失了,我甚至怀疑那会不会是因为状态太差而导致的幻觉,或是一场梦境。
“第二天我们偶遇了一伙探险队,他们将我们带出了山林,回到了文明社会。”
“同时你们还混得不错,都能拥有这么大的豪宅。”女人看着四周奢华的装潢,“你说的那个山崎,不会就是那个米花银行的行长吧?所以……你们的愿望实现了。”
濑羽尊德的脸色十分复杂,他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不难理解,他从一个草根打拼到现在腰缠万贯,经历的一切可谓是传奇。而突然有人说缔造这丰功伟绩的根本不是你,你只不过是一个被安排好了剧本的提线木偶而已,否定了你的全部努力,甚至是否定了你的存在意义,任谁都不会轻松接受的。
“好吧,这不是重点,然后呢?”女人把烟塞回嘴里,漆黑的眸子里好像倒悬着深渊。
濑羽尊德沉默了几秒:“或许你是对的,是【那个】实现了山崎的愿望。而任何愿望,都是有代价的。山崎已经变了,最近几年的时间他经常以各种理由从我这里要钱。甚至还拿出【如果不是我当初许愿现在你早死了】这样无理取闹的理由,而有一次我实在是受不了把他赶了出去,结果他就站在门口不走,而且那副样子……那副样子……和【那个】一模一样,直勾勾的看着我,没有任何动作,宛若雕塑,甚至看不到胸口起伏!”
濑羽尊德的呼吸急促起来,就像是想起了某种令人恐惧的景象,他的脸色愈发的苍白,本就坐在轮椅上他这一抽一抽的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
“OKOK,冷静点好吗?”女人挥手安抚着老人,“好了,我已经理解了,就是说你觉得你的朋友……那位山崎先生被那个所谓的【山神】缠上了对吗?”
“那根本不是什么山神!那是怪物!”濑羽尊德终于有些失控的喊了起来,他看着女人的身后,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一般,“它来了!它来向我们索要报酬来了!它给了我们活命的机会,让我们像现在这样富有……我就知道这要付出代价!山崎已经完蛋了!不,他已经不是山崎了!它已经把他变成了同样的怪物!下一个就是我!没有人能逃脱!没有人!”
“喂!”看到老头变成这个样子,女人终于再也没能保持表面上的涵养,冷然断喝,“闭嘴,老家伙!”
“嘎——”濑羽尊德在瞬间就好像被掐住了嗓子,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恍惚之间,他感觉眼前的女人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有些扭曲,就像是那里藏着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一样。惊人的发现让他整个人一哆嗦,无力的瘫坐在轮椅上。
“听着,”见濑羽尊德怎么说也是安静了下来,女人的声音也轻柔了起来,“你想活下去对吗?你想摆脱那个给你留下如此可怖阴影的怪物对吗?正因如此,你才找到了我,找到了对付这种事情的专家,对吗?所以,我会解决那个所谓的【山神】的。”
女人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濑羽尊德看着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多少感觉有点安心下来,深呼吸了几次,他说:“抱歉有些失态了。”
“没关系,我的很多【病人】比你刚才还要夸张一些。”女人摆了摆手,“普通人接触到那些东西变得疯狂是很常见的事情,你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你觉得那个山崎已经被【山神】给搞了,并且你即将成为下一个对吗?”
濑羽尊德点点头:“是的医生,山崎他……还有救吗?他还能变会原来的样子吗?”
“山崎吗?”女人摇了摇头,“很遗憾,他已经死了。”
濑羽尊德脸色变了:“怎么可能,他明明还……哦对,您是说作为人的山崎已经死了,留在那副躯壳里的是那怪物,是这个意思吧?”
女人歪了歪脑袋,用一种颇为有趣的眼神看着轮椅上的老人:“不,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毕竟是你亲自将他杀死的,在他还是一个人类的时候,就在大概半个小时以前。可怜的山崎先生,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山崎。”
濑羽尊德的脸色黑了下来:“你在胡说什么!你是想说我编了这么长一个故事就是为了骗你来掩盖我杀人的事实吗!我怎么可能杀人呢!够了!我就不该听那个【中间人】的推荐,找了你这么个怪胎和废物,马上滚出我的房子!”
面对老人的怒火,女人倒是一副完全没当回事的样子:“别急嘛,老头。我可没说你的故事是编的哦,实际上我很确信你的故事是真的,包括几十年前你和山崎的遇难、许愿、生还、崛起。你见到的那个【山神】也是的确存在的……哦对了,我之所以叫它【山神】是因为它只是个刚诞生不久的小家伙,年轻到根本没资格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老人愣了一下,他一开始以为这个女人和他之前找的那些侦探或者心理医生一样,不相信他的故事,还污蔑他杀人。但此刻那个女人似乎真的很了解他几十年前见过的那个怪物,这让他又有几分怀疑,摸不准对方到底是在扯淡还是在说真的。
“不过啊,老头。”女人勾起嘴角,戏谑的看着濑羽尊德,那漆黑的眸子隐约泛着金色的光辉,就像是黑夜之中的两盏灯火一样,“被【山神】找上门的可不是山崎,而是你哦。”
随着女人的话语,濑羽尊德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一瞬间他的许多记忆都变了样子,曾经的友人那狰狞扭曲的面目,变成了混杂着担忧和恐惧的表情。记忆中的山崎看着自己,就像是在看着什么恐怖的怪物,然后自己亲手将他杀死,就在半小时之前。
然后他忘掉了这一切,带着扭曲的虚假的记忆,迎接了眼前的这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