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爬上了小船。
天空之城依旧遥远,星光闪耀着从远方汇聚过来,洁白的银河轻托着小船漂向水面下的明月。
少女坐在船头,漂亮的鱼尾划过水面。
男子则坐在船尾,沉默着将手放在船沿。
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打破这尴尬的平静。
最后,还是少女用最轻柔的声音撕碎了这份虚伪的宁静。
“名字,想起来了吗?”
“嗯,槐襄,是吧?”
“你终于想起来了。”
少女欣慰地笑了出来,那娇美的微笑就连星光与明月都黯然失色。
“是啊,直到现在……”
男子看向了船外,那条洁白如飘带的银河就在船下。
真不知道那柔和的洁白究竟是来自于星光的汇聚,还是来自于远方的明月。
“慕曦,那三个舞台,虽然第一个是傀儡戏,第二个是皮影戏,第三个则是电影,但它们演绎的都是我的过去,对吧?”
“……嗯。”
其实根本不需要回答。
无论是那被欺负的小木偶,还是那被所有人唾弃的纸人,亦或是那带着少女进入禁区的少年,拥有着那些糟糕回忆的的男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它们所演绎的角色。
他只是想要一个坐实一切的肯定罢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慕曦?”
“因为名字只有自己回想起来才有意义。”
少女从星海里捧起了水,任由其闪耀着光芒从手中洒落。
“名字是万物的定义,如果失去了名字,那么存在的定义也会消失。当你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别人还给你的名字只是无根之草,只有自己找回自己的名字,你才能重新将你自身存在的定义给打牢。所以,还请原谅我一直瞒着你。”
“瞒着?我没有记忆都能看出你有东西没告诉我,还不如一开始就这么说。”
无论是嘲笑他的划船技术,还是知晓他以前并不会游泳。
有问题的地方太多了,简直可以说满是破绽。
慕曦明明满是小心思,怎么会犯这些低级错误呢?
“要你管,结果一样不就行了吗?”
少女有些尴尬,只好如此强词夺理。
看着少女有点气鼓鼓的表情,男子耸了耸肩。
“既然都能看见你了,那么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了吧?”
少女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
这让男子更加肯定了一点。
他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样的地方啊,漂亮……也冷清。”
男子看向了船外:遥远而闪耀的天空城、万籁俱寂的星之海、洁白纯粹的银河、水面下的皎洁银月……这些宛若异世梦境的场景就在这里存在着,如儿时幻想般美丽纯粹,又如成人梦境般孤独冷清。
“是啊,这里正如你所见。那么,请你告诉我……”
男子察觉到少女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便连忙看向了少女。
少女的面孔有点扭曲,男子最先感受到的是即将决堤的哀伤,接着,他又在那股哀伤中窥见了愤怒的影子,最后,他似乎察觉到了那隐藏在最深处的情感。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一切都在诉说着这一句话。
少年露出了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
“你察觉到了?”
“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你当我跟你相处了几年。”
亮晶晶的泪花在少女眼角闪烁,悄悄地从少女眼角滑落,她连忙擦拭起了眼泪,但却怎么也止不住,很快,大滴大滴的眼泪如星星般掉落。
但少女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像一个倔强的小孩子似的擦拭着泪水,一如既往。
看着少女这般模样,少年有些不忍地想擦拭她的眼泪,却被少女一下子打开。
显而易见,慕曦真的在生他的气。
毕竟,他选择了自杀。
“我还以为你很高兴再见到我呢?”
“我当然很高兴见到你啊,不然你以为我前面都是装的吗?”
少女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但这一举动又让她眼里的泪水滑落,不得不继续擦拭。
“但我并不想看到你带着这些故事,用这种方式来见我。我希望的是你能坦坦荡荡地来到这里,把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我,然后再自豪地告诉我,你并没有浪费我用命给你换来的人生。”
男子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是啊,谁会有兴趣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浑浑噩噩结束一生的废物身上。
他的所作所为深深伤害了少女的心。
男子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般低下了头。
“所以告诉我,我死后,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女总算止住了泪水,眼睛四周似乎有点红肿。男子有些为难地看着少女。
“真的要说吗,很长的故事哦。”
“你急着投胎吗?”
少女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他只好作罢,对着少女缓缓说起了属于自己的过往:
事故发生的那一天,正是少年少女得到本地同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二天。
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少年就向少女表白,也得到了肯定的回应,这对于双方的父母,甚至是街坊领居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两人从小就生活一个靠海的村子里,两家又恰好是门对门,他们自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槐襄虽然有点钻牛角尖,但诚恳老实;慕曦虽然古灵精怪而跳脱,却异常地聪明伶俐。
两个人正好互补,于是两家人也经常让他们玩在一起。
村子里也经常看到一个小姑娘追着一个小男孩跑的景象。
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女越发漂亮,很快就成了村里未来的村花,这也使得村里的几个男孩子都开始围着她转,其中就以一个名叫周礼的男孩为首。
一直跟少女形影不离的槐襄自然成为了男孩子一众中的眼中钉,在很小的时候,甚至出现了周礼对槐襄传话说“你给我离她远点”的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只不过这也说明了周礼对少女的执著。
这一点情况一直都没有改变,直到高二的假期里,周礼让槐襄越过了那条警戒线,进去呆上一段时间。
也许这对于常人来说,这简直不能算是挑战,但对于老实巴交得甚至有些懦弱的槐襄来说,确实是一个很两难的选择。
只不过槐襄最终还是越过了警戒线,找到了那别有洞天的悬崖。
虽然这也在未来间接害死了少女。
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周礼等人退出了竞争,槐襄和慕曦一起努力,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槐襄也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成功表白。
这一切只维持到那一天。
不会游泳的少年坠入大海,与死神近距离来了一次拥抱。
死的本来应该是他才对。
但少女也跳进了海里。
那是一段令人痛苦且窒息的过程,最终,少年半死不活地躺在了沙滩上,少女则被海浪卷入了海里。
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少女用性命换回了少年的性命。
幸运的是少年被救了起来;不幸的也是少年被救了起来。
少年死了,那是自作自受,可惜了他的好姑娘亲眼看着他死去;
两人一起死了,那就是两个倒霉的情侣笨蛋被热恋冲昏了头脑,越过了界限,苦了双方的家人;
但若是少女死了,而罪魁祸首少年还活着呢?
“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女儿!为什么!”
原本天天笑眯眯和自己说话的阿姨像疯子一样伸手向槐襄乱抓,两个强壮的男人则架着她,不让她真的把少年的脸给抓破。
原本一直板着脸瞪着他的叔叔反而只是对着槐襄叹了一口,没有多说一句话。
从那一天开始,少年的命运就开始扭曲。
先是官司,家里赔偿了一大笔钱,积蓄全部拿去填补两颗不再可能愈合的破碎之心。
经过一个月的搜寻后,找到少女尸体的希望终究是破灭,得到消息的那个晚上,阿姨似乎苍老了十多岁,见到槐襄后,也完全没有气力去辱骂他。
半个月不到,慕曦一家离开了这生活了十多年的土地。
但少年的的惩罚才刚开始。
“你可以啊,越界后尝到甜头还去第二次是吧?”
出院第三天,周礼带着他的跟班在小巷子里狠狠揍了槐襄一顿,跟班们倒是一直恶言相向,但周礼只是沉默着狠狠揍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跟你说,就那小子带着人家好姑娘去了禁区,结果把人家害死了,自己还活得好好的。”
“真的啊,看着挺老实的,完全看不出来啊。”
“哎哟,高考结束了,玩疯了,带着人家小姑娘家的去那个偏僻的地方还能干啥?”
“唉,我就说现在的小年轻……”
几乎整个村子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各种各样的恶意从这些自以为是的、虚假的正义感和自豪感中滋生,如蝗灾般迅速扩展,别说整个村子,就连邻近的城市也对他的恶劣事迹有所耳闻。
而不巧的是,慕曦和槐襄考的就是本地的名牌大学。
校方倒是以事故处理了这起事件,少年依旧能够正常入学。
但那些因为恶意而扭曲变质的流言从未停止传播。
“你知道那家伙的事情吗?”
“知道,他女朋友不肯,他就把她推下了悬崖。”
“哇,怎么没坐牢?”
“家里好像用钱……”
完全扭曲的流言显然更具有传播性,不少人都信了这细细思考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故事。
一堆帽子扣在了少年的头上。
而可悲的是,他知道只要这些留言只要带着一点真实性,它们就绝对能存在,像惩罚一样鞭笞他的心。
而那唯一的真实便是——槐襄害死了慕曦。
只要这一事实存在,流言永远不会终止。
于是,排斥伴随着流言而来。
“他杀过人,离他远点。”
“假的吧?”
“怎么可能会有空穴来风啦。”
“行吧。”
槐襄融入不了学校团体,无论是班集体,还是宿舍,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瘟神。
所以,他选择了走读。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会天天在家里等他的原因。
少年过得很糟糕,他母亲自然也不好受。
只不过少年并没有察觉。
就在大四的时候,少年考虑到了家境问题,放弃了考研,准备步入社会,这与母亲的期望正好相反。
之后,正如少年先前所说,他和母亲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引发了她的心脏病。
于是,家境贫穷的少年不得不进入了社会,成为不成熟的男人。
在那之后,流言对他的影响并没有消失。
他的档案里存在着案底记录。
那不光彩的过去使得他经常被公司穿小鞋,而糟糕的大学经历也让他没有能力去进入更好的公司。
于是,一切陷入了恶性循环。
槐襄只能在小公司打工,正如第一场木偶戏一般,被职场欺凌压榨。
最终,忍受不了生活压力的男子选择了以自杀结束自己糟糕的一生。
槐襄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这似乎只是一个在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的倒霉蛋的故事。
一切都源于他那一次越界。
最终,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一生的惨痛代价。
合情合理。
然而少女只是盯着眼前这个成熟了许多的男子,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撒谎。”
男子一脸愕然。
他何苦要骗她呢?
少女则瞪着他继续诉说着自己观点。
“也许我的死确实改变了许多事物,但我从小跟你一起长大,很多时候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你休想在你的事上骗过我。”
“诚然,你很多时候都不像个男人,小时候也天天被我欺负,长大了也被那个周扒皮收拾,但我认识的你,绝对不是那种什么都不管地抛下还在医院的阿姨,随随便便地了结你自己生命的人。”
男子有些哑然,良久,他才反驳了几句。
“慕曦,我变了,我现在还不如以前,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人总是会变的。”
“你放屁!”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依据,难道你知道人世间的一切事情吗?”
虽然微弱,少年还是弱弱地反驳了一句。
“你,我,我……啊!气死我了!”
慕曦勃然大怒,一下子就扑了过来。
“你干什么?别动手,疼……靠,你属狗的啊,别咬了!”
男子力气很足,只需要抓住少女的手就可以瓦解她的战斗力……如果不考虑对方会一口咬在自己脖子上的话。
不得不承认,少女的牙口很好,槐襄觉得要是她想的话,从自己脖子上咬下来一块肉绝对易如反掌。
但慕曦不会这么做。
而槐襄也会一声不吭地忍着,直到少女不再动怒。
这是两人很久以前就有的默契。
哪怕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这份默契依旧维持着。
永远的羁绊跨越了生死。
过了好一会儿,慕曦才缩回了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不生气了?”
“哼。”
好吧,公主大人心眼狭小。
但也如往常一样,慕曦的小脾气消得很快。
“我虽然没法看到人世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但前面的三个舞台剧已经告诉了我你的选择。”
舞台剧?
槐襄仔细回忆了一下,舞台上展示的都是自己糟糕的经历,并没有什么能够判断自己撒谎的点,于是他一脸困惑地看向了少女。
看着男子困惑的模样,少女似乎带着七分不爽和三分得意。
“确实,这三个舞台虽然都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展示了你的人生,但你难道忘了在前两个舞台都有一个很重要的节点吗?”
前两个?
男子思考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了那重要的节点。
“难道……”
“哎呀,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反应不过来呢?”
少女得意地笑了。
“没错,就是那两场互动。在第一个舞台,你将堆在桌子上的资料全部还了回去;第二个舞台,你捡起了母亲,并向她道歉。这些可不仅仅是你心中愿望的体现,也是你所作所为的投影。”
听到最后一句话,男子总算是理解了少女为何那么笃实地肯定他一定在欺骗她。
而少女也揭晓了真相。
“你在第一个舞台的所作所为代表你在公司里虽然饱受压榨,却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坚持,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如你所说一般被公司折磨得放弃生活的希望。”
“你在第二个舞台的所作所为代表你对阿姨依然心生愧疚,虽然不知道那黑影的出现代表什么意思,但我可以看出你并不想抛弃生病的阿姨,而是有别的原因促使你想自杀。”
“至于第三个舞台,你却完全毫无作为,只能看着过去的一切发生,这反而说明了一切……”
少女那闪烁着星光的眼瞳流转到了男子身上,那抹绚丽的星光中带着一丝诚恳与哀求。
“槐襄,你并不是被生活所压垮,才选择了自杀,那只是你欺骗我的谎言罢了……所以,请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自杀?”
少女的声音诚恳,还有些发抖,少年想说什么,却还是讲那些临时编织起来的谎言咽了回去。
他所爱的女孩实在是太聪明了。
估计她早就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只是在等待少年给出一个确切的回复。
你都这么说了,还让我怎么反驳你啊?
少年苦笑了一下,看向了星海,似是思考,似是掩饰。
然后,他看向了少女,一字一句地给出了答案。
“因为我想再见你一次,我想和你一起去死。”
这才是他用三脚猫般的谎言所掩饰的真相。
女孩在最开始为了让男孩自己找回丢失的名字,用着蹩脚的演技和谎言掩饰着真相。
有趣的是,他现在也正干着同样的事。
两个人就连笨蛋的地方都如此相似。
得到答案的少女似乎有些愕然,她几乎是呆滞而机械地向少年问道:“就这个?”
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就是如此简单而荒唐的理由。
然而这理由也荒唐地跟随了他的后半生舞台。
无论是那脆弱恍惚得如同皮影戏的大学四年,还是那机械麻木如傀儡戏的职场,他都被这令人窒息的迫切妄想所束缚。
而现在,那妄想总算是实现了。
虽然代价十分残酷。
但他不在乎。
只要慕曦在他面前,一切都好。
少女思考着男子的答案,咀嚼着那其中所隐含的跨越了时间与世界的情感。
最终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槐襄,我看看看你的伤口好吗?”
“你要是真的关心的话,那就别咬我啊。”
“废话真多,快点。”
“好好好好……”
男子随意地露出了伤口,然后,映入眼帘的是那飘动着的黑色秀发——少女将他紧紧抱住。
“慕曦,你在干什么?”
“闭嘴,这是给你这个笨蛋的一点奖励。”
与先前一样的滑湿感从伤口上传来,男子身体一僵,在一阵犹豫后,他选择轻轻揽住了少女的细腰。
于是,在这一片星海之上,两个孤独的灵魂再次拥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