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再次坐在了船头，而男子则低着头坐在船尾。
既然已经答应了少女，那么就一定要信守承诺。
他已经任性了三次，如今，身为成年人的他如今已经没有资格再任性了。
银河正在逐渐消失，水面下的圆月近在眼前。
男子感受到了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而一旁的少女似乎也有些不太舒适，于是，他把大衣脱了下来递给了少女。
“冷吗，穿上吧。”
“这是土气的湿大衣你自己穿着吧。”
“……你什么时候嘴巴那么毒了。”
“唔……就当我太久没和人说话了，体谅一下嘛。”
少女调皮地向男子眨了眨眼。
男子则回了一个白眼。
总是想萌混过关。
少女嘿嘿笑了一下，看向了星海下的圆月。
“不用担心，我对温度的几乎没有什么实感，只不过是因为太靠近月亮了，感觉幽谷对我的呼唤越来越重，有点不太舒服。”
虽然说的很轻松，但看见少女缩在船头的那般模样，男子就知道现在的她并不好过。
“慕曦，你是怎么判断我还没死的呢？”
“因为你的船还有温度，你的本能还在阻止你真正地死去，如果你真的死透了的话，你的船到这里就已经结冰了。”
结冰的船吗？
有点令人感到好奇。
船下的银河已经看不见踪影，还没有到达月亮，月亮的银辉已经盖住了银河的绚烂。
一切都即将到达终结的时刻了。
“慕曦，你等会儿要怎么把我送回去？”
“不算难，只要让你回到天空之城就行了。”
男子呆住了。
“可我不会飞啊。”
“我也不会飞啊。”
少女有些疑惑地看了男子一眼。
“你难道从没想过为什么天空之城是倒悬在空中的吗？”
男子低头思考了一下。
好像确实没想过。
少女立刻变得得意了起来。
“哼哼，我一来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所在，并不是城市倒悬在天空，而是我们正倒悬在天空中。”
一语中的。
男子恍然大悟。
天空正是海面。
正因为两人倒悬在空中，月亮、星星和银河才会在海面之下，而城市才会看起来倒悬在“天空”之上。
“那我们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很简单，上就是下。”
“什么意思？”
看着男子的困惑模样，少女得意地笑了起来。
“别担心啦，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聪明人都那么喜欢卖关子吗？
男子很无奈。
看见他一脸不爽的表情，少女轻笑了起来。
“好了，别摆着这个表情了。我们已经快到月亮了，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待会儿就没机会了。”
男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想问的问题有很多。
想说的故事也有很多。
但最终，他还是问出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为什么你那么喜欢《海龟之歌》？”
“就这个问题？”
“就这个。”
“噗呲。”
少女笑出了声，她轻掩着嘴笑了一会儿，才将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擦掉，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因为我喜欢海龟啊。”
“平凡得我无话可说的回答……我以前也没觉得你会在一次水族馆旅行中喜欢上海龟，真是惊奇。”
“嗯，我也没想到过呢。但就是看着他在水里面慢慢悠悠，笨头笨脑游荡的样子，就突然喜欢上海龟了。”
“你是触发了什么隐藏属性吗……”
“并不是啊，只是它那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一个我最喜欢的人啊。”
星光陨落，月亮失辉。
少女的娇笑让四周的一切都失去了光泽。
就算过去了九年，她依旧牢牢抓住了他的心。
再问下去就太自讨没趣了。
男子挠着脸看向了自己的鞋子，继续回想着那一抹娇笑，无视了少女的调侃。
但这种状态仅仅维持了半晌。
“哎呀，果然，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呢。我们到了。”
男子抬起了头。
小船已经漂在了月亮之上。
男子看向了船外，与预想中不同，船下的明月并不像真实的月亮一样满是坑洼，它仅仅是一轮皎洁得耀眼的圆月，如同擦干净的巨大玉盘一般澄净，似乎只是看一眼便能净化心灵。
洁白的光从海面下升起，男子透过那淡淡的白光似乎看到了开满无名野花的花园和幽暗却不让人心惊的深谷。
那里就是迷途的灵魂该前往的地方。
而他则不应该去往那。
男子抬起了头，却惊讶地发现四周全是人影。
皎洁的圆月上满是相似的小船和模糊、看不清样貌的人影。
男子看向四周，发现海面之上有着不少乘着小船的模糊人影。
他明白了这一切。
每一粒微不足道的星光都是一个迷途的灵魂，他们顺着海水，汇聚在属于自己的银河上，一同向着明月前进。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他和少女也只是那耀眼星光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星星吧。
每一个人都孤独地向着月亮航行，浏览着自己的人生，回味着过去所带来的各种回忆，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的身边从不缺少相似的人。
真的是……
太孤独了。
男子只感觉到一股哀伤从心头爬上了眼眶。
少女要在这里等他多少年呢？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去实现他对她的承诺。
这就是那句魔咒的真正力量。
“月亮正是星海之上生与死的境界线，再过一会儿，月亮就会从海面下升起，指引灵魂前往幽谷，到那时候，我们就没办法回去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
不小心被少女看见了眼泪，男子连忙擦了几下，在少女担忧的目光下重新调整好了状态。
“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正如我之前所说，上就是下，看好了。”
少女跳进了海水中，苗条的身影甚至只是在洁白的水面惊起了些许水花和一丝涟漪。
男子趴在船沿上，看向那轻飘飘的水纹中。
然而下一刻，他只感觉另一边的船沿传来了一股力量，接着，船被一下子掀翻。
明月近在咫尺。
白色的寒意仿佛要冻结身体，男子甚至没有办法移动四肢一下。
一股水流滑过。
紧接而来的是冰冷的拥抱。
柔和而寒冷的月光让海水变得模糊，他甚至没有办法看清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脸。
青色的鱼尾似乎在他的腿上撞了一下。
下一秒，少女抱着男子向海水深处冲去。
水流撞击着脸颊，男子憋住一口气，死死坚持着。
一丝光芒在海底深处亮起。
他这才意识到，那并非海底，那是另一个海面。
而那一抹遥远却炫目的光芒在迅速靠近后，也露出了真面目。
那居然是天空之城的光芒。
上就是下。
生与死的境界线便是那星光点缀、明月照耀的大海。
伴随着最后的冲刺，少女终于带着男子冲出了水面。
过去的天空之城如今已扎根于大地。
而脱离海水的两人也坠向了闪耀的城市。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追随两人的水珠迅速地飞向海面。
湿漉漉的头发和大衣在狂风中紧贴着身体，传来阵阵寒意。
“慕曦，我们现在……”
冰冷的触感轻抚在了唇上。
那是少女的吻。
跨越了九年的时间，两人终于在生与死的境界线旁弥补了那短暂恋人生活的小小遗憾。
风声正在消散，水珠停止了上飘，两人温柔地感受着彼此。
就连时间都为这一吻凝滞。
但那不过是错觉罢了。
少女的身体缓缓地停了下来，逐渐上升。
而少年的身体则没有停止，缓缓下落。
人鱼少女属于星海，那是灵魂的归属。
人类男子属于大地，那是生命的呼唤。
两人轻轻地分开，一方飞升，一方坠落，唯有留恋的手指依旧轻轻钩在一起。
小拇指。
无名指。
中指。
食指。
直到伸长的手也够不到彼此。
再见。
再见。
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只是用口型来道别。
因为彼此都害怕说出那句话时，眼角的泪水就会止不住地流下来。
两人都不想哭泣。
一个是性子里本身带有一股倔强。
一个是成年后对情绪的合理控制。
话虽如此，谁又能辨别出那些腾空的水珠里有多少是泪呢？
伴随着无情的时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男子已经看不清少女的脸了。
他将始终如一的目光转向了四周——无数的人正乘着小船从城市中飞起，缓缓升入空中。
虽然旅途孤独，但男子很高兴他们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现在该到他了。
男子再一次看向了空中。
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于是，男子闭上了双眼，展开了双手，任由自己坠向大地。
风声越来越大。
下方的光芒也越来越刺眼。
耳边渐渐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船笛声和海浪声。
那就是他在星之海最初所听到的声音。
最终，一朵不知从何处来的白云轻轻接住了男子。
……
“槐襄！槐襄！醒醒啊！救护车呢？”
“已经在港口了，我们先把船开回去。”
“别急，老槐，人工呼吸做过了，水咳出来了不少，气也还在，他还有救。”
“他旁边这个怎么办？”
“……就这样放着吧，时隔九年总算找到了，也该给她家一点交代了。”
熟悉而又陌生的话语传入耳中。
虽然令人疲惫，但槐襄还是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我靠，老槐，你儿子醒了，快过来！”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出现在了视野里。紧接着槐襄被紧紧地抱住。
槐襄笑了。
那是他的父亲。
也是他的影子。
在慕曦母亲发狂时，他是在一旁架着她的男人之一；
在母亲住院时，他是喊槐襄管好自己，回校学习的的黑影；
在槐襄回家时，他是这个儿子无颜相见的父亲。
他只是沉默地守护在槐襄和母亲旁边，宛如一道影子，永远守护在两人身旁。
“你个傻子跳海干啥啊？你知道我要是晚一点儿你人都找不到了吗？你个脑袋缺根筋啊，你要是死了，我和你老妈怎么办？给你收尸啊？”
看不清父亲的脸，但槐襄知道他在流泪。
“对不起，老爹。”
“别再这么做了哈，听到没有？”
“嗯，我保证。”
槐襄想要动一动手，却感觉手上传来了古怪的触感。
他侧头看向了那只手。
那是只剩下白骨的手。
时隔九年，他终于找到了她。
……
在槐襄出院的时候，慕曦的家人已经从外地赶了回来。
经过鉴定，那确实是慕曦的尸骨。
没人知道这具尸骨为什么在九年前一直没有被找到，而会在九年后的事故发生地随着槐襄被一同捞起。
现在想想，槐襄的运气还真不错。
他刚走没多久，他的父亲就回家找东西，恰巧看到了他的遗书。
而他的父亲也不是老糊涂，看了一眼遗书内容，就知道他的傻儿子要跑去那个断崖跳海，他赶紧跑到了最近的码头直接想找膄船直线赶过去。
而好运的是，在那个大中午，有一膄渔船的主人刚好坐在船上吃爱妻便当，还恰好是他的熟人。
即使是这样，众人赶到那里时，也只能看见一个人正起起沉沉地漂向深海。
可以这么说，要是中间出了一点差错，槐襄人就没了。
但他不仅什么事都没有，还和慕曦的尸骨一起被捞了起来。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因果正在维系。
第二场葬礼在无人居住的老院举行。
槐襄也参加了葬礼。
在葬礼上，大家看向他的眼神都很惊讶，甚至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但没有人再对他指指点点。
就连周礼看到他后，也没有过来故意挑衅。
他和尸骨一起被捞起的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庄和邻近的城市。
一个自杀的罪人手握着被害者的尸骨被救起？
没人想这么传。
并非不再抱有恶意。
而是对逝者的尊重盖过了一切。
地狱玩笑并不是想开就开的。
由于只剩白骨，守夜的对象仅仅只有一盒骨灰。
而身份特殊的槐襄则在恳求与道歉下，得到了最后一班守夜。
看着骨灰盒上那已经褪去颜色的微笑，槐襄也回应了一个哀伤的微笑。
“没想到你还用这种方式帮了我一把啊，看来我更要执行我们之间的约定了。”
好好活下去，把那些美好而珍贵的记忆带回星海，两人一起弥补缺失的时间。
这是世上最简单，也是最痛苦的魔咒。
但他会去实现的。
为了给少女带去精彩的故事。
……故事还是合格就算了吧。
“总而言之，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还有一堆事没开始处理：照顾母亲，新的工作，以及……
“先从学游泳开始吧。”
槐襄决定先从这一步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