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该是怎样的生活?
中考的时候,初中老师说,不同的学校便有不同的生活。就我们启龙市当地高校,从高到低依次是启龙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中学,按中考的优胜劣汰规则,“第一”有权将特优生收拢其中,“第二”、“第三”便是那些没有挤进特优生行列的初中生所去的院府,至于“第四”,那便是与学习无缘、但还是要搏一搏的人不得不去的地方。
初三的最后几天,为了使班级的学习情绪更高涨,班主任让我们每个人登上讲台明确自己的目标,说白了就是说出自己想上的高校。于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我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当着同学的面,大言不惭地朗声说道:“萧俊生,目标,启龙市第一中学。”说完,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我天真地认为这掌声是被我雄浑的声音所震撼。
中考的结果是,我上了启龙市第二中学。回想起来,我有点后悔了,那天在讲台上不该说的那么决绝,应该像其他人一样,心里怀着“第一”的目标,嘴里笑着说“第二”,说“第四”就更完美了,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谦虚,给自己一个退路,因为凡事都有个万一,给自己留有余地,就不会给人留有话柄,至少那样做就不像现在这么尴尬了。
录取通知书写道,“启龙市第二中学欢迎你,请于8月31日及时来校报道。”好吧,我学会了随遇而安,既然高中已经明确,那我们的话题换了一换。
第二中学该是怎样的生活?
中考后的那一年暑假,我几乎没怎么出门,即使宅在家中,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记忆当中似乎除了吃,便是睡,一觉醒来已是日照当头,吃过午饭,在立式电风扇前启动午睡模式,醒来该到了晚饭时间,天一黑又该睡觉了,日日如此。只觉得梦倒是做了不少,梦里常见到交好的初中同学。
“嘿,萧俊生,别来无恙。”
“嗯,彼此彼此。”
“考中了吗?第一中学。”
“没有,是第二中学。”
“我记得,你那天在讲台上说的是……”
然后我就醒来了,说惊醒也毫不为过,反正擦汗用了一大包纸巾。擦汗的同时,又在想,其实第二中学也不错,因为“第二”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在优等生的圈子里,至于另外一只脚的立足之地,相比之下,无可厚非。
所以说,第二中学的高中生活就约等于优等生的生活。我们仍然沉浸在浓厚的学习环境里,把活动课的时间省下来,花在与考试科目有关的课程上,摒除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恋爱杂念,坚定学习至上的传统信念。说白了,同初中的生活没太大的差别。
经过一番思索后,总算暂时摆平了浮躁的情绪,趁暑假最后一点闲暇,一心只想着养肥身体(或者用体面的话说,养精蓄锐),去迎接高中的洗礼。
8月31日到来,乘坐公交,无心一路的风光,至目的地——第二中学,见识到了这个成为我三年高中生涯的所在地的庐山真面目。
学校的正门朝东,两扇伸缩门构成,两门之间的石砖墙上赫然是“启龙第二中学”六个金色大字,其中“第二”两字还用上了特殊的红色描边,意义不明。走进校内,两排矮青松护着一条约十米宽的青石大道,走到底被一座办公楼横截,分出了左右两条道来,往左看,远望见一座体育馆,往右看,眼尽处则是网球场。我跟着一股不可抗拒的人流从左道深入,其实左右两道是相通的,最后围成了一个矩形,在矩形内,除了办公楼,还有一片面积颇大的池塘,池边坐落着亭子之类的点缀。
相比于初中的学校,显然大得多。以矩形大道为中心,矩形南边(左道外)坐落着体育馆、大操场、小土丘,矩形北边(右道外)则是网球场、食堂区、宿舍区、科技区。
在矩形的另一头(也就是矩形西面),便是重点了,没错,就是教学楼。一共三座,每座五层高,底层是停车库,三座都是正面朝南,前后并排,侧面紧靠矩形大道,抬头看去,在教学楼的侧面高墙上印的金色大字依次着“A”“B”“C”,经校工指点,A是高一,B是高二,C是高三。
过了教学楼,就是学校的尽头,小西门打开了围墙的缺口。若是俯瞰之下,整个学校也是一个大矩形,一共东、北、西三门出入,东门为大正门。
此时并没有参观的闲情,照着录取通知书的说明,我寻到A楼第三层最西端的教室,尽管在找到之前,我跟着不明所以的人流到处游走,恍恍惚惚耽搁了好些时候。说实在的,我并不否认自己是个路盲。
教室的编号为7,也就是说,我被分配到了7班,一想到未来的时光,不知为何,心思仿佛多了一层凝重。环顾教室,跟初中学校的相差无几,前后黑板,左后四窗,四列两桌相拼的课桌,留出三条过道,四角落分别还有广播、空调、笤帚之类的摆布。
人没到齐,稀稀疏疏,先到的几个人相互看了看,没说话,毕竟第一次见,一想到彼此是同班同学,心中既陌生又亲近。距离正式的开学典礼还有一段时间,我选择了一个一般小说主人公的经典座位,也就是教室最内侧一列最后排的座位,这并不是说我就能成为某部小说的主人公了,真正的原因还是这个位置最不显眼。时而望望窗外蓝天,时而埋头胡思乱想,这一刻,我竟可耻地以为高中就是这样的生活了。
悠然、惬意、新鲜、圆满,前一刻的我在脑海中就浮现着这些字眼,没曾想,下一刻的我却因为耳边传来的一句话被打破了原本的心情。
“这位同学,请你出来,这个座位我看上了,我要坐。”
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不过当我意识到是个女生的声音后,烦躁又因此莫名地减了几分。在我的肢体还没有照她所说去做的时候,我的脸先转了过去,一名女生站在桌旁,两眼直勾勾看着我。
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眉头上扬,两颊轻含红晕,小嘴正噘着,像在生气,又像在撒娇(很明显这是我想多了)。她身上穿着的……莫非是校服?帆布材质,蓝白色交织,胸前绘着的图案,和刚才我在校门口看到的金色大字旁的图案一致,想必是校徽。可是现在连开学典礼都没开始,又哪来的校服,难道是高年级的学生?可若是学姐,她又干嘛来这,还要求我腾出座位来让给她。
脑筋转不过弯,肢体已经动了起来,我像个受责的晚辈一样,面对前辈的命令,主动站起身,一推凳子,从内桌挪到外桌,然后从她的右手边离开。
“等一下,”她已然坐到了我原先坐的内桌,紧接着叫住了我,右手一伸,食指朝下一竖,指着外桌说道,“你坐在这。本来你想坐内桌,但我也想坐这,而且我想坐的意志比你强,从你让给我的行为上就证明了。当然,你有权选择最后排的座位,所以对你来说,坐在外桌也肯定没什么问题,对吧。”
莫名其妙的一段话,越发把我搞糊涂了,什么意志、行为、证明的?最后似乎还替我找了个坐在外桌的理由,然而我自己却不明所以。总之听口气,她绝对是个不好对付、不好惹的狠角色,以我作为男学生的直觉,对这样的女生,还是避而远之为妙。我下意识地摇头,决心移开视线,随意去找个另外的座位坐下,本来人就没到齐,空位多得是,又何必自找麻烦与她同桌。
“怎么了,是觉得我说的不对,还是你仍然想坐我这个位置。”
经过一个暑假,我已经很少说话,今天一开口甚为仓促,喉咙里夹着沙哑,“不是,我不与你抢。”
她哼了一声,脸上是无表情状态,嘴上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看来你很久没跟人说话了,不知道说话的礼节。”
是是是,我很久没跟人正经说话了,被您看出来了,至于礼节嘛,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礼节对待您这样一位大小姐气质的女生。
虽然我的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嘴上决计说不出来。面对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女生,以及忽然就像我做错了事一样的情况,纵然想躲开都仿佛来不及了。教室里又进来几人,隐约有了议论声,目光全向这边投来,本来最不显眼的位置,这时候竟然成了瞩目的焦点,而我竟像个被曝光的丑角承受别人的议论。
罢了,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搞得自己跟做贼似的,坐就坐,还怕她不成。我为避开众人眼光,谨慎地低头,重新挪进外桌,同桌而坐,并与她保持半个人身的距离。
“南宫晓芙,我的名字,你呢?”
嗯?自我介绍?她面朝窗外,背对着我,话却是跟我说。由于刚才的这一幕“闹剧”,邻近的座位已经腾了出来,在其他人与我的所在位置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离圈。
好无奈啊,我不得不回答:“萧俊生。”
“怎么写的?”
真没想到她会问的那么细,不知道她要干嘛,我只好拿出笔,在桌面上写了我的名字。她瞧了一眼,随手接过我的笔(或者说是把我的笔抢了过去),在她的桌上也写了自己的名字。
“你的姓名很普通。”
是是是,真不好意思,让大小姐您失望了。我一个平民老百姓怎么能跟你比呢,也就您的姓名特别,南宫这个姓的确不常见,晓芙嘛,也算是挺古典的名字了。
南宫晓芙并没有察觉到我异样的脸色,否则又要说些自带辩证性的莫名其妙的话来。于是我开始怀念起前一刻的“悠然、惬意、新鲜、圆满”之类的字眼,可此刻的字眼就只有“尴尬、困窘、难耐、无语”之类。
她不再理会,自顾自低语,隐约说道:“高中,理想的呢?还是我所想要的呢?”
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好像也是关于高中的生活的问题吧……
开学典礼如期举行,地点在体育馆,聚集24个班的高一新生,一千多名新生连同各班的班主任组成一个个方阵坐在场馆内,学校的领导班子则在高台上开始他们的致辞。
我们抬头挺胸,目光直视,非常认真地听校长以他粗中带柔的嗓音表达欢迎,虽然并不知道他具体说了什么。等校长说完,副校长接着再讲,而教导主任紧随其后。在这个三段式不间断的致辞时间里,隐藏在人群中的学生把握住了最佳条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大家都是第一次见,不缺聊天的话题。
这也应该是高中生活的一部分,与学习无关紧要的,却又不得不像听课一样认真的(至少表面上要认真),然后我们为了彰显学生自由的天性,势必不可能那么认真地听,于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做自己的事,并尝试感染身边人。
跟着这样的思路走,眼下的我就应当主动找身边的人说说话,然而我办不到。如果你有那么一秒钟为我恪守校规而感动,那你就完全想错了。事实上,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说不了,要知道,南宫晓芙就坐在旁边。
当众人都穿着各自新潮的夏装时,唯独一名女生穿着本校的校服,那么,女生就成了另类。在学校穿着校服,被视为了另类,仔细一想,这其实并不矛盾。南宫晓芙穿着不知哪里找来的校服,再加上她目不斜视的一股子正经气息,显然就是难以搭话的对象。而我从离开教室,一路走来,到场馆坐定,就一直被视为她的同桌,然后我终于也成了他人眼中难以搭话的对象,这真是一段莫名的遭遇。
用眼角的余光去瞧南宫晓芙的侧面,有了新的发现。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垂到腰际,虽然是瓜子脸,但从侧脸看去,倒有点婴儿肥,与高冷的神情一搭配,说不出的感觉。再说到身材,是介于丰满与苗条之间的那种。老实说,如果光凭外表,南宫同学算得上标致的漂亮女生。当然顺便一提,我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偷窥癖好,实在是闲得无聊,而且南宫同学离得我最近,所以就这么随意一瞧。
三段式的致辞还没有结束,没想到出奇的久,我到了不得不冒着被无视的风险、尝试跟南宫同学说话的地步。
“你身上穿的,是校服吧?”
“我姐姐的校服,”只有嘴巴在动,眼睛都不带动的,然后又强调一句,“本校的校服。”
原来她有个姐姐,而且她姐姐也是在这上的高中,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为什么要穿着姐姐的旧校服来学校,于是我就这么问她。
果然,她嘴唇一抿,传达出不耐烦的情绪,随后说道:“理想主义的选择。”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回答我的,还是在自言自语。而理想主义又是什么鬼?
理想主义,乍一听,像是个相当高档的词。后来我回到家中,特意找了找这个词的解释,搜索的结果是这么说的,以精神层面为中心,不排斥物质化,有信仰,有追求。所以,以我个人的理解,南宫同学说的“理想主义的选择”,正是包含了她在精神层面的追求,并将自己的信仰具象化为物质,这物质就是她所穿的校服,那么她的精神追求,应该是做一名合格的启龙市第二中学高中生。
嗯,多么完美的回答,多么合理的解释。
但当时,我没想到这么多,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女生该吃药了。”
掌声响起,有气无力,毫无节拍可言,可至少证明三段式的致辞终于结束了。然后军训的教官代表说了一段相当简短的自我介绍,跟刚才的三段式致辞相比,的确特别简短,但意思基本上都说得明白,开学伊始,自然要有一段军训时期,一想到要在太阳底下接受训练,感觉整个暑假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的脸蛋算是白养了。
回到了教室,人已到齐,无奈的是,我仍然坐在南宫同学的旁边,这是临时的,总有重新安排座位的时候,想了想,也就释然了。据我了解,学校三令五申,男女有别,因此对同桌的安排,一向是男男、女女的设定。
班主任一到,嘈杂声渐渐停息。我所在的7班的班主任,姓朱,名明春,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国字脸、身形微胖的中年男性。
朱老师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的眼镜,他站在讲台前,抬手,拇指、食指夹着镜框,努力透过镜片把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他好像在找人,视线从第一排依次看过去,如果这时候用黑幕遮住窗户,兴许还能看到他的眼镜里投出两束扫描光线。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朝我的方向。
最不显眼的位置,再一次成为注视的焦点,有过一次经历,这一次,我并不那么紧张。结果,他走下讲台,一步步走来,脚步缓慢,似乎要先看清,然后才有所行动。随着步步靠近,我才发现,他的视线不是针对我,而是我身旁的南宫晓芙。当我侧脸看南宫同学的时候,只见她的脸上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淡定,毫无变化,淡定之中透着几分不悦,从她的倒八字嘴可以看出。
朱老师停下脚步,说起话来,声音充满磁性,“你叫南宫晓芙?”
南宫晓芙的回答很干脆,一个字,“是。”
“全市中考排名第一的南宫晓芙就是你,对不对?”
她的回答仍然很干脆,两个字,“是我。”
等等……全市第一?本届中考全市第一名的学生?我身边的这位南宫晓芙同学?这么厉害,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没有上第一中学?
朱老师也这么问她,表情保持正常,不像我第一次听见而瞪大了双眼。
“因为这里离我家近,不用坐车。如果您要跟我说关于学校的区别,那我只能回答你,学习是我的事,教书是老师的事,老师教的好不好与我无关。您说呢?”最后一句对站在一旁的朱老师问道,朱老师苦笑一声,点点头。
一直想知道那些旁人口中的天才究竟有什么超常之处,听完南宫同学的回答,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她的回答叫人无话可说,又觉得哪里不对,却找不到反驳点。
也许有人会为她没有上第一中学而感到屈才,或者觉得她的选择过于任性。但当我还在为没有考上第一中学而苦闷的时候,她早已看破学习,如她所说,再好的学校,对不学习的人来说也是无用,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从来不受外界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世上会有自学成才的人,以及像南宫同学这样说话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少数人,这是我所达不到的水准。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之前在初中学校站在讲台说“目标是第一中学”,我当时所想的仅仅只是“第一中学”这个可以被人夸赞的虚名,却不把学习当回事。再看南宫同学一眼,才知道她是理想主义者,我不过是现实主义者,而现实主义者的缺点在于容易受外界的影响。
另外,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之间存在着斥力,所以在南宫同学面前,我只能看到自己的渺小,渺小的我此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千万不要跟南宫晓芙作同桌。”因为我的渺小是与她之间的距离成正比的。
朱老师没再说话,不知道对南宫晓芙的回答是否满意和理解。教室的气氛恢复正常,进入流程,首先是每个人的自我介绍,除了自报名字,没有人多说一句话。然后开始学生职务的安排,南宫晓芙自然成为了班长,她不说话算是默认,然后是团支部、各科代表、各委员(总之没我的份),安排妥当之后,总算进入正题。
“我们安排一下座位吧。”
所有人走出教室,在走廊里排成了队,按男男女女、由矮到高的顺序。1米77的我竟然排到了队伍的最后,更让我后悔没有提前想到的是,全班50人,男女正好对半,25人必有一单,我无疑是男生中被选中的不幸儿。
那么,女生中落单的谁?
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
“萧同学就跟南宫同学一桌吧。”
其他人在起哄,揶揄地说闲话。“好好培养感情。”“班长,加油。”“你赚到了,萧同学。”然而他们根本不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回到教室坐定,朱老师又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低头独自在想问题。桌上还写着我的名字,那是刚才跟南宫同学互报名字的时候写上去的。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整个高一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