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周已经过去,在这一周里,高一7班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南宫晓芙无疑成为了班级、乃至全校的最热话题。以范围概括,全校而言,她是第一名的存在;全班而言,她是学生干部的代表;个人而言,她是我的同桌(一周的时间,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星期六的午后,我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泡一杯茶,决心用周记的形式记录一周来的学校琐事,当然,免不了身为校友、同学、同桌的关于南宫同学的讲述。
首先要说说军训的事,以班级为单位,各配一名教官,体育委员作军官的副手,训练站姿、步姿。整个高一新生从上午第二节课后的早操开始,除了中午,一直训练至下午放学时间,地点自然在大操场。借南宫晓芙的光,我们7班始终成为全校的焦点。
教官高喊:“立正、稍息、立正…”
第一天的太阳烈得很,大操场上一块遮荫的地方都没有,脸已经晒得烫了,每个人的头发像涂了发蜡一般油亮。男生们不好埋怨,因为教官的眼睛盯得死死的,如有抵触情绪,虽然不能对我们实施军队里的魔鬼鞭笞,但免不了多站、多跑、多喊的“恩赐”。不同的班级就有不同的教官,不同的教官就有不同的态度,其“恩赐”程度也是不同的。
无奈的是,我们7班的姓周的教官属于严厉型的那种。
“站得太不像样,向右转,看看你右边同学怎么站的!”
“你们两个,对,说的就是你们,出列,向前三步走,给我立正5分钟!”
“脚抬高一点,吃奶的力气使出来!”
“你,出列,正步走,那,走过去,再走回来,走不好就重走一遍。”
仿佛整个操场上就听到我们的周教官不遗余力地叫喊,和其他班相比,我都快为他的尽忠职守而感动了,并暗暗谴责其他教官的偷懒。
与此同时,南宫晓芙成为了周教官引以为豪的模范新兵。抬头挺胸,稍息立正,踢腿正步,都是标标准准,加之一丝不苟的模样、无畏酷热的姿态,丝毫不亚于男生。
周教官往男生群体里一瞥,说道:“看见没,你们这些男孩子,还不如人家女学生。”这一说完,其他班的教官仿佛跟风般的,也照同样的口气指向南宫同学大加赞赏,顺便把男生数落一番。
于是,男生们(包括我在内)对南宫晓芙投以不愉悦的目光。如此的不愉悦,持续了一周。
相比于男生,女生的待遇貌似好些,教官是不敢对女学生怎么样的。只要女生轻轻说一句:“我有点头晕。”哪怕不说话,只做一个“西施蹙颦”的动作,好了,教官默不作声一挥手,意思是说,你解放了。然后形成了蝴蝶效应,有一个离开,就有一群跟着离开,三五个聚在操场边上,开始了女孩们的闲聊时间。
教官面子上挂不住,看着女生在阴凉处优哉游哉,转而对太阳底下的男生施以更深厚的爱的鞭笞。
面对女生的不良风气,南宫同学决定改变这一切,除了以身作则,还要主动出击。
待女生们休息有一段时间后,“长官,可以叫这些女生回来了。”她这么一说,倒像是她自己不属于女生的阵营。
周教官的脸上微微露出满意,更多的是尴尬,“嗯,你去叫她们。”甩锅给了南宫晓芙。
南宫晓芙毫不客气,这也在她班长的职责所在,女生们聊得兴头上,被这么一叫,拖着慵懒的身体重新回到热炉里,不过不良风气并未得到改善,而南宫同学自始至终,主动出击,不厌其烦。
于是顺理成章的,女生们(包括其他班级的)也对南宫同学投以不愉悦的目光,持续一周。
“有必要吗……”
我似乎听到某人在不经意间抱怨了一句。
现在想想,这是否与她曾说的理想主义有必要的联系呢?每个人都走在一条名为“人生”的道路上,路的终点写着“理想”,而这条路势必会有岔道,岔道口竖着名为“现实”的路标,在“现实”的指引下,走过一个个岔道,幸运的人一路顺风,不幸的人则迷失了方向。所以理想并非一尘不变,有时会被现实改写。
现实主义者顺从一切,而理想主义者决心打破“现实”,沿着最初的“理想”的方向一如既往,披荆斩棘,水来土掩,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为了心中的理想世界,不惜一切。
那么,现实主义者在问,这到底值不值得?而理想主义者不屑于回答。因为理想主义的世界没有对错、是非、得失、功过、成败,只有纯粹的追求。理想主义是什么?以精神层面为核心,有信仰,有追求。
扯了一大堆废话,言归正传,南宫晓芙依旧在既崇拜又异样的目光下进行着高一新生的军训。
军训的同时,仍然有课要上,早操前的七点到九点的两节课,加上晚自习的六点到八点的两节课,语数外物化生政史地,九门科目轮着来,还记不住老师的名字,新课内容倒学了不少,这其实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见多不怪(我尴尬地笑了)。
南宫晓芙一本正经地坐在旁边,新校服还没发,身上仍是那件来自她姐姐的旧物,全不理会旁人的眼光,置身于自己的学习氛围里,她是朝着自己的理想化模式进行着。
九门科目的老师各有各的风格,然而他们在走进教室后所说的第一段话都是出奇的一致,“万事开头难,虽然你们是高一,但一定要打好基础,这样到了高二、高三,才不至于落下。大家都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就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自觉性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总之,就是要我们谨遵伟大毛主席的名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以我的理解,九门科目大概可以分三个梯级加以不同程度的学习,其中的第一梯级自然是语文、数学、外语(传说中的三大科),剩下的六门取决于将来的分班意向,我想好了理化班的决定,因此物理、化学放在了第二梯级,最后政史地生排将到了第三梯级(传说中的小四门梯级)。有了梯级,就有了偏重,尽管高一还不是很明显,但早做打算总不吃亏。
于是乎,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以列表的形式作好休息日的时间规划,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安排的满满,以示诚心,最后制作成计划表格。看完新鲜出炉的表格,我扪心自问了一下:“萧俊生,你能坚持吗?”然后又自答了一句:“当然能…”
才怪!
“才怪!”南宫晓芙将我内心的自嘲又强调了一下,她对我的计划嗤之以鼻,搞得我十分的尴尬。
回想起来,从小到大,我无时不刻不在计划着,什么时候起床和睡觉,上午和下午做什么,一小时或半小时划一个时间段,列一张表,贴在最容易看见又最容易视而不见的地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现实主义的支配,计划赶不上变化,想的总比做的多,一个个想法挤在狭窄的路口走不出去,无法成为实际。
反观南宫同学,话很少,一说话便是语出惊人。五天观察下来,我发现她上课的时候从不动笔,直到课后方才手写,写的内容也不会超过32k纸的一页,都是公式、树状图一类的总结。看来她具备了一个天才必有的技能,那就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老师。”南宫晓芙在第二天的晚间第一节课下课铃响过之后,举起了她的手。
数学老师正是班主任朱明春,他见识过南宫同学的厉害,所以不敢怠慢,刚跨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问她有什么疑问。南宫晓芙仍像上课一样在座位坐定,然后说了一句让全场同学心寒的话。
“请您布置作业。”
想她一个成绩优异、又这么自觉的女生,当然没有布置作业的必要,那么,我猜这是出于一种班长对各位同学的善意的“关怀”,可这是一句多么拉仇恨值的话,而她的脸上偏是满满的责任感,这份责任感与仇恨值成正比。
我已经忘记那天布置了什么作业,只知道那天我睡的很晚。
要说南宫晓芙在老师心目中有多么满意,那也不尽然,至少我们的物理老师就与她有了一次不开心的经历。
物理老师体型偏瘦,却很精神,手里总夹着两支粉笔,一支写字,一支划线,讲课的声音洪亮,语速也快,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印象。他在第二天的上午上了第一节课,在第四天的上午又上了第一节课。
……
你没有听错,他就是两天上了同样的课程,讲的是同样的内容,这都要拜南宫晓芙所赐。
因为老师讲错了一条基本公式,由这条基本公式演变的复式也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错,偏偏学生中没有人站出来纠正,一来物理老师的语速很快,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二来他那副不怒自威的脸色,使得学生怯于发言,都等着别人站出来发话,不得不承认,我也是其中胆怯的一员。
那么南宫晓芙呢?莫非她当时分神,没有察觉?当然不是,我注意到她的眉宇间显出了疑惑。但是,在下课铃响之前,她不动声色。直到下课后,才看见她往物理办公室走去。
第二次上课,物理老师站在台前沉默了很久,谁都能看出他的脸上有些难堪,然后咳了几声,说道:“下面我们上第一堂课。”当时,我以为只是口误,半节课后,果然内容原封不动,只是这次没有出错,我又以为是他忘记了进程,直到整节课结束后,他这才说明道:“各位同学,非常抱歉,上次老师在这条公式上出了错,所以这次进行纠正,希望得到你们的谅解。”态度相当的诚恳,反而弄得我们下不了台,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禁问起南宫晓芙来。
“你那天去办公室都说些什么了。”
“指明错误。”
“那也没必要重新上一堂课吧,提一下就行了。”
南宫晓芙郑重其事,拿出了她与物理老师对话的强硬态度,“什么叫提一下。出错很容易,但要改变因为出错而给学生留下的错误印象,那就很难,唯有以同样、甚至更多的时间来纠错,才能真正起效。”
她这么说,我竟无言以对,道理全是她的。我已经不敢想象当时她是如何与物理老师对话,并成功说服他。
可以看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是认真而负责,这又或许跟理想主义搭上边,她主张着一个学生对老师的理想主义,和一个老师对学生的理想主义,以及自我的理想主义。渐渐地,仿佛是我想错了,这理想主义似乎正朝着完美主义不断倾向,然而两者是不一样的。
越想越糊涂,索性不再理会。再说了,南宫晓芙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想这么多!
真正跟我有关系的是,作为南宫晓芙的同桌的我,正在因为她的不合群而使我感到自己的不合群。
在学校的每天中午,也就是军训的中场休息时间,学生有权离开学校,不过大多数人都去学校的食堂用餐,也有自己带来盒饭的,吃过之后便在教室里闲娱,当中有将近一个小时的空隙。
我的位置在教室内侧靠窗一列的最后排的外桌,说来应该算是最不显眼的位置,曾经有那么一刻,我感受着这个位置给我带来的悠然。以我的性格,能保持沉默就不会发言,只会自个儿胡思乱想,但是又绝不是要把自己封闭在孤独世界,如果有人主动搭话,或者是有交流的必要,那我也并不吝啬自己的声音(虽然声音并不好听)。
至于南宫晓芙嘛…她就在我的内侧,贴墙而坐,这是一个比我更为不显眼的位置。但是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让人觉得她不甘于处在不显眼的位置。
坐在我前排的是两名女生,余倩蓉和张娟。余倩蓉长着一张圆脸,留有几颗青春痘,小眼睛,长头发;张娟身型修长,戴着黑框眼镜,透着淑女的气质。
鉴于南宫晓芙的显赫声名,两女生趁着中午的闲暇转过身来,先报了名字,然后跟她说起话来。作为男生的我不便参与女性话题,只好侧耳静听(当然是埋头不被注意的那种)。
“你这么好的成绩,我要是你,就去一中。”
“人长得也漂亮,一定有许多男生喜欢你。”
“你说你家在学校附近,是住在新区吗?”
“留个电话怎么样?QQ号也行,以后常聊。”
“你看我买的……”
就只听见余张两人说得起劲,说哪里哪里买的小饰品,哪里哪里发生了什么奇闻趣事,说着说着,时而笑了两声,时而藏两句悄悄话。女生间的对话本来就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权且当消遣一下。
而南宫晓芙呢?就没听到她说几个字,仅仅随口应了两声。等到貌似聊至收尾的时候,她忽然像总结一般,一股脑地回答了余张她们刚才的所有问话:“在哪学习都一样,没想过恋爱的事,学校西门右转到头就到我家小区,电话什么的不常用,应该没有聊天的机会……”她原来一直在认真地听,然后以她学习的方式,把零碎的长篇问话集中起来一并回答,但这样一来,反而失去了对话该有的趣味。
几天下来,余张二人跟她的说话次数终于慢慢少了,随着她们的传播,其他包括他班的女生也都不轻易与她交谈。可也不知是哪个女生造的谣,为了“魔化”南宫晓芙,不惜把作为同桌的无辜的我说成是与她有着暧昧关系的男人。
“知道她为什么不去一中,而到二中来吗?就是因为他。”她指的南宫晓芙,他指的我。
女生的悄悄话是可怕的,于是在她们眼里,我“如愿以偿”地成了奇怪的人,并列入最不想与之说话的名单之中(我猜这名单中,我和南宫晓芙并列第一),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结果。
在我右手边的隔着走道的一排坐的两名男生,许峰强和刘恺华。许峰强黝黑的肤色,大长脸,笑脸迎人;刘恺华有眼镜但只有在上课戴,平时都是眯着眼看人,跟许峰强相比,肤色白很多。
想来男生应该不至于像女生那样小家子气,有什么话总是能放得开地说。许峰强和刘恺华向我招招手,男生间即使互不认识,也能自来熟,聊得久了,便问起名字来,然后继续交谈。
“新班长怎么样?”
“就是人怎么样,好不好说话?做同桌感觉如何?”
“学习这么好,人长得也好看,就是性格嘛……”
“是女生就行了,有什么好挑的,俊生,把握住,到高二可就指不定能不能在一个班了。”
这也是我本该想到的。
你一句我一句一大堆,说来说去离不开“把妹”的主题,男生聊起女生,先对外貌一番评头论足,再按学习排个名次,然后细聊性格什么的,开起玩笑来,有时按就近原则,自以为是地给每个女生配上一男生,仿佛成了CP,但实际只有充当戏弄玩笑的作用,说来要比女生间的闲谈更加的无聊。
如此聊了几个回合,也就没什么可聊的了,我已经提不起说话的兴趣,因为一问起来就是关于南宫晓芙怎么怎么样,好像我成了她在男生中的代言人。这就更加在女生间生了“萧俊生和南宫晓芙之间的确有特殊关系”的嫌疑,我决心保持沉默,以无声胜有声。
才一周的时间,我就被“逼”成了不合群的萧俊生。
这就是我要在周六的下午写周记的理由,起个题目,该是“不合群的南宫同学”,加个副标题,该是“在同桌的影响下变得不合群的萧同学”。
论学习,南宫晓芙算得上一流,她能中考第一名就证明了实力;问班长做得怎样,站在学校的角度,她以身作则,并规范同学甚至师长,可谓恪尽职守。
五天中的某一天中午,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隐约又听到她背对念着“理想主义”这个词,醒后的确听她真真切切地说了“理想主义”。
就是这个理想主义,使我对这位不合群的南宫同学抱以待定的态度,而非敌对。她并非要做出令人避而远之的行为,她只是坚守着自己最初的阵营,做到不受任何影响的决绝。
收笔之前,我想再说一个我忽然想起来的事,那是周五临近军训结束的时候。
训练我们7班的周教官咧了嘴一笑,真没想那么严厉的一个教官也能笑得那么灿烂。他等我们盘膝坐在操场成一个方阵,然后问:“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大家搞个文艺欢送会,其实也没别的,只要唱个歌就行,谁愿意主动上来的?放开嗓子就是唱。”此时,倒有些离别的不舍情绪了。
一片沉默,互相干瞪眼,我想了想,就我这个破嗓子,没必要在大家面前出丑了,大概其他人也是这么想。
一只手举了起来,正是班长南宫晓芙。
她想了一想,露出难得的笑容,一张口就唱了起来,我竟已忘记了她唱的什么,只觉得声音很好听,班上的人在听,操场其他班的人也仔细地听着,唱完之后,全场掌声不绝,感觉要比开学典礼上的掌声更加响。
南宫晓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